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祥:老张的瓜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老张的瓜

刘玉祥

火辣辣、湿漉漉、而又油腻腻的夏天,肆无忌惮地将一阵阵热风吹向漫无边际的戈壁滩,滩上的碱柴和小草,都低下头躲避热辣辣的锋芒,驴和羊都找个阴凉的地方,挤在一起,瓜农都回家歇晌去了,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一只云雀立在高空中鸣叫几声,显得清脆悦耳,也显出大地的广阔。

老张坐在地头,汗涔涔地流,脸和胳膊仿佛上了一层油,呈古铜色,比身上穿的那件深色T恤要深。蚂蚁沿着裤管向上爬,他浑然不觉,目光投向百十亩的瓜地,高兴不起来。

去年的瓜就没卖上好价钱,今年这瓜,眼看着又要熟了,能不能卖上好价钱,心里真没谱!

老张是婆姨眼里的木桶鬼,瓜农里出了名的犟驴,说白了,就是认定的事,死脑筋,不开窍,不会变通。

老张向来一句话,有些事可以变通,有些事不能变通,尤其是良心的事,绝对不能变通。人得凭良心活着!农民种庄稼,不能乱打农药,多施化肥,入口的东西,不能乱来,不能变通,否则良心就坏了。老张的瓜一直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的瓜是纯绿色食品。

但绿色归绿色,绿色面对红色的钞票,又是会变得热烈、冲动、失去理智。去年夏天,老张的瓜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老张的瓜是天然去雕饰,有个大的,有个小的,有歪的,有圆的,参差不齐,到了瓜市,瓜贩子没有来看的,其他瓜农都嘲笑:“老张,你是把自己家的孩子都拉过来了吧,大脑袋、小脑袋、扁脑袋、圆脑袋,哈哈哈!”“我这些孩子都很实诚,亲生的,不像有的人驴粪蛋,表面光!”嘴上这么说,可上了化肥和打过农药的瓜就是不一样,个头匀称,大小一致,且色泽鲜艳,绿得发亮。

从早晨到下午,别人装走了一车又一车,唯独老张的瓜无人问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老张的瓜也没人问,老张有些着急了,就找到瓜贩子李五,并买了一盒芙蓉王的烟塞到对方的手里。

“兄弟,你看我这瓜,纯绿色的,什么都没使,怎么就不成呢?”

“哥,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这瓜没品相!老板看不上!”

“品相能当饭吃?!”

“品相就能当饭吃,对于瓜农来说,瓜卖出去,就是饭,卖不出去,就没饭吃。”

“可我这是纯绿色的啊!”

“哎吆——哥,你说,这些瓜哪个不是纯绿色的?”李五将手指在瓜市旋了一圈。

“那也算纯绿色?!是绿色,瓜皮是绿的!”

“哥,你别乱说,市民喜好决定着市场,市场决定着农产品的价格!市民都喜欢好看的,又是从我们这里拉出去的瓜,个个都是绿色的!那个买瓜的人到地里看了?即使到地里买瓜,谁有闲心看你种瓜的过程?”

老张感到李五说的是实话,站在原地,愣怔了片刻。

“但咱老农民祖祖辈辈传下来,种庄稼不能糊弄,人糊弄地一时,地糊弄人一年,人更不能糊弄啊!不能昧着良心干呐!”

精瘦的李五摘下耳朵上别着的一颗烟,放在唇上,用唾液濡湿,点燃了,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气,那烟气顺着风刮没了。

“哥,你那都是老黄历了,用现在时髦的话,叫与时俱进,大家都这么干,你偏要守着你的老黄历,连一个瓜都别想卖出去,全家老小,跟着你去喝西北风去!”

说完,李五扭身要走。听到这话,老张有些害怕,扯住李五,“兄弟,话是话,你看我这瓜咋办?”

“你这瓜,只能分分类,便宜卖了!”

嘴犟归嘴犟,瓜卖不出去,真跟李五说的一样,全家喝西北风去。按照挑瓜的要求,十二斤以上的,卖给了瓜贩子,十二斤以下的,全都没卖出去,拉回家喂了猪,猪也吃不了那堆成山的瓜,最后还是烂的多,在院子里,血色瓜汁流成河,仿佛从老张的心里流出来的。

又是一年布谷叫,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老张坐在田埂上犯嘀咕了,到底是与时俱进,还是固守根本?与时俱进,入口的东西用农药和化肥,老张良心疼;固守根本,想起去年那瓜坏遍地,鲜红的瓜汁像血一样流的老张的心疼。

琢磨了好长时间,别人家的瓜都种完了,老张才匆匆下种。

老张的婆姨骂老张,老木桶,去年吃了亏,今年不长记性。老张笑着说:“我就是老木桶,是有良心的老木桶,心里舒坦。钱算啥?”

婆姨骂归骂,每天还得屁颠屁颠地跟着老张去地里,薅草浇水,瓜秧出来了,拉蔓、开花、结瓜、梳瓜,两人忘了去年的痛,忙的不亦乐乎。

每天路经别人的瓜地,老张都忍不住看上一眼,摸着剃得油光瓦亮的脑瓜,自言自语道:“没发现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啊,但怎么也不薅草呢?”

婆姨没好气地说:“一听就是木桶鬼说的话,地里长草了,打打百草枯,西瓜个头小,喂喂营养液(化肥水),枝条长虫了,撒撒敌敌畏。这都不是秘密的秘密了!跟上你这老木桶,苦没少受,钱没多赚。”

“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个甚!”

婆姨不再言传了,跟着她的老木桶,乖乖地去自己的瓜地干活去了。

夏天,阳光无遮拦地泻下来,到处都是煳焦味,恨不得把这黄土都要晒着火,光着脚走在黄土上,烫得脚板沾不了地。瓜市上很热闹,小卖部、小饭馆里挤满了人,风扇呼啦啦——呼啦啦有气无力地转着。中间车场上停着两辆没装车的前四后八的大拖挂,还有三四辆装满西瓜的皮卡车。

只见一个剃着板寸的中年男子,T恤衫下摆卷到胸前,拍着油腻腻的肚皮,操着湖北口音,打电话:“什么?瓜酸,批不出去?不会吧!嗯嗯,好的!”挂了电话,中年男子直奔装瓜的皮卡车,抱起一个瓜,从腰上拔出一把切西瓜的刀,径直切下去,鲜红的西瓜瓤露了出来,他用刀切出一小块,喂进嘴里,咀嚼了几下,鼻子扭了扭,嘴歪了歪,“呸——”吐了出来。“李五,李五,快——快过来!”李五听到呼喊,扔下啤酒瓶就跑了出来,“汪哥,咋了?”被称作汪哥的向他招了招手,“跟前,说话!”

汪哥与李五耳语了一阵,李五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不会吧,汪哥,年年都是这瓜,把刀给我,我尝尝。”李五旋了一片瓜,喂到嘴里,和汪哥一个表情,一个动作。

“哥,你说咋办?”

“咋办?不成就不能收了!再收,你嫂子说,赔到姥姥家了。”

“嗯嗯。”李五小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哥,你说是不是上化肥闹的?”

“可能是吧!”

“不行,把老张的瓜调过来?!”

“行,你马上落实。”

老张躺在自家炕上眯晌呢,他知道自己去瓜市也没自己的事,正为今年的瓜犯愁呢,不知道不能糊弄人最终的结果,婆姨整天唠叨,突然,电话铃声响了,一看,是李五的电话,接了起来:“喂,兄弟,啥事?”有气无力!“什么?汪老板要看瓜,好好,我马上就去,好的,好的!”老张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拉起盖在身上的衫子,披在身上,一迭声地喊:“三牛,三牛,快走,摘瓜去。”三牛是老张的三儿子,儿子去上学,他其实是喊自己的婆姨。他婆姨从猪圈里探出头,问:“号丧个甚?”“快走,汪老板要看咱的瓜!”婆姨在衣服前襟上擦了擦手,脸上露出了微笑,老张看着这久违了的微笑,也会心地笑了。

两人开着皮卡到了地里,顶着日头,摘了半车瓜。在摘瓜的过程中,不停地接到李五的电话,“哥,摘点就成了,先看看。”

皮卡卷起尘土,向瓜市飞驰而去。

李五正站在瓜市路口等待着,看见车来,招招手,车停了下来,李五从车上抱下一个瓜,手起刀落,剜下一片瓜,放在嘴里,咀嚼了两下,啧啧作响,而后,大喊:“汪哥,快过来!”

板寸中年男子急趋过来,接过李五刀尖上的瓜,喂进嘴里,咂摸了半天,把李五拉到一边,嘀咕了半天。

李五走过来,问:“哥,你今年种了多少?都是这么种的吗?”

“一百二十亩,嗯,都是这么种的!”

“汪老板说了,你的瓜他全包了!”

“什么?”老张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瓜汪老板都包了,不许卖给别人。”李五又说了一遍。

“哦!”

老张的瓜地成了香饽饽,每天地头站满了人,瓜卖完了,跟扫了秧没什么区别。

再看看那些匀称的瓜,没人要了,有的烂在地里,有的烂在院子里,鲜红的瓜汁汇成了河,从村口、田地里往外流。

老张虽然获得了大丰收,但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天天都面对着些愁眉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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