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爱的墓志铭

爱的墓志铭

赵桐林||山东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摘自《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三十五年前，她二十二岁，粉面如花，细腰如柳，俊得不敢看，是方圆几十里东西南北庄出名的美人。在接二连三地拒绝也不知道多少个农家小伙子的求婚以后，她如愿以偿地谈了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乡村小学教师。

那天小学教师照例送她到村南那棵上了年岁的老槐树底下。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切都无精打采，半死不活，唯有他俩仍然心潮澎湃，难舍难离。俩人你一口，我一口，正吃着那个有着红色果肉的桃子，小学教师突然停止咀嚼，朝着她左脸颊靠近耳垂的地方发起呆来。她下意识地摸一下那个地方，傻乎乎地问道：“咋啦？”他没吱声，随后用拿惯粉笔的手指轻轻摸摸她的脸，红着脸说：“坏了，这里亲出青来了……”她的脸“刷”的红了，那脸上的温度肯定很高，小学教师游移在上面的手指像受到惊吓的青蛙，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逃离了她清澈的小河。你一句，我一句，她埋怨，他表白过后，她总结性的说道：“真是的，让俺怎么见人？”他说：“可不，如果让我的学生知道了，影响多不好！”她失魂落魄地嚷道：“俺说别……别……别，你偏不听，弄出事来了，你舒服了，俺咋办？真丢人！”话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小学教师像惹下了大祸的不听话的孩子，她则变成严厉的教师了。俩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见那一个毫无爱抚的意思，便扭身朝坡下走去。他先是愣了一下，赶紧屁颠屁颠地跟过去，一面犯了职业病似的问道：“上哪？不回家了？”她不理他，一径来到距老槐树有一箭之地的一个泉子旁，蹲下去仔细看自己的脸，肇事者唉声叹气地立在她身旁。从镜子似的水面上，看见他不停地揩抹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子，她“扑嗤”一声笑了，接着，掬起泉水来，使劲朝她的恋爱对象撒去，珍珠似的水珠子在三伏天的阳光下映射着刺目的白光，雨点似的砸在他的皮肉上，让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有一种渗透进骨头里去的快感！见他大声告饶毫无效果，他灵机一动，不怕她越来越激烈的朝他泼撒水珠的弹雨，迅速占据旁边的一个有利位置，也朝她泼撒起弹雨来，只一会儿功夫，她的全身衣服都被淋透了，烈日下她那窈窕的身子在他眼前展露无遗，等她从他的眼神里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制造出的又一个尴尬局面时，最初的反应是先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然后迅速朝一个僻静地方跑去，由于慌乱，跑了没几步还重重地摔了一跤。等俩人惊魂未定地藏在那个很理想的僻静处，谁也顾不得再去埋怨对方了，只求太阳毒点再毒点，好快点晒干自己早已沾在肉身子上的薄衣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等太阳和自己的体温烘干了夏衣，小学教师突然有了一个惊喜的发现：刚才那一跤，她的嘴唇都磕肿了，似乎还可见若有若无的血丝。见她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小学教师激动地开导她说，别人如果问起脸上的事情，她可以撒谎说不小心摔的，有嘴唇为证！她总觉得这种借口有很多破绽，但也只好勉强拿来应战了。那天最后分手时，小学教师对她说：“幸亏你出生在今天，否则，你很可能被勾践弄去嫁给吴王了！”她傻乎乎的问：“吴王也教学吗？”小学教师笑了：笑得很甜。

距离老槐树附近的恋爱冒险过去三十五年了，如今他们的一双小儿女早已超过了他们当年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跟小学教师的婚姻可谓美满幸福。有时跟男人拉呱起来，他们就纳闷：电视剧上咋就那么多的破坏人家好姻缘的“小三”？婚姻自古以来就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婚前谁又没强迫谁，干嘛不慎重选择？干嘛拿着结婚离婚当作儿戏？她跟小学教师的婚姻生活再平淡不过，刚结婚那几年，他们还种了三亩地，养了一头牛，虽然开始阶段男人种地远没有教学内行，但凭着他们的勤劳和精打细算，生活上遇到的所有困难最终都被他们踩在了脚底下了，他们成了村里最受年轻夫妻羡慕的一对！小学教师曾经把他们的幸福生活用一句话来概括：“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在他们漫长的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既没有由于一方的一夜暴富或者天方夜谭般的鸿运降临而如影随形的出现 “第三者”之类，也没有幸福生活中凭空出现的仿佛要检验他们的爱情是否忠贞的车祸、疾病之类，留在他们记忆中难以磨灭的事情当然是有的，但这些事情，平平淡淡，既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又缺少吸引观众眼球的魔力，电视剧的编辑绝对会嗤之以鼻，尽管对于他俩来说，唯有这些事情才算得上属于他们真实婚姻生活中发生过的“大事”。

最大的事情当然是孩子们的相继到来。受当地重男轻女习俗的影响，大女儿金枝的到来不可免俗的让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学教师本来也想叹气，见她抢了先，便把那口气转变成了柔情蜜意的安慰，鼓励她“革命尚未成功，二胎仍需努力”，争取下一个生个大胖小子！她用指头戳了他的脑门子一下，说：“都是你的种让咱生小嫚，你的种好的话，还用再费事？”小学教师嬉皮笑脸地说：“对不起，我错了，不过也没关系，争取下次考及格！”她被逗得笑出眼泪来，也跟男人“不正经”起来：“那咱下次考好了，你打算咋奖励咱呀？”他假装马下脸来，用就像在课堂上对他的学生们许诺时的严肃神气说道：“如果下次考好了，免除你的所有家务，一个月给你买一件漂亮衣服，一个月陪你走一回娘家……”她连喊“停停停”，用指头点着他的额头，一字一句地提醒道：“亲爱的老师，希望你不要装糊涂，咱们可是一直两个星期回一次娘家的……”他恍然大悟，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继续承诺道：“那就一星期回一次，早晚让你回‘草鸡’了！下一个奖励是什么呀？下一个是……想不起来了，先将就着这些得了……”她不依，逼着他说。小学教师挖空心思了一会，一本正经的说道：“想起来了，年底我一定给你发一张大奖状，亲笔给你写上这样的话，鉴于你二胎生了大胖小子，特发此状，以资鼓励！”她笑得不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是个呆子，还‘以资鼓励’呢？你还想生三胎啊？”他也笑了，这会才说了句她认为发自内心的老实话：“你瞧，咱女儿长得多像你，感谢老天，让我有机会看看没遇见你的日子里，你是什么样子的，等咱儿子再随了我，长得像我一样，你再看看遇见我以前我老人家的小模小样……”她把自己的粉脸贴在女儿的小脸蛋上，脸上淌下了两颗硕大的泪珠子。

五年后，他们梦寐以求的儿子玉叶出生了。得知儿子出生的那天下午，小学教师独自一个在学校篮球场上运球驰骋，借以宣泄自己终于有了儿子的狂喜！她记得，围绕儿子的名字，他们曾经大费思量，最终儿子名字的敲定得因于她的一个梦。儿子降生的那天夜里，她梦见冰天雪地里有一株红高粱在向她迎风招展。她很纳闷：寒冬腊月里，怎么会有成熟的高粱呢？就好奇地顺手折了一片碧绿的高粱叶子拿着，继续赶路。等她回到家，一看手里的高粱叶子竟变成了碧绿的玉叶子了！她后悔极了，连口水也顾不上喝，赶紧跑回原地去找，可哪里还有高粱的影子呢？她长叹一声：“唉，看来我只有得到一片玉叶子的福分了！”

她和小学教师的儿子顺理成章的取了个名字叫“玉叶”，也许冥冥中有谁早就安排好了，等小学教师把一双小儿女的名字“金枝”、“玉叶”写给她看时，他俩几乎同时说道：“天意……”小学教师随后在她的授意下，恭恭敬敬地到祖坟上放了一串“玫瑰红”以表达对老天赐福送子的感激之情。

就在小学教师和她结婚三十五年的那个腊月，金枝和她女婿有一天要来看他们。那天她早早起床，打扫卫生，等做好了早饭，看见小学教师被子都没叠，还在翘着二郎腿看电视呢。她火了，说了丈夫几句，丈夫也火了，动手打了她一巴掌，在她的记忆中这是唯一的一次。她挨了一下打，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吧，她非但没有哭闹，还朝小学教师笑了笑，说道：“今日之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君子报仇，一年不晚哦……”小学教师笑着纠正她：“十年不晚！”她傻乎乎地说道：“不，十年太晚……”

吃过早饭，她和小学教师溜达到村前那棵老槐树附近迎迎女儿。跟三十五年前相比这里的变化不大，老槐树看样子再过一百年还会是这个样子，附近的那个泉子早就不出水了，裸露着一些鹅卵石。等了大半天，女儿跟女婿远远走来了，到了跟前，女儿第一句话是：“妈，爸，等啥呢？不冷吗？”女儿的第二句话是：“妈，咋的啦？脸上咋有块青？”她脸色不变，心不跳的说：“早晨起来，让门磕的……”小学教师一本正经地说道：“都快六十的老太婆了，干起活来还毛手毛脚的不扎实……”女儿哈哈大笑：“小时候我考不好试，爸爸就爱批评我说学习‘不扎实’，爸，快退休了，年纪大了，你和我妈今后干活可要尽量‘扎实’些呀……”

后来，一双小儿女终于知道了亲爱的妈妈挨那一巴掌的原因：当时他们亲爱的爸爸正在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构思一篇有关他们夫妻的小诗，妈妈的叨叨打扰了爸爸的思路，爸爸情急之下才做出了那样的一件荒唐事，那首名叫《发妻》的小诗这样写道：“有一种感情，叫爱情。有一种女人，是发妻。你是我人生之河的第一缕清澈的泉水，你是我生命之树的第一片嫩绿的叶子，你是女儿脸颊上那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你是儿子腮帮上那若隐若现的笑涡儿！等到那一天，我老了，度日如年，你陪我哼唱那流逝的岁月如歌！等到那一天，你悄然离我远去，你的金枝会替我遮雨，你的玉叶会替我挡风，我自己会偷偷拭干皱纹里的泪滴！啊，发妻，我的唯一！结发同枕席，黄泉陪伴你……”

玉叶曾经问小学教师：“爸，这是你和妈的爱情宣言书吗？”小学教师沉思了一会，严肃地说道：“这是我和你妈的墓志铭。”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赵桐林，1966年生，1986年于山东省胶县师范学校毕业后到乡村中小学任教至今，曾有多篇文学作品发表，如《胶河柳泉》发表于《青岛日报》琴岛栏目；《乡村女教师》《远去了的星星》《草帽子》等发表于《山东教育》教师文苑；《故乡的梦》发表于《散文诗》杂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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