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海:三婶 | 品读
笑海
秋阳慵懒地洒在老旧、狭窄的巷子里,一位纤弱的女子挑了副担子,迈着稳健的步伐,行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如履平地。我默默跟在她身后,朝家中走去。无意中瞥了一眼,汗水已洇湿了她的后背。
我与她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很快来到了我家门前。孰料那人把担子搁在地上,停歇于我家门口不走了,并轻声细语对着屋里喊道:“二姐,在家吗?”正当我疑惑之际,我娘一边在围裙上搓着手,一边有些诧异地从家里跑出来。看到是三婶时,先是一怔,接着惊喜道:“喔哟,是三妹呀!”“二姐,我送些地头货给你们吃吃。”说着,朝脚边的笸篮瞟了一眼,篮内装满了粉嘟嘟、鲜嫩嫩的大红袍山芋。“真难为你那么远的路挑过来。来来来,快别站着,进屋歇歇。”
温馨一幕摄入眼帘,我内心瞬间潮涌起感激的涟漪。
母亲与三婶虽是妯娌关系,可她们情同手足,亲如姐妹,多年来一直以姐妹相称。
母亲递上茶,又拧了块冷水毛巾给三婶擦汗。尔后转到三婶身后,轻轻扒开三婶的衣领,只见肩膀上白皙细嫩的肉早已被榆木扁担压得肿肿的,红红的,突兀在母亲眼前,母亲的心倏地一酸,晶莹的液体迅即扑簌簌地从眼窝里滚了出来。
我家孩子多,凭证供应的那点口粮是僧多粥少,根本不够吃,慈善的三婶极为同情我爹妈的难处,时不时接济些山芋、南瓜等给我们,使我们一家老小平安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
祖母的三个儿媳妇中,就我三婶是农户。当年婶娘是怎么嫁给我三叔的,
我没听家族里的任何人说起过,自然不清楚。
三婶长得明眸秀眉,朱唇皓齿,纤巧玲珑,皮肤白嫩嫩的,走路轻盈灵动,说话柔声细语。三婶虽是乡下人,可她上过学堂,既知书达理,亦颇识时务,一颦一笑尽显内涵。与三叔结婚后不久,三婶不忍在家里吃闲饭,便张罗着在镇上开了个裁缝铺子。而那时的三叔,则协助祖父打理南北货生意。
堂姐五岁时,三叔患了一次伤寒,之后没多久,双目不知缘由地失明了,从此陷入了黑暗的深渊。天降横祸,让三婶百思不解,痛不欲生。三婶丢下铺子,拿上盘缠,搀扶着三叔四处求医问药,可除了劳筋伤骨,破费钱财,最终未能扭转乾坤。
三婶冷静审视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后,果断决定带着三叔与堂姐回乡下娘家谋生。
三婶没有儿子,故对我这个侄儿格外疼爱,每次只要来我家,或是我们去看望叔婶,她总是异常热忱,让我心里暖流回荡。尽管拿不出什么精贵的稀罕物品,可哪怕几枚栗子,一把瓜子,或数声蓄满温情的关切,足以撼动我的心灵,赢得我对她的好感与敬意。
三叔三婶去乡下后,几乎断绝了经济来源,日子捉襟见肘,十分清苦。祖父得知详情后,有次瞒住祖母欲补贴些钱给三婶,哪知三婶非但没拿钱,还意味深长地对我祖父说:“爹,你帮得了我们一时,却帮不上我们一世。我们面前的沟坎,必须自己去跨过去,怎能要你的钱,增加你的负担哦!”
三婶从没种过田,也不懂打理山地,以前曾屡遭祖母讥讽、奚落。可在严峻的现实面前,三婶毅然抛开了一切虚无的空架子,将牙齿咬得咯嘣响,竟无所顾忌地准备豁出去了。
三叔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装了些墨水,虽谈不上精通天文地理,至少也略知鸡毛蒜皮。农闲时,三婶便搀扶着三叔走村串乡去给别人测算运程,解除乡邻的心结,挣回几文油盐酱醋钱。
那时,三婶的父母年岁已不小了,不怎么干得动田里的农活了,山地上的活计就更是力不从心。现实面前,活命要紧,三婶哪里还顾不上矜持与高傲,驯服地低下昂立的头颅,生疏却卖力地干起了男人的活。春播秋收时,挽上裤腿,卷起袖子,起早贪黑地干,与时节赛跑,把农作物拾掇得有模有样,用辛勤的汗水浇灌出丰硕的果实。农闲时,手头有裁缝活三婶就替人家做衣服,没生意就牵着三叔出去卜卦,打发着一个个苦涩的日子。有年芒种前,母亲领着我去看望叔婶,当时只有三叔与堂姐在。得知三婶正在田里插秧,母亲拽住我,疾步奔向田边。只见三婶正佝偻着背,两腿站在泥泞的水田里,双手敏捷地轮番动作着,身后留下了笔直、青翠的诗行。
半截黄泥半身水的三婶从田里上来后,俏丽而红润的脸蛋上缀着汗珠,宛若刚出水的芙蓉。她先是有些讶然,继而亲热地对我妈说:“二姐,你们怎么来啦?你看我,都不像个人样了。走走走,快到家里去坐坐。”我们落座后,三婶沏上了一壶雨前茶,略显局促地柔和道:“这是我自己做的新茶,你们品品口感怎样?”我品咂着口中的香茗,不禁对三婶刮目相看。生活这本教科书,它让三婶领悟了真谛。
三叔变成睁眼瞎后,无疑成了三婶的累赘。看着三婶没日没夜忙里忙外,三叔十分疚愧,几次奉劝三婶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尽早另择高枝,重找出路。听到那话,向来温婉的三婶把脸一沉,没好气地回敬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们是患难夫妻,一根藤上的两只苦瓜,我至死都不可能弃你而去。你放心,只要有饭吃就不会让你饿着,有被盖就不会让你冻着。”
日子随时光无声流逝,三婶在风雨中练就了坚毅不屈的个性,也使我彻底颠覆了对她的陈见。
三婶与我母亲,每次见了面,都会拉住对方的手,嘘寒问暖,聊着说不完的家常,仿佛两株惺惺相惜的小草,依偎着彼此取暖,也温暖着身边的人。
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年,深秋的清晨,我沿着马路去上学,路边依次停着好几辆装载着茅柴、木棍或毛竹的独轮车在那兜售。突然,一个柔弱而熟悉的身影跃进我的视野,走近一看,果真是三婶,我惊喜喊道:“三婶,你怎么拉毛竹来卖了啊?早饭还没吃吧?”三婶见是我,脸露难色,愣了愣说:“你三叔看不见走路,我不拉还有谁拉?早饭呢,我起早焖的山芋,带来的。”走在上学的路上,我的内心极不平静,三婶人没毛竹车高,却要拉那么重一车毛竹,跑上四里多路,是多么不容易啊!在艰难困苦面前,三婶从来没有期期艾艾,幽幽怨怨,而是从容淡定地积极想办法去应对,真的不容小觑!
平凡得如同浮尘那样的三婶,孝老爱亲,勤劳肯干,节俭持家,兼备了中国传统美德。岁月悠长,历经这些年风霜雨雪,我蓦然发现,三婶身上的光泽依然熠熠生辉,她的巍然形象仍一直耸立在我的心中。
2017.9.5于吴淞江畔
褚福海,男,江苏宜兴人,苏州市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证号:2017072)。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华文学》、《青年文学家》、《北方文学》、《散文百家》、《文学月报》、《散文选刊》、《鸭绿江》、《少年文艺》、《海外文摘》、《散文诗世界》、《散文诗》、《太湖》、《牡丹》等。两度获中国散文年会奖、《中华文学》散文奖。2016荣登中国散文排行榜。有多篇作品入选精品集或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掬水闻香》、《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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