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伍泽生:土地的后裔
伍泽生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我爱这土地》
当代乡村词条:这是一张有些年代存于记忆深处被时光遗失的黑白照片。尽管有些发黄、退色和模糊,但一看到它,就会撩起曾经辉煌中留下的伤痛,它让人心潮澎湃思绪飞扬。
1
所有村里人都是土地的子孙,但他们却把梦想丢进了城里;所有城里人的祖魂都在村里,但他们已经彻底忘记了祖宗的摸样。
三十多年前,一股春风,悄然告诉了村里人那遗落梦想的地方,于是,曾经径渭分明的工农职业像被分开的兄弟又走到了一起。他们结伴成群或者单枪匹马逃命似的奔向了这禁锢大久的都市,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他们拖家带口寄居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挥汗如雨工作在都市里各行各业。很多年过去,不论他们在城市住了多久,也不论是否扎根或者开花结果,他们的体内还是流着大山的血脉。他们白天戴着面具尽情挥洒着青春和热血,晚上便会望着华灯闪烁的街道想起自己那偏僻又贫穷的村庄。他们是天空中高飘的风筝,线却被大山那边的亲人和祖魂牢牢地攥着。在城里,他们把高尚的人格强大的自尊小心翼翼变成虚伪和卑微,忍辱负重如履薄冰一路寻找着自己伟大的梦想并收获着点滴的希望;在村里,他们目空一切趾高气扬放飞在城里所收获到的点滴希望,咬牙遮掩内心无人企及的伤痛强装笑脸告慰自己的亲人祭拜自己的祖魂。
他们的村庄和祖魂在湖南省衡阳市,湘南边陲一个叫马禾塘的小山村里。
这是一个极其平凡又普通的小山村,其悠久的历史既没人可以说清楚又无史可查,唯一有文字记载的便是它越来越多的人口和越来越少的耕地面积。自从聚在一起抱团取暖成为一个原始部落的村庄开始,它就像乡村田野间一个细微的细胞,在沧海桑田的历史时空下和各种政治体制的改变中艰辛且顽强地生存着。
每年的清明和春节,沉寂的小山村总是会热闹几天。他们会带着家人选择不同的交通工具从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城市里相继回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大部分是在广东珠三角一带,逗留一天或者数天。在村庄后山的那片祖坟地,他们各自在祖辈的墓前烧一大堆先辈生前没有享受过的祭供品,说一番憋屈在心里整整一年了不好意思对活人说的大实话,走时拉着亲人和村里老人的手说一番难以捉摸不知真假的客套话,然后如释重负似的带着祖魂的重托和肩上沉甸甸的压力表面风光且洒脱地又回到那个有梦想和希望的地方去了。
村庄不大,座落在大山脚下,最后更新在册登记的有四十五户人家,共计人囗一百六十三人。随着农村包围城市的号角吹响后,生活在村里的人便在逐年的减少,大部分初中没毕业便丢下书包带着一身的奶气追随着父母的脚步奔向了各个城市。现在长年在村里生活的也就三四十个人了,且全都是老弱妇孺。在城市久居的乡村人,虽然他们扶老携幼骄傲且自豪把城市当作了家,但他们的身份却像骨子里的祖魂一样怎么抹也抹不去,他们的户籍就像身体内流淌的血液无法更改。一条从后山进入像蚯蚓似的水泥公路直达到村的东头,再步行几十米就是一排排高低不一经过好几次改建的砖瓦房村庄了。
村里之所以把公路的起点和终点选择在村东头,是因为村的东头不但地势宽阔,而且有一棵没人能说清楚到底有多少年份的葳蕤大槐树,两百年或许三百年,也或许四百年,无从考证了。总之,对村民来说,它不是一棵普通的大槐树,它的身上有一种祖辈留传不可冒犯的特殊身份——村神。
老槐树是什么时候变成神的,无从考证,更没有人能说清楚。在村里长大的人只知道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在天灾人祸或者饱受病痛折磨感到绝望和无助的时候,就会带着香烛对着老槐树膜拜祈求;然后就是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会对对着它焚香祭拜祈祷,以求风调雨顺村富民安。村东头地形较高,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的大槐树有三丈多高,从树干分出的树枝一到夏天便可以蔽出一大片阴凉来,每到中午或傍晚时分,村民光着膀子摇着扇子坐在荫凉下,那情形就像张开翅膀呵护小鸡的老母鸡。挺拔的大槐树䇄立在村口,犹如一个耄耋老者,守护着村里的男女老少,鸡鸭牛羊。传说那暴裂的树皮一旦流出树汁来,村里就要出大事,说那是村神流下的眼泪。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反正五十岁以下的人没有见过,五十岁的上一辈说见过多次并说的是活灵活现,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不管真的还是假的,受的香烛多了也就自然成神了,所以大槐树一直都是村里神的化身。以前村里人之间有些误会或者矛盾,不用拍着胸对天发什么毒誓,只需两个人往槐树下一站,说一句对自己不吉利的话就什么事也没了。
村里没有人敢站在槐树下说假话,这就是长年累月接受供奉的神带给村人的肃穆和震撼,它的神秘和神圣让普通人不敢不敬和冒犯,更不敢去玷辱和亵渎。
离老槐树不远有一栋装修别致的两层小楼,里面住着一位八十五岁一辈子都没离开村庄的老人。村里人都叫他村魂。村魂是老人的别名,没叫村魂前村里人都叫他老支书,他的真实名字村里的后辈们已经想不起来了,好像他从来没有名字一直叫村魂一样。有意思的是,一代又一代在城市追求梦想的人回村祭拜祖魂的时候,无论离开村庄多久,无论从哪座城市回来,也不论你身家多厚地位多高,可以忘记象征村神的老槐树,但一定不会忘记小楼里的村魂。第一件事就是向村魂报到问候,那怕是一分钟一句话。
村魂,就是一村之魂。叫村魂的老人用了六十多年时间以自己的言行举止和性格特征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可并赢得了这一尊称。村庄里发生的事情只要是非人可以解决的全部寄托在老槐树那神秘的村神身上,其它所有问题、困难和矛盾,解决不了时第一时间便会想到村魂。这种习惯性的思维处理方式在村子里已经传承了六十多年了。
从树到神的距离是漫长而遥远的,而人铸就魂的过程更是艰辛而痛苦的。
我们还是按照村里人对他的尊称,叫他村魂吧。
2
人对童年的记忆应该停留在四到五岁,再之前就应该是家人或者村里长辈夸张的告知了。村魂也不例外,他五岁之前的事情是后来母亲如实告诉他的。他是在一岁多的时候,母亲为了活命迈着被人性缠绑的小脚背着他从后山那边的陈家湾改嫁来到马禾塘这个小山村的。继父是一个比母亲大十三岁从未碰过女人一直靠帮地主做长工且有生理缺陷穷困的老单身汉,一间摇摇欲坠的土砖房像残破的风神庙耸立在村东头的大槐树旁边。尽管如此,对陷入绝境的村魂母子俩来说总算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这是一个贫穷又封建、民众暗无天日的朝代,在长长的历史进程中,昏庸腐杇的统治者正一步步走向衰败,马禾塘这个落后又偏僻的小村庄和整个中国农村一样正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村魂能够想起的是五岁就听到继父的告诫,大槐树是不能爬的,上面的鸟窝是绝对不能掏的。有一次,比他大两岁的福娃叫几个人爬上了大槐树,去掏树上那鸟窝。村魂站在一边看着,不知道怎么回事,福娃从树上掉了下来。福娃父亲是屠夫,算有些积蓄,所以在村里同龄的孩子中福娃的胆子是最大的,在任何地方玩耍他的权威也是最高的。为了给福娃医腿,花光了家里的一切,但还是没有治好。从此后,谁敢冒犯大槐树就会想起拖着一条废腿的福娃。六岁开始,村魂就扛着锄头跟在继父的后面去为地主家做长工,由此开始,能长出食物让人赖以生存的土地便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一身的农活本领就是那时候在继父的言传身教下学会的。
村魂的童年除了跟着继父在土地上劳作之外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唯一可以想起的是下雨天爬在私孰先生的窗口边偷听先生讲《三字经》,晚上则蹲在母亲那永远也纺不完的纱车边在油灯下用竹枝在地下一笔一划地比划着,没有进过学门的村魂就这样学会了识文写字。在村魂的记忆里,爬在私孰先生的窗口边听先生给那些同年的小伙伴讲《四书》《五经》,那便是他最快乐的童年。
村魂十岁的时候,那天倾盆大雨,他看到一身淋透的母亲抱着一个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回到了家里。母亲紧张慌乱地为小女孩换衣服、熬姜汤,忙乎了好一阵后拿着香烛去到旁边的老槐树下,朝着槐树一边焚香一边不停的跪拜磕头。之后告诉村魂,小女孩是在大雨中的槐树下捡来的,以后没事不许出去,更不许去爬私孰先生的窗台了,没事就在家好好带妹妹。
孤苦穷困了大半辈子的继父在母亲捡回小女孩的第二年,留下那间土茅房含恨离开了人世。为了感谢槐树神的庇护和保佑,每到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母亲都会拉着从死神那里转了一圈的小女孩在槐树下焚香跪拜。从此后,命运的苦绳就这样硬生生地把三个人和老槐树捆在了一起。十二岁的村魂接过继父留下的简单农具沿着继父的足迹,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和村里成年男人一样春播夏耕。在母亲的调教下年幼的村魂担起了一家三口的生活重任。
新中国成立那一年,村魂十五岁了,粗重的农活和火辣的太阳把他的身体变得墩实且坳黑,小女孩也八岁了,在母亲的调照下已经可以完成各项家务了。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天,母亲吐完一大口血后露出难得的笑容,从枕头下摸出一只银手镯,让村魂去福娃家里换两斤猪肉和一些酒来,摆上一桌请村里的长辈过来。母亲本有一对银手镯,继父去世的时候请村里人抬到后山用去了一只,至今还欠福娃家五斤肉钱。母亲说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今天是个好日子,就帮你和小妹两个人的婚事办了。看着光屁股长大的小妺,村魂心里不解,也一百个不愿意,说既是小妹怎么能结为夫妻?母亲摇摇头说,傻小子,我把她抱回来就是给你做媳妇的,连槐树神都在暗中帮你;以后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好好对她,她会为你传宗接代永续香火。
十五岁的村神知道,一家三口身上只剩遮羞布,缸里只存隔夜米的条件和环境,以后要想娶个媳妇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办了一桌洒,向村里人宣布村魂娶了童养媳的第二年,无钱治病的母亲临终时拉着村神的手,说自己走后你就可以和小妹住在这张床上了;家里一定要有女人,没有女人不成家;一定记住要对小妺好,不然娘睡在后山上也不会闭眼的。
村魂没钱,在小妺的嚎啕大哭声中两个人用一张破席子把母亲葬到了村后的山坡上。
娘不在了,家就变味了。还好,有小妹在。娘说了,有女人就有家。
村魂没有听母亲的话,他还是一个人睡在土房的另一头那用一块门板架起的床上,把年幼的小妹像亲人一样守护着。小妺没上一天学,名字是母亲后来给起的,叫远英,意思是远方送来的。村魂认为这名字不好,一直不叫,总是叫小妹。别看小妹连名字也不认识,在母亲生前不厌的调教下,不但八岁就学会了操持家务,还接过了母亲留下的纺车,学会了晚上纺纱和织衣等手工活。
平地一声惊雷,十七岁的村魂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好政策,新政府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终于让练就了一身农活本领的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内心狂喜的村魂在村里土墙上唯一一张伟大领袖挥手的图像下俯身跪拜了十几拜。十一岁的小妹也算是长长的黑夜盼来了天亮,那自己在土地上当牛作马种出的东西不属于自己的日子终于过去了。虽然还是艰难,但总算有了盼头,两个住在一间土房里的苦命人就这样在外是夫妻在家是兄妹的男耕女织下苦度着日月。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中秋晚上,坐在门板上抽着卷烟的村魂望着家徒四壁的土屋,看着在油灯下不停转动着纺车的小妹,他不敢直视小妹那水汪汪的眼神,低着头看着已经十三岁的小妹那晃动的影子,蠕动着嘴,说:“小妹,你……有合适的好人家……就……就……,别跟着我受苦了。”
这话憋在村魂心里已经好久了,今天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村魂如释重负。
小妹停下了手中的纺车,两只眼睛盯着村魂,说:“我的命是这家的主人检回来的,我生是这家的人,死也是这家的鬼了。你是我男人,是我的天,这辈子就是我的依靠了。”说着说着两行热泪顺着那清瘦的脸颊流了下来,然后突然站起来,抹去脸上的热泪,几步走到村魂身边,把门板上那床一年四季不换的薄被子拿起来丢到了自己的床上,转回头三几下把村魂用门板架起的床拆了。
村魂抱着小妺,像捧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真诚中闪着泪花。他对着小妹发誓,不管日子有多么的艰难困苦,不管未来的路是多么的风雨泥泞荆棘丛生,只要小命不死,就是爬着要饭也不让你饿着。
这一年村魂二十一岁,小妺十三岁。懂事的小妹用她弱小的身躯践行着母亲临终前的嘱托,用她的一片虔诚一如既往感谢着庇佑自己的老槐树……
村魂不懂爱情,但他会把下雨天从渔塘里抓回的小鱼小虾憨笑着送到小妹的面前;村魂不懂婚姻,但他会关注家里的盐米柴油从不让小妹担心;村魂更不懂责任是什么,但他会起早贪黑受冻挨饿为小妹换取维持生命的食物。他没有亲人了,小妹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把一身的力气随着早出晚归的脚步倾洒在两个人一日三餐的农活上,把一腔的热血透过爱意浓浓的港湾注入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然后形成一种看不透摸不着的臆念对爱情、婚姻和家庭进行情真意切的栓释。
3
时光荏苒,苦中带笑的日子在村魂和小妹紧紧相扣的手指间一天天的溜走。村魂用他柔弱的脊梁终于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用他的坚韧和诚心感化并训服了他所经营的可以持续生命的土地。在小妹那日复一日早晚对着大槐树虔诚的祈求下,那肥沃的土地随着季节轮换长出的翠绿就是村魂所付出的心血和全部希望。
女人把身心全部融入到一个男人盐米柴油里的时候,她就要为这个家庭承受女人一生中意想不到的折磨和痛苦。不到二十岁的小妹由于身体原因,连续三年一年一次出现不同程度的意外流产,她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受到了比常人更为严重的折磨和摧残,年纪轻轻就落下了一身的疾病,精神上更是受到了来自身体以外的难以承受的沉重打击。
三反五反的运动还没过去,新政府土地改革分到个人的土地由于体制的改变又被收了回去。村里根据上级指示成立初级合作社,建立社会主义的基础,朝着共产主义道路迈进。好在那时候社会风气纯正,当干部没有窍门可走,村魂用他的勤劳、正直和一身熟练的农活本领赢得了村里人的信任,使他成为了全大队最年轻的村合作社负责人。
村魂用他的一腔热血开始掌管这个八十几个人的小村庄,白天带领着全村的劳动力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晚上开会调解邻里关系、兄弟不合等各种家庭矛盾和纠纷。当然,这些对血气方刚的村魂来说并不是难事,最让他焦虑和不安的是一身病痛再也无法下地劳动的小妹。在这勒紧腰带按劳计酬的年代里,村魂一个人赚的工分所分得的粮食需要供养两个人,而且是一个有着严重妇科病的女人。红薯和糠粑成了村魂的主食,每一顿餐桌上那一小碗米饭便是村魂对小妹爱的写照。村魂不明白,为什么长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却连饭都吃不饱。
机会总算来了,县里一家煤矿要从农村招收一批年轻力壮有能力还有点文化的工人,全大队两千多人但只有两个指标。那些正直的乡村干部找到了村魂这个没有任何背景和关系但最为理想的人选。对着公社和大队的干部,小妹露出从未有过的喜悦,就差没有跪下磕头感谢了。想不到的是村魂摇头拒绝了,他说我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你们还是找别人吧。
村魂不愿去县城当工人,个个都说他被日头晒坏了脑筋,但村里的人心里都明白,村魂是放心不下一身病痛的小妹。小妹无比伤心地一次次埋怨村魂,村魂总是憨笑着,说当工人是好,又有饭吃,但自己这一身肌肉就适合做农活。放心吧,我做农活一样饿不死你。
两年时间在小山村永亘不变的季节轮换中眨眼之间就过去了。村魂当了三年的生产队长,第二年时莫名其妙地被人拉到党旗下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共产主义战士,第三年,他用各项生产指标和村民良好的赞誉被公社领导硬生生把大队支书的乌纱戴到了头上,他又成了全公社四万多人十五个大队中最年轻的大队支书。
小妹的病在村魂的悉心照料下基本稳定下来了,在她第五次习惯性流产之后,终于在接下来的四年时间里,一年为村魂生下一个儿子。
在村人看来村魂没去当工人,家里也是好事连连。村魂虽然脸上也是挂着欢喜和自豪,但这一年加多一张嘴的压力让靠工分赚粮食的村魂深感不安,虽然当了个费力不讨好管着三千多人的大队支书,除了逢年过节或者走村串户处理村民事务时赚一杯小酒喝之外,他没捞过一分钱的好处,那几双饥渴的眼睛总是灯笼似的看着他。
以前一个人的工分养两张嘴,现在还是一个人的工分,但要填六个肚子了。只要有地就饿不死人,村魂偷偷在土房的后面开垦了一块荒地,种红薯。在人民公社形势一片大好的“自然灾害”几年里,村魂是大队支书,但他只能顿顿吃红薯和糠糟,十天半月碰不到米饭是常事。为了不让四张小嘴饿着,小妹拖着病体也跟着啃红薯,长时间的吃红薯,村魂不但把自己吃成了红薯体,还把小妹吃得是皮黄体瘦。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又到了各大队上报产值的时候了,大队会计请示村魂怎样上报粮食产值,村魂勒勒裤腰带,说人家报多少我们就报多少。他知道,如实申报那批斗会上的拳棍是不长眼睛的,只能昩着良心跟着一起瞎吹。十天没吃上一粒米了,还亩产万斤,村魂的心在流血。
小妹拖着病体一如既往早晚对着大槐树膜拜祈祷,祈求村神能保佑几个儿子有口饭吃。一天,她焦虑不安告诉村魂,这些天那粗壮干裂的老槐树为什么总有汁液流出?村魂不祭拜也不相信,他摇摇头,说没事的,那些都是传说。
受穷挨饿的日子还在继续,一片欢腾的景象下是完全扭曲的人性。最要村魂命的是土房后面那块只有巴掌大却能维持生命的自已开垦的自留地,在强大的政策攻势和以身作则的带领下,他不能再种红薯了。身为大队支书的村魂只能瞪着火红的双眼,和村里其他子女多的人一样,吃饭时把一碗热腾腾的盐水喝下,然后吹着大干快上的开工口哨,领着一群浮肿的躯体去到田间地头去实现亩产万斤。
看着那一担一担的粮食随着胡夸海吹的数据送了上去,村魂想不通,一村人早出晚归,长年累月在土地上摸爬滚打却连肚子都填不饱。夜深人静时,村魂坐在老槐树下,把担心和忧虑挂在眉间, 一遍遍询问,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八岁的大儿子带着七岁的弟弟趁天黑去到村里公有自留地里去偷红薯被人发现,逃跑时弟弟不小心掉进了水塘里,从此再也没有上来。闻讯赶到的村魂从水塘里抱起儿子时,看到儿子的手上还死死抓着一个萝卜大小的红薯。
村魂对着苍天呐喊: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体弱多病的小妹跪在大槐树下哭的是死去活来。没有眼泪的村魂抱着小妹,说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坚持几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4
村魂领着小山村几十个男女老少在新政府不断变化的体制下沿着那熟悉的田埂艰辛地追赶着日月。从耕者有其田到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从声势浩大的三反五反运动到合作社的兴起;从虚报浮夸的亩产万斤到割资本主义尾巴;从勒紧裤腰带大练钢铁到形势一片大好的人民公社……村口的大槐树一次又一次见证了小村庄在不同体制下的兴衰屈辱和历史变迁。
随着时局的逐步稳定,那非人的岁月总算过去了。政策体制又允许村魂在土房后面的自留地里种红薯了。有了红薯就不用再喝盐水了,吃饭时三碗红薯饭管饱,肚子问题基本解决了。
那是十月的一天,当了二十四年大队支书的村魂领着全大队三千多人和全国人民一道眼含泪水送走了新政权的缔造者一个月后,大队一个叫蒋从军的退伍军人找到了他,说以大队基建队的名义带人去广东那边做些工程,让全大队剩余劳动力赚些钱回来。村魂一听,两眼放光,当即找到公社领导,得到支持后马上召开大队支委会议,成立了全县第一个大队基建队,任命蒋从军为队长,大队副支书为副队长,带领全大队剩余劳动力进驻广东,举着农村进军城市的大旗拉开了南下务工发家致富的大幕。
一年过去,大队基建队从最初的一百多人发展到一千多人,发展中的广东对外来务工者表现出了他极大的胸襟和无比友好的热情接纳。一大批从未走出山门的种田汉子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时代巨变,他们发梦都想不到一年赚到的钱是半辈子都没有见过的。看着年底回村那一张张喜悦无比的脸,村魂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好像自己也赚了那么多一样。
第二年,大队基建队的良好美誉吸引了全公社各个大队的种田汉,基建队的人数骤然增至了五千多人。村魂把七个大队干部派出四个进驻广东工地,自己带领两个干部负责全大队的所有事务,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要让村民过上好的日子,不再受穷挨饿。
第三年,村魂用大队基建队的管理费在十三个行政生产队的中心位置率先建起了红砖碧瓦的学校,办起了大队供销合作社、合作医疗社、粮油加工厂。一时间,村魂敢为人先的精神、勇气和胆量在全公社传颂,村魂造就的成绩和对土地的坚守折服并感染了全大队的男女老少,村魂的事迹和对常年卧病在床的小妹情感在村民口中成了美谈。年关的时候,从广东工地汇到大队基建队的汇款金额让县城几家银行现钞告急,此事惊动了县城红着眼睛的执政者,一股嫉妒的热血直冲脑门。这么大数额的资金从哪里汇过来的?是什么单位如此大胆不向县里汇报?于是,一个电话指使县检察院强行介入。这一个电话把广东工地汇过来的工程款全部冻结,这一个电话把回家等钱过年的几千务工农民的梦击得粉碎,这一个电话变成了十几副锃亮的手铐,这一个电话让村神从满怀希望变成了彻底的绝望。
庄严的法庭上,面对法官提出的“诈骗国家罪”的指控,村魂带着手铐高傲的扬着头,大声地说:“我没有贪污腐败一分钱,我没有犯法。如果基建队在广东工地上有诈骗国家的行为,也应该由广东所辖的当地政府提出控告。”
法官问:“你身为大队支书,为什么不制止他们诈骗国家的犯罪行为?”
村魂说:“我没有负责工地工作,也没有去过工地。工地所有事情都是按照合同并由专人负责的。”
法官问:“你认罪吗?”
村魂说:“我没有犯罪。”
法官说:“你完全可以用你二十六年的党龄抵消你的牢狱之灾,但你态度恶劣,拒不悔过和认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
村魂天真且诚恳的说:“我坐牢可以,但希望你们能把几千农民的血汗钱发给他们。”
一年时间,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弹指之间,但对村魂和小妹来说却是度日如年。几十年没有离开小山村和心爱的小妹,从未在小山村以外的地方住过一宿,村魂带着手铐牵着无尽的倜伥和思念离开了小山村和卧病在床的小妹。十个月后,因表现出色提前出狱的村魂回到了小山村,回到了小妹身边。他如同离开了十年,一切熟悉的都变得陌生起来,最有出息的大儿子没能见上村魂最后一面,因病丢下家人英年早逝了;变得最多的是小妹,病痛和精神的双重打击把她折磨像一盏风干油尽的枯灯。看着平安回来的村魂,奄奄一息的小妺是如释重负的欣慰。谁说老槐树身上的神没了?这十个月来小妹天天早晚对着老槐树的祈求今天不实现了吗?!
小妹抓住村魂的手,使尽最后的力气,用她叫了一辈子的称呼叫了最后一次:“哥——这辈子没有白来,下辈子……还要做你的……妻子……。”然后安详地合上了双眼,躺在了村魂的怀里。唯有那纤弱的瘦手紧紧相扣着,村魂把紧扣的手放在胸前,直至余温散尽,变得冰凉。
村魂把小妹的墓地选在后山坡母亲的坟墓旁。小妹的生命是母亲在一场大雨中捡回来的,如今,他要把完成人生使命的小妹再次送到母亲身边。
这一年是一九七九年,村魂已是知天命之年。村魂的富民梦和他组建的数千人的大队基建队成了伟人南巡前悲壮的牺牲品。
村魂不拜神,但也不反对。小妹走了,家也就不像家了,更没有人去拜祭老槐树了。没有人能触及到村神的内心世界,村民见到最多的是他默默地坐在槐树下举着旱烟袋那孤凄的身影,那尘封的往事和内心所想的一切都随着吐出的烟雾缭绕在老橡树下,没人能猜透也没人能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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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女人不成家。”村魂深刻感受到了娘生前所说的话。两个儿子是他在牢里半年后第一批进入广东的农民工,一年回来两次,不是清明和春节,而是夏秋两季的抢收季节。
村魂又一次从政府政策体制改变下领到了分给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五十多岁的村魂没有了那九品官帽的约束,感到一身的轻松。他如鱼得水,一个人守着土地背着青天追赶着日月,用一身使不完的力气经营着全家人的五亩地,用他那一身熟练的农活技能让属于自己的土地随着季节的转变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国家一年好过一年的惠农政策相继出台并实施,特别是承包的土地不但不用上交公粮和税收,而且国家还有各种补贴,这让种了一辈子地的村魂像发梦一样简直不敢相信。
脚下那几亩肥沃的土地承载着村魂全部的希望和依靠,他把自己的生活全部寄托在这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朋友身上。在他大半辈子的生活经历里,土地是唯一不会背叛可以信赖的最忠实的伙伴,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你多少,不会早也不会晚。小山村里的年轻男女一批一批的往外走,村庄一年比一年显得空寂,就像留守在村里的老人一样在苟延残喘着。
村庄,是村魂的世界,土地,是他的生命,他把生命和世界揉合然后全部融入到这片青山绿水白云黑土之间。不知不觉,太阳围着村魂所耕种的土地和他住的村庄转了三千六百圈。已经花甲之年的村魂在与土地的合作交流中被时光雕刻的有些老气横秋了,那高大威猛虎背熊腰的身躯在岁月无情的侵蚀下也渐渐地变得老态龙钟了。小山村一年年的变化隐藏在村魂脸上那一条条越来越多的沟壑里,走出小山村的年轻人绝大部分只能显现在村神那模糊的记忆中。那个曾经鸡飞狗吠一派生气的村庄在记忆中越行越远,那些不停追赶太阳的脚步也慢慢地消失了,那家家户户早晩都冒着疲惫中快乐的炊烟景象在毫无知觉中退色。那些在村里土生土长的学生娃还带着奶气就投胎似的走向了山外的世界,小山村成了他们人生的驿站和童年的回忆; 那曾经视作生命繁衍了祖祖辈辈的土地在成片成片的荒废。小山村就像秋天被荒废的土地上长出来的野草,颤抖着枯黄的身子在秋风下发出阵阵的哀鸣。
小山村在不断地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村魂。他的地从没荒芜过,他一天不去地里心里就憋得慌,就像得罪了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样感到内疚。他独守在村东头那两间改建的瓦房里,收获着老朋友回报给他的各种食物,然后枕着岁月牵着时光陪着后山的小妹欣慰且满足地享受着这从未有过的大平盛世。
让村魂从内心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是在广东那边不能拼爹只能拼命的儿子一年比一年有了出息,卧薪尝胆多年后成了南下务工大军中的楷模,每年回来都带着人们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从黑白电视到彩色电视,从BB机到砖头大哥大,从䄂珍手机到四轮小车,没有一样东西不让小镇上的人目瞪口呆。看着年事已高却不停劳作的父亲,儿子每次都央劝村魂不要再种地了,去广州享享清福,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村魂摇摇头,说当年都没去现在更不想去了,如果寿长等到七十岁时再跟你过去那边住,现在还没七老八十,不需要人照顾。看着起早贪黑在地里劳作的父亲,儿子拿出几沓连号码都没乱的钞票,央求父亲不要再下地了,村魂笑了笑,把钱给回儿子,从枕头下摸出那浸透着汗水的存折让儿子看。儿子看着存折上那一百两百积存起来的五位数的存款,总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一个人独守在这小山村里且对土地躬耕不息。劝说无效的儿子感到很是无奈和郁闷,于是,壮着胆儿建议父亲在村里十几个寡居的大婶大妈中找一个共同生活,以图两个人可以相互照应;同时,用酬金怂恿村里的老人为父亲撮合。每次听到此事,村魂总是会看着墙上挂着的小妹遗像,生怕小妹听到一样,神色凝重地说,以后这种玩笑真的不要开了。
在城市寻找梦想的村里人慢慢地收获到了一些希望,于是,小山村一年就有了两次热闹场景,清明和春节。不过也就几天而已。他们相继回到村里,一身洋装人模人样显摆似的在父母祖辈的坟前烧一堆供品后又逃命一样离开了。村东头大槐树神除了村里十几个老人逢年过节的祭拜,下辈人已经完全忘了,他们的心里只有财神了。
村魂的名字是一位叶落归根的老教师取的。说叶落归根其实就是老教师与儿媳不合回村避难的。清明祭祖时,村魂拦住老教师儿子一家不让进入后山,说先敬活的再祭死的,这是村里的规矩。老教师当镇长的儿子一家羞愧难当,当即答应接老教师回城安享晚年。在村里住了三个月的老教师对着跪在眼前忏悔的儿子和媳妇感慨万千,他说自己不会再进城了,他发现自己要找的快乐和幸福其实就在这里,他说这里有生性椁朴心存善良的村民,这里有比任何地方都干净的土地,他和“村魂”住在村里是他最开心的事……
从此后,村魂那叫了二十年的“老支书”的名字就彻底改了,无论男女老少都尊称“村魂”了。
半年后,老教师找到村魂,说儿子进城做了局长,想弄指标把村里这黄沙路改为水泥路。村魂问,是你儿子自己的钱吗?老教师说是国家的。村魂摇摇头,说他当局长有什么资格把指标放到自己村里?他当局长就可以动用国家的钱为自己修路吗?这是有关全体村民和子孙后代的大事,村里那么多人在外面还凑不出十几万块钱吗?全村人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村魂一动员,全村筹集修路资金九万余元,老教师当局长的儿子带了两万块钱作为私人捐款亲自赶了回来,拉着村魂的手很是感激,说差一点就犯了错误。公路修好还差三万多块钱修路工资,村魂二话不说,跑到银行从自己存折里取了出来一分不少给了修路工人。现在,只要村魂一踏上那水泥公路或者看到汽车在奔跑,他的心就特别的舒畅和自豪。
这一年,村魂六十九岁。
6
时间总是一分一秒不快也不慢地过去,日子也是黑白交替一天又一天的翻开。村东头那棵象征村神的大槐树,浓密的叶子预报着不断轮换的春夏秋冬,粗壮的树枝见证并记录着岁月流逝和历史变迁。住在槐树下的村魂就像一个心情舒爽的旅行者,在欣赏沿途美景时不知不觉中又发现了人生一个新的驿站,这个与小山村不离不弃、与土地生死相恋的乡下老人眨眼之间又进入了古稀之年。
六十三,七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村魂七十一了,在村人的眼里他确实是成了一个耆宿村头的老者了,虽然无情的岁月时不时的从村里二十几个留守老人中毫无留情地又带走一个,但村魂除了伤感之外不会有任何想法,他享受着人生路上最美的景色,也随时坦然接受命运对他的终极安排。他一如既往坚守并深爱着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山村,不惜余力加深着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情感和交流。他为这个破落不堪的小村庄忧虑,他为长住在小村庄里的几十个老弱妇孺的村民忧虑,他为这片已经荒废了多年越来越贫瘠的土地忧虑。
望婶是村里唯一的工人家属,其男人望叔就是当年顶替村魂去当工人的,八十年代时是村里最富裕的人家。小妹在世时两家人的关系相当好,村魂坐牢时卧病在床的小妹还得到望婶不多不少的支助。遗憾的是小妹走了第二年,望叔也在城里烧成灰睡到了后山坡上。望婶的两个女儿被吹进城后把这小山村彻底的忘记了,嫁到外省几年也难回来一次。村里十几个老人在征得望婶同意后,个个都单独找村魂商量,让他俩个人一起生活,相互有个照应。村魂摇摇头,说都在一个村,有事相互照应就是了,一起生活还是算了。村魂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大米、蔬菜、鸡和鱼什么的他都会送些过去,时间长了,村魂直接叫望婶缺什么自己拿就是了。望婶也不客气,拿些东西回到家做好就送一大半过来。村里人笑村魂,说这是何苦呢?村魂也笑笑,说这不挺好吗?二十多年过去了,两个住在村里的老人情感如同兄妹。
四十几户人家一百多人口的小山村,在政策体制和时代变迁中,曾经热闹沸腾鸡飞狗叫的村庄现在基本上空寂了,成了当今农村空村最典型的代表。那一排排由土砖房改建的砖瓦房基本上都是门窗紧闭,窗台上和砖墙上到处都爬满了蔓延的青藤;各家的主人们的新家不是在县城就是在省城,最不济的也在镇上了。村子里那两条曾经光溜的石板路在风雨的侵蚀下长满了油绿的青苔;散落在房檐下变了颜色的电线被悠闲的蜘蛛当作主樑结成一个个捕捉食物的大网;徐徐吹进村的阵阵凉风袭夹着地上的各种杂物,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在大白天都让人背后凉飕飕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魂那两间砖瓦房成了村里留守老人和为数不多的妇女儿童的娱乐集中地,村魂本人则成了他们人生的精神支柱和生活中的心灵慰藉。吃过早饭他们便会不约而同的陆续过来,不管村魂在与不在,他们便会推开门自动坐在桌边玩起那五毛钱的字牌和麻将,或者搬出櫈子相坐在大槐树下家长里短地聊天。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已经不用下地了,靠着在外赚钱的儿孙按月或者季度汇款过来知足而快乐地生活着。他们总是搞不明白吃穿不愁的村魂为什么总闲不下来,虽然身体硬朗但毕竟上了年纪,除了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从来就没见他闲过。村里人总是嘲笑他,说阳间的钱阴间是用不了的。村神则摇摇头,说这么好的土地浪费是会被人骂的,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锻炼筋骨了。
村魂已经很多年不去镇上集市卖自种的农产品了,也不需要像以前一样去镇上的银行往存折上一百两百的存款了。只要天气好,三天一场的集市他会悠悠的去转上一圈,来回五公里当闲庭散步,除了买些日常用品之外就是瞎转悠。一个人的主要生活物质他啥也不缺,那一亩田产的水稻他是吃不完的,辗出的大米不但粗糙且颜色还不好看,但好吃。他看不上集市上那一包包雪白的大米,他不知道那些雪白的大米是怎样制作出来的,更不知道是从哪里运过来的。两亩多地的油菜一年可产一百多斤菜油;大豆、高樑、花生、玉米收回来不送人还成了负担;渔塘的鱼和饲养的鸡鸭想吃就有……那存折上已经长到六位数的存款就是这二十多年来靠这些东西换来的。现在,村神不需要了,责任田里的农作物和自留地里的各类蔬菜成了村里留守人员的公用品,谁需要了直接去地里摘就是了,招呼都不用打一声像摘自家的一样方便和随意。当然,他们也不白吃,谁家里有人从山外回来第一份礼物便是送给他的。村魂很享受人家去他地里摘东西的过程和结果,但他不喜欢人家给他送东西,送了他也只会留下小部分,说吃不完让人家拿回去或者送回去。
夕阳西下时,村魂大多时间是坐在瓦房前的槐树下,望着后山小妹的墓地一声声的长叹,没人明白那叹息声中所蕴含的意思,更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
七十一是老人的大寿,村魂的儿子开着四轮小车特地赶了回来。儿子无论如何也要把父亲接到广州去大办一场,村魂是无论如何怎样说思想都不通,说七十办什么寿?让阎王知道了一笔就勾走了;现在硬朗着,还可以守些年头,等到八十再说吧。儿子心里算明白了,父亲是不可能跟自己去那边了。第二天,从镇上叫来一工程队,把两间砖瓦房拆掉,在原址上建一栋带浴室和装有空调、坐便的两层小楼。村神笑歪了嘴,像个小孩似的,说这倒可以,那天在外面待不下去了,就回来,这永远都是你的家,只要与那几亩地建立好关系,它永远也不会让你挨饿受冻。
7
村魂和旁边的老槐树在岁月的流逝中一起见证了孤凄的小村庄里一间间砖瓦房在风雨的侵袭下倒塌的全过程,就像村里一个个时不时撒手人寰睡进后山的老人一样悄无声息。
小山村已经没有了,基本上成了一片废墟。那一排排曾经节吃俭用到处筹借而改建的砖瓦房由于年久失修,像被主人遗弃的物品在岁月的侵袭下光荣的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那满地散落的瓦片、砖头,还有七零八落的房樑、门窗、农具和陈旧的家什,无不宣告一个村庄数百年历史的必然结束。留守在村里的几十个老弱妇孺也都全部撤出了村子,有的在村东头荒废的农田上建起了和村魂一样甚至还要漂亮的小楼房;有的被有出息的后辈用小车接去了县城或者省城;有的则干脆两眼一闭长睡在了后山坡上。
村里年龄最大的是福爷,就是当年爬老槐树摔下拖着一条废腿的福娃。福爷的儿子初中没毕业就去了省城长沙,摸爬滚打多年后当了小建筑包工头。这些年回村也是开着四轮小车人模人样,与村里人聊天时牛皮吹的是哗啦啦响,好像市委书记是他哥。早些年在村魂的严厉批评下把行动不便独居多年的福爷接去了长沙。一年后随儿子回村祭拜祖魂时打死也不去了,说住村里自由又舒服,虽然一条腿但生活还是没有任何问题。儿子花二十万在村西头自家农田里建了一栋小洋楼,说建房给父亲住他一点也不在乎。其实村里人都知道,那是为他自己准备的。住在小洋楼里的福爷对村东头的老槐树情爱至深,初一十五便会带上香烛柱着拐杖坐在老槐树下对自己当年的斗胆冒犯进行悔过和救赎,他亲真意切感谢老槐树神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小命而没有断了香火。之后便会拉着村魂说说不能对外人说的心里话,比如儿子口袋里那点钱都是人家的,在外面扮儿子装孙子连哄带骗拆东墙补西墙的运作着,要不就是儿子和媳妇经常为男人在外嫖娼包二奶的事大动干戈,读高中的大孙子没人管老在外面犯事……一大清早,福爷柱着拐杖提着香火神色慌张地来到了老槐树下,坐在小楼前的村魂看到福爷单腿匆忙脸色阴沉,忙把他拉过坐下,问出了什么事。福爷沉思良久,神秘告诉村魂,孙子在省城和几个人一起犯了大事,昨晚躲到村里来了,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村魂一听,拉着福爷找到了犯事的年轻人,说我一辈子没有害过人,更不会害村里人;你现在和我一起去镇派出所自首,这是你唯一的路;如果不去你就马上离开村子,我们村容不下不通道理的人。半年后,福爷带着儿子和由于自首判了两年缓刑的孙子前来感谢村魂,村魂说,我八十岁了没有花过儿子一分钱,靠着这几亩土地现在什么都不缺,外面不好混了就都回来吧……
小山村的变化一年比一年大,不变的是村口的大槐树和两层小楼里的村魂。也许大槐树那神的面纱有些虚无飘渺,也许那种信仰和寄托已被其它东西所替代,它已经好多年没有接受过村里人的香火了。失去香火的大槐树身上也就不再有神的光环了,它只是成了村头的一个标志和一道风景。两层小楼还是和以前一样,是村里留守村民各种娱乐活动和聊天议事的集中地,村神小楼后面那片一年四季总是泛青的自留地已经彻底变成了留守村民的菜园了。村神早出晚归对土地的情感交流无怨无悔继续着,他认为对土地的荒芜是一种背叛,更是一种浪费;他嫉恶如仇是非分明的个性一点也没变,他觉得一个村里恶势盛行是非不分便会给后辈种下仇恨埋下祸根;他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传统丝毫没有丢,他对那些大手大脚铺张浪费的年轻人大声指责后再讲述吃红薯喝盐水的非人岁月;他无私奉献心存大爱的精神永远比金钱重要,他要以长辈的言行给村里人做出榜样,告诉他们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比任何物质都重要。村魂的言行举止感染并激励着全村的男女老少,村魂的形象和威望和他的年龄一样在村民心中逐年增高。
不声不响间,村魂在两层小楼里已经惬意的居住了九年,他带着小妹早走的遗憾和对好政策的满足无比安逸地在一年四季里幸福而又快乐过着自己的一日三餐;不知不觉间,村魂已经迈进了八十岁的门槛了,他越来越感觉到墙上的挂钟走的比以前要快了,早上的朝阳那么一晃,突然之间就成了西下的夕阳了。
每天晩上七点到九点,是村魂守在电视机旁的时间,特别是七点开始的新闻联播,是村魂雷打不动的必看节目,二十多年从没间断过。他怀疑过很多东西,但从不怀疑中央电视台,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他绝对相信新闻联播。他关心时事和政治,但看过就忘了,他看到那一片生机的新农村画面,他就会计算那地方离自己有多远。他也关心七点半的天气预报,睡在床上他会根据近期的天气对土地的耕种作出调整和安排。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湘南所有地区有大到暴雨。躺在床上的村魂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种的三分地芝麻如果不抢收进来,被雨一淋就全坏了。一夜没睡的村魂天朦朦亮就来到了芝麻地里,由于天没大亮看不清不小心被芝麻扞拌倒摔倒在地,村魂爬起来感觉脚踝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揉揉疼痛的脚,发现自己真的老了。在家休息了两天,疼痛感不但没有消失,整个脚踝红肿得像出笼的包子。村魂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相当不满,更让他不满的是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两天来不但没下雨,反而是艳阳高照。留守在村里的村民慌了,忙把村魂送到镇里的卫生院。交了好些年医疗保险的村魂没有花过政府一分钱医药费,这下花了一千多块,自己掏了四百多块。村魂心里一边感谢政府的好政策,一边在家养着脚伤。五天过去,脚伤一点也没好,反而疼痛加剧,红肿越来越大。村民赶紧通知村魂远在广州的儿子,儿子五个小时紧急驱车赶到,带着父亲去了县城医院。原来是一小节芝麻杆刺入肉内没有取出而引发的炎症。儿子怒火中烧拉着父亲要去镇卫生院讨个说法,村魂一把拉住儿子,说谁没个过错?人家天天挂吊针也不容易的,算了。
脚伤好了,村魂又精神了,他又可以下地干活了。村魂八十大寿的生日到了。儿子与他商量怎么在村里大办这酒席,村魂笑笑,说又没亲戚,村里就那么几十个人,把他们都叫过来好好吃两顿意思意思就行了。
村魂生日那天,儿子的朋友同事来了,村干部镇干部来了,邻村的老人们来了。更让村魂想不到的是,村里在外闯荡的年轻人和居住在外的老年人一个不落的全来了。看着村口停放的几十台四轮小车,看着那一拨一拨提着贺礼前来祝寿的村民,村魂很是激动。他激动的不是全村人来为他祝寿,而是三十年来全村人没有这样在同一天齐聚过了;更让他激动的是,曾经在村里居住时相互之间的矛盾、隔阂甚至仇恨,在这么多年不见的相聚中已经完全没了踪影和痕迹,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他们相互拉着手,像多年未见的亲人问候着交流着……
8
年龄不是一个人的生命接近死亡的等号,也不是以自我为世界的苟且和面对死亡的恐惧。这些道理很多人都懂,但村魂不懂,他只知道一个人的光阴和地里的粮食一样是有限的,不能虚度更不能浪费;他只知道人的生死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只要你对得起光阴和身边的每一个人,面对死亡时才不会后悔和害怕。
八十三岁的村神目睹福爷睡到后山坡上的第二天,他高调向村里人宣布,今年开始不再耕种责任田里的农作物了,他说老了,只能看管那口承包了二十年的小渔塘和村里人所需要的那三分自留菜地了。渔塘是儿子和村里年轻人回来用一扞钓来感受他劳动成果的地方,每当一条鱼钓上来,那皱纹和青筋布满的脸颊写满了欣慰和高兴;那三分自留菜地是当年偷偷开垦的,它帮村魂一家六口度过了那不堪回首的非人岁月,现在早就成了村里留守人员的菜园子了,没了会很不习惯的。更为重要也更让村魂不愿放弃的是那些生活在城市的人吃了他的东西后,所发出的同一种感受;他不明白同样是鱼、鸡和土里长出的东西,怎么会有不一样的价格和不一样的味道。真是年岁不饶人,他长长的叹口气,说如果倒转十年他可以利用这些荒废的土地和翠绿的山山水水换取更多的收益。他把自家的五亩责任田托付给邻村的一个农户,政府的补贴归人家之外,自己还补贴人家每亩一百块。他说看到这么好的土地在荒废,他的心就难受,就像背叛了老朋友一样睡不着,如果那天突然不在了都不好意思面对祖宗和小妹。
农活少了,村魂把自己一天的时间分成三部分,渔塘和菜园是一部分,准备自己的三餐是一部分,剩下的就是陪村里和邻村前来的老人们玩牌。那种历史悠久又具有高深技巧的长方形小纸牌是村里老人聚集在一起消磨时光的最好工具,五毛一块一天下来手气不佳也就十几二十块的输赢。别看这牌桌方寸之间,却是一个人修养素质、记忆和技巧的展示;尽管输赢很少,但也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性格特征和个性脾气。天天在一起玩,免不了因各种误会而发生争执、矛盾甚至还产生隔阂,有时为了三两块钱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每当发生这些事情,村魂总会拍拍脑袋说是自己搞错了,多收了或者少找了,给完钱了还说老了记性差了;如果不管他的事,就算他给了纠纷的钱双方还在争吵的时候,他就会笑呵呵的对争吵的人说,玩牌吵一次就少玩一年,以前三赢佬打牌总喜欢和人争吵,七十岁不到就睡到后山上去了。每次村魂这么一说,争吵的人便嘎然而止了。
村魂觉得这日子就像用手撕日历一般的快,快的让他晚上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睡不着就会胡乱的想,想他们那一代留守在村和寄居在外已经为数不多的老人,他觉得这日子就像一支隐蔽在暗处没长眼睛的枪,一响又倒下一个。他没有丝毫的恐惧感,有时甚至希望下一个随枪响倒下的是自己,因为他人生的所有工作都已经完成了,是该去陪小妹的时候了。他不后悔,他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小妹没有陪他一起享受这最美好的时光。他还会想自己种了三十多年现在已经托付给人家的那五亩地和村里那成片荒芜的农田,什么时候会像以前一样按季节转换变成一种颜色;他还会想这一片废墟的村子,若干年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还会想当年带领全大队人捆紧腰带建起来的学校、医疗所、加工厂,会不会和村里的瓦房一样任其倒塌变成废墟,那些读书的娃和看小病的村民以后会继续这样来回五公里的折腾吗?他还会想他们这一代人全部睡进了后山,这村庄还有没有人来坚守和传承;如果政策有变动那些在城市的村里人全部回来了,没了土地他们靠什么生存?他甚至还会想自己陪伴了八十多年的老槐树身上到底有没有神……
无论下菜地还是玩纸牌,村魂的眼神总渗着不安,脸上写满了郁闷。
9
近些天来,村魂的脸就像风和日丽的天气,从早到晚总是洋溢着笑容。村里人笑他是这段时间玩纸牌手气好天天赢钱把他高兴成这样的,村魂听后也不否认,笑笑说,心情好手气就好了,想输都不行。村魂和老人妇女玩纸牌从不在乎输赢,但他总是赢多输少,可不知为什么,玩牌的人明知他会嬴,但总是愿意拉他玩。
如果说七十岁以上为一代人,那么下一代应该五十了。五十岁的这一代人是第一批吹进城市的,他们已经不再有什么梦想了,希望也只能寄托在下一代人的身上了。于是,带着在城市几十年收获到的些许希望在亲人和祖魂的呼唤下无奈且遗憾的回到了村里。现在,村魂的心情就像村里那废墟上轰轰鸣叫的挖掘机一样翻腾着。村里短短一个月的变化除了让他惊喜之外,还让他感受到其实很多事情都不要去想。上个月,村里回来好几个第一批进城的人,说不断增高的年龄给他们在城市带来了很多尴尬,所以还是决定回村建房养老。村魂说,建洋楼也好别墅也行,拜托千万别废了农田,全村可耕种的农田已经人均不到三分地了,全废了以后子孙拿什么保命?村子里那倒掉的房子重新建起来政府还有好几万的补助呢。
十几天后,三台挖掘机先后开进了村,沉寂了好久好久的小山村在轰鸣声中变得喧嚣和热闹起来了。
村魂的心情就是从挖掘机进村那一天好起来的,他坐在老槐树下一边玩着纸牌一边看着村里那比人的手还灵活的挖掘机,心情无比的舒畅和高兴。
还有三天就是村魂八十五岁的生日了。两个小菜,一杯小酒,吃过中饭的村魂坐在大槐树下架着二郎腿,心里美滋滋的想着,两天以后儿子一家就会回来了,到时又要热闹几天了。他抬头看了看进村的水泥公路,突然,他发现那台熟悉的黑色四轮小车往村方向驶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台有车厢的货车。村神知道,儿子回来了。知子莫如父,从后面跟着的货车,村魂判断:儿子来接替自己了。
村魂的儿子今年也五十岁了,在广州那边的企业做的并不是很大,但足可以让村魂骄傲;儿子还有一个身份,是作家,出版的四五本专著和发表的作品虽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但也令村魂感到自豪。儿子说了很多次,说五十岁时就回来接替父亲,他要把小村庄的历史和趣人趣事变成文字连同所耕种的土地一起传承下去。三十多年了,父子俩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交谈的东西也不多,但只要一见面,双方就能看出各自的精神状态和生活境况,只要对方说一句话,就能领悟到所包涵的全部内容。最高兴的是父子俩坐在餐桌上,一人一杯村魂自酿自泡的药酒,虽然谈的是村里的家长里短,说的是世间的人情冷暖,但只要一举杯,便会把珍惜、理解、祝愿和浓浓的父子情感放进酒里,一口吞下。
看完了新闻联播,村魂拿出那个六位数的存折交给儿子,说回来就好,家里啥也不缺,这东西我也用不着了,哪天走的急怕忘了;地我早就留好了,在你妈旁边,是该去陪她的时候了;菜地和渔塘从明天开始就交给你了;记住,什么时候都不能让自家的土地荒芜;上帝留我一天,我就吃吃喝喝玩一天,哪天不留了,可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儿子笑笑,说我妈不急你急什么,几十年没干过农活了,等我学会再说吧……
村魂的睡眠时间和睡眠质量又和以前下地干活一样安实且稳定了,昨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牙床就像老槐树报春吐绿的树叶长出一排嫰牙来……
伍泽生,广东省作家协会、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雄性的土地》《都市外乡人》《南漂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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