散文||寻 柴
寻 柴
寻柴即砍柴、打柴。苏台有个别人也叫背柴,一般是指只养牛不养骡马、没有架子车的人家,这号人在苏台少之又少,放眼全村,超不过三家。对于一个有八十七户人家的庄子来说,连凤毛麟角都算不上。
仔细琢磨,“寻”字更贴近生活、靠近生活,寻有过程在其中,“砍”“打”“背”三个字眼,听上去简单生硬,特别是“背”,从山上到家里少说也有七八里地,让一大捆沉甸甸的柴火压在背上,得有多累、多辛苦。一字之差,意义却相差十万八千里。
进得山林,一棵棵死树不可能长了腿似的跑到你面前,直接让你抡圆了斧头砍,更不会有一棵枯萎已久、风干掉了皮的树,在若干活着的树当中,张扬地向你招手:来呀,来呀,砍我!最多不过在寒风的鼓噪下,发出树枝击打树杆的铛铛声,这也是死亡的声音。所以得走、得找。在这一点上,我佩服祖先不屈的脚步,不管多么茂密的丛林,都会有隐隐的小道,引领你,走向你想去的地方。
读过的书,都写打柴或砍柴,没有寻柴一说。唯有我生活过的大山深处,把砍柴叫寻柴。
寻柴,有两个时间点:一是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封山之后,二是开春冰雪消融之后——小草发芽、树枝冒绿之时。站在官方的立场,这是宣传“森林防火”的绝佳时机,傻子都晓得,雪地里着起火才日怪呢,绿树更比不上一碰就啪啪响的干柴,哪能说燃就燃。站在百姓的角度,冬季寻柴是为了过冬和过年,春季寻柴是为了夏忙。不可能在别人都热火朝天过年的空当和光着膀子夏收的农忙时节有人再进山寻柴。做人做事,得有规矩,老百姓过日子,也不例外。
寻柴,是农村人的生存技能,得从娃娃抓起。很小的时候,我就跟在姐姐和一帮稍大的孩子屁股后面,进山寻柴了。那是冬天里阳光温暖的一个上午,在离家不远的细沟里,杨坡洼上,我用背篼背回了我人生当中的第一堆柴火。从此点燃了我对劳动的渴望。人,只要活着,就要劳动,劳动的火焰,不能熄。
站在院坝上,站在大门上,站在村里的任何位置,向东望,视线会被巍峨的群山挡住。绵绵山峦里,是密密麻麻的森林,春夏秋冬,颜色各不相同。人们把东方的群山,统称“上峡”。
上峡,六盘山自然保护区里重点保护的林区之一,苏台林场就坐落在此。在我儿时的眼里,它是个权威的单位,时不时有全副武装的森林警察出没。看着上下班的职工被蓝色“丰田”卡车载着从我家门前呼啸而过,我心里充满了无限向往。孩子们每次都要撵在“丰田”后面的黄尘里,跑上一截路,才心安理得的放弃。
上峡里有:青蛇沟、韩家地台、水荷叶沟、黄草沟、大、小车轮沟……大沟里又有小沟,沟中有山,山中有沟,真是沟沟山山、山山沟沟,无穷尽。
每年每次寻柴的地点都是经过林场领导和村委提前开会讨论决定的。既有保护林区植被的原因,也有清理自然枯萎和退化的野树,桦树、松树、野白杨生长旺盛,不会轻易死掉,只有被人们叫做“野柳”的树木,死过一茬又一茬,怎么也死不绝。打我记事起直到前几年迁移出六盘山山区,野柳还继往开来,顽强地活着。像不死的乡愁,时浓时淡,轮番攻占我思念的高地,就是不肯退出郁郁葱葱的情感防区。
除过这两个时间点以外,其他时间寻柴都视为违法行为。轻则斧头、绳子、架子车、骡马被没收,重则罚款、教育、拘留。为了躲过护林员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一般都是早出晚归,借着月光外出上山,披着夜色回家。小时候有好多个夜晚,村东头的头牛沟沟口,有过我和姐姐的身影,那是在等寻柴归来的父亲和母亲。好不容易,听着架子车上的木柴摩擦地面的当当声,由远及近,我和姐姐紧张的心情才放松了一些。然后是熟悉的声音传进耳膜,父亲劳累的喘息声,母亲紧随其后、咚咚的脚步声,让我感到亲切。
多少年后,这种声音成了我胸口的疼痛。当熟悉的变得遥不可及,突然觉得父亲和母亲艰难的日子,给了我多少富足的安慰,正是这些安慰,让我有了今天还不知足的小幸福。
有一年夏天,父亲独自进山寻柴,脚下被藤条一绊,一个趔趄,差点被荆棘戳坏了右眼,如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因我住校上初中,家里农活又忙,母亲抽不开身,父亲只好一个人去寻柴。
当我周末回到家,看见父亲近乎被毁容的脸,眼泪就下来了。
尽管受伤的父亲右眼皮已血肉模糊,他硬撑着把一架子车柴拉了回来。上眼皮像被手术刀割过一般,齐刷刷地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父亲强忍着痛,自己清洗包扎后,才在姐姐的声泪俱下下去了医院。缝合了十三针。
很多年已过去,时常想起偏瘦个子不高的父亲,在阳光下,在雪地上,拉着架子车,猫着腰吃力地前行。喘着粗气,像一列火车,拖着岁月,默默向前,任劳任怨。
苏台村由三个生产小组,一、二组村民生活在峡谷地带,三组分布在北山上,虽然行政划分属于同一村委会管理,但它有自己独特而响亮的名字——马槽槽。没错,叫是这样叫,写是这样写,接地气的名字,告诉了人们想知道的一切。上沙石咀,过牙长的半截子平缓路,再爬上中梁顶,走进一个豁岘,就到达了马槽槽。
马槽槽人寻柴相比较苏台人,明显艰难了些。架子车用不上,只好靠骡马驮,人背。每次看他们吆着负重的牲口从我家门前经过,父亲都会热情地挽留他们进来喝口水、缓缓再走,但是从没有人进来过,哪个主人愿意让自家的牲口负重等在大门口等着呢。
上峡,最不缺的是水,每条沟都有泉眼,进山不用背水,省事。带上干粮和茶罐,即可。扛着柴捆下得山来,在沟底集汇,在就近的河畔生一堆火,人的数量决定火堆的大小,围着火堆熬罐罐茶,火红的火苗映在脸上,刚才的疲惫瞬间消散。几缸子浓茶下肚,几牙子馍馍下肚,就该动身装车了。装车前用水或雪击灭熊熊大火。
如果去黄草沟寻柴的话,一条河弯弯扭扭,贯穿在整条沟。一条笔直的路,被弯曲的小河绕得七零八碎,像极了现在人夜市上吃的麻辣串串——牛筋面。
第一次进黄草沟大概是三四年级的时候,八月十五放假,约了三五个伙伴,来黄草沟摘松塔,每过一次河,我们都欣喜不已,跳跃着,奔跑着踩在每一块列石上。回来的路上,有人说今天一个来回,总共过了二十八次河。
寻柴的辛苦,无需多言。哪个从大山里走出的汉子,没有受过寻柴带来的伤。
斧头砍伤者,比比皆是,有的人,腿骨折过,有的人,胳膊脱臼过……与我家为邻的舅爸,曾上山寻柴时被半截木头砸伤过脚面,忍着痛没有当回事,最后越来越痛,越来越严重,经拍片检查后,是脉管炎,导致多少年行动不便,还要拉扯四个炕头高的娃娃,可想他们的日子有多艰难了。四年前去中宁办事,特意去看望舅爸,没成想他脚上的病好彻底了。
记住了他说的话。苦日子总会过去的,要不是在大山里遭过那么多罪,谁舍得狠心迁移出来,不搬迁,哪来现在的好日子。
前几天在一个名叫“伙伴群”的微信群里聊天,她们打趣问我,还记不记得一块去头牛沟寻柴,被冻哭的事。一下又勾起了我冰冷的回忆。
那是寒冬的一天,积雪没过脚踝,在去往山林的路上,并没感到有多冷,上了山我的脚冻的实在难以承受,火辣辣的痛,通过脚趾直往心里钻,姐姐看着眼泪汪汪的我,让我提前回了家。那是唯一的一次,面对劳动临阵脱逃。
姐姐背回了一背篼柴。
看我在炕上睡熟了,姐姐给一旁的母亲说,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还叫唤(哭)呢,母亲示意别吵醒我。
其实我是醒着的,只是羞于面对姐姐。便拉起被子的一角,蒙了脸,继续装睡。但脚趾头,还在被窝隐里隐作痛。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三,正是是我十一岁生日。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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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西夏王子,原名李小军,80后,文学爱好者,出版合集《星海文萃》,现为大武口区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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