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从杨柳依依到雨雪霏霏
周苇杭,原名周旭东,曾用笔名苇杭,周苇杭,女,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由诗歌引领进入文学的圣殿,诗歌散见《黑龙江日报》《齐齐哈尔日报》《诗潮》《诗林》,90年代有诗集《爱之花》问世(合集)。近来多为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中国税务报》《衡阳日报》《生活报》《汴梁晚报》《萨尔图》《华夏散文》《世间觉》《泰山晨刊》《中学生学习报》《新课程报语文导刊》《西部作家》《散文世界》《八卦街》《小散文》《中国散文家》《沈阳铁道报》等报刊杂志。另有多篇散文收入各种文学选本。
嫣红照眼,自然非桃花莫属,而以淡烟以微霭以垂睫低回,而令人欣然,怅然——定然是雾朦朦的柳烟。似怜,似怨,宜喜,宜嗔。绿柳才黄——半未均。夹河傍岸,玉树临风,一丝丝鹅黄的线,绵软,青涩,在迷蒙的雾气中,春冰初泮的水面上,依依。小鸟——自然是我所熟识的胖嘟嘟的小麻雀,陪我度过漫长严冬,在落光叶子覆着白雪的树枝上从来不曾谙哑它星光样璀璨的歌声;这可爱的小生灵,这会儿,干脆把丝丝柳线认作竖琴来抚弄,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不管它角徵宫商,哪成个调调,只有洗耳静聆,才解,妙韵天成;且学童般顽劣,在柳丝上嬉戏,追逐,更有甚者,把作秋千来荡,那骤然压低的柳梢便在碧清的水面画起了圈圈涟漪——好听,好看,更洋溢着湿润润的草木初萌的欣欣之气。
时序总是这样的有条不紊。漫天的雪花,轻飏,轻飏,以洁白的童话开篇,轻吻你扬起的黑漆漆颤巍巍的长睫,饱满明净的青春的容颜,而后骤然凛冽,粗砺,横扫广袤的原野,远树苍黑,枯枝铁韵,欢快的小河开始呜咽哽噎,直至凝成白亮亮的鉴人的明镜,等待穿得企鹅一般憨笨的孩童来上面蹒跚,滑翔,跌交;而那回旋的稚嫩粲然的童音——无疑是凌寒初坼的点点梅花,冷香细细,给寒凝的大地以盎然的生机。这小河竟然是胶片,金色的童年在上面录了影像,留待在康庄大道上也如履薄冰时,浑浊老眼噙了泪,回放。属于岁月深处的冬季。一杯腾着白烟的热茶。或弥漫苦香的滚烫的黑咖。一卷书。拥着绵软的锦被,斜靠床头。电视机熄了影像,CD机的嵇康也铿然弦断,广陵散遂成绝响。夜,如此的静谧。手倦,抛书,朦胧了睡眼。一任地中央火炉的煤火由金灿灿到白炽化而渐趋黯然。朔风愈发地强悍,摇撼窗前老树的枯枝,震颤有声——到底扰了清梦。揭帘外望,雪借风力风亦助了雪威,早已落了片白茫茫大地,且是干净!北国漆黑的冬夜,竟然是如此的皓皓之白!一向神往江南温润的我,也一并,深爱了这塞外的苦寒!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谁在幽幽而叹,宛转回环,迤逦而来。拾起跌落床下的书策,秉烛观瞧,竟不是几千年前冒着大雪戍边回乡的兵卒——分明是我自己,在借这《诗经》里老兵陶制的酒杯,来浇胸中之块垒。人生总是杨柳依依的欢欣与不舍,接着便雨雪霏霏的冷寂与彷徨。“往矣”,“来思”,竟不是“我”,而是那亘古绵延的时间。“我”只是茫然地被动地随着它辗转。杨柳依依,雨雪霏霏,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时光,永不老去——而窗外,滟滟清波倏忽间化为绿绿桑田,更何问窗里之人,魏耶晋耶。
这一番自说自话,著实惊吓了自家!
话说这日闲来无事,随意到网上闲逛。邂逅新散文网站的小马哥,招呼大家同题写作“我的2008”——这么快就开始年终“盘点”了,直感骇然。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劲来,对着屏幕怔了好大一会儿。
时光是多么的绵长,仿佛一条长长的射线,以我们的出生为起点,延伸开去。为了记录,规划,人为地把它划成均匀的等份,小的时间单位名之为“年”,大的为“世纪”。一个世纪,对于儿时无疑是天文数字。就是一年,我也长长过了夏季,而忘了冬季。在星光灿烂的夏夜,在庭院的老榆树下乘凉,坐在小板凳上数那永远也数不清的星星——我忽发奇想:冬天为什么那么冷,难道冬天没有太阳吗?没有太阳,冬天岂不是漆黑的?然而我分明记得,冬天的早晨,亦是白亮亮的天色。这么说来,冬天还是有太阳的。既然有太阳,又为什么那么冷呐?浑脑筋还没有弄个清楚,就被妈妈喊去吃从井中吊出的西瓜。捧着沁凉流着蜜汁的西瓜,什么冷啊热啊,我也就懒得管它了。临了岁尾,小小的我,也学会搬着指头算计,还有几天过年,热切期盼着。长长是,在漫着大雪,玻璃窗结满厚厚冰凌花的清寒的早晨,朦胧着睡眼,躺在被窝里就扯着喉咙大喊,“爸——爸,还有几天过——年”——“22天”。“21天”。“20天”……在灶间忙着运煤生火的父亲不厌其烦地回应着。早上这一幕天天上演,我竟然不会做这样简单的运算!奇就奇在父亲也真耐烦!就在父女间这样日日清晨的一递一答间,新年,来了。我是多么欢欣!我8岁了!我长大了!我也可以背着书包上学了!作为小学生,“年”的意义仅仅意味着长大一岁,而暑期结束后的新学期,更具非凡的诱惑力。闲置一个暑期的校园,熟识,又陌生。花坛里花木葳蕤,蔓草丛生,无收无管,恣肆,放任,甚至有磅礴的意味。攒三聚四蓬蓬勃勃的扫帚梅,纤秀袅娜的腰身,高挑着心中的花朵,如蝶,似梦,单瓣的,轻盈的,五彩纷呈——橙橙的黄,淡淡的紫,喜洋洋的红,玉洁冰清的白,随风摇曳在绿蓬蓬的枝叶间,摇曳在凉秋九月无垠澄碧的青空下。多么纯净的时光!在历经人世的忧患,深夜执笔的当下,恍然嗅到岁月深处蜿蜒而至的暗香,飘忽不定,似花非花,更让人惜从教坠,有泪如倾!九月的北国,儿时的家乡,凉爽的风比田畴上纷飞的蜻蜓的翅翼更透明。天空瓦蓝,云朵洁白,阳光干爽,馨香。上间操时,走在二年级的队伍里,走在这无一不好的天日下,不由地挺直了腰板。我是多么的骄傲,我升级了,我是二年级了!看新入学的怯怯的一年级新生,愈发地昂首阔步起来。
原来,童年是那样的渴望长大,就像现在的我,渴望,时光放缓它疾驰的脚步,一样。
然而,岁月的脚步不会为任何人而停歇,且愈来愈迅疾。到今年的8月15日,父亲已整整离开我8年了!忌日回家到他老人家的墓上祭扫。风日晴和,碧野无际,一抷黄土下,长眠着他老人家沧桑的灵魂!父亲的坟茔不远处,就是一排排高大金黄的向日葵,辽远的秋空下,芬芳的平芜上,照眼的明亮。且时见戴了草帽,摇着鞭子的农夫吆喝一两头牛或三五成群的羊。原来预想给父亲买一块墓地,我们姊妹几个踏看了这田园牧歌的所在,便打消了念头。冷冰冰的大理石墓碑,毫无个性而言的千人一面整齐划一的墓地,以父亲的个性,也不会喜欢。倒是这里,更贴近泥土,嘉禾,烟火人间。只当年方半百的父亲,陶渊明般,挂冠而去,垄亩躬耕,回归田园。
而今,我与父亲是隔了茫茫生死,来一递一答了。亦如,那漫着大雪,玻璃窗结满厚厚冰凌花的清寒的早晨,我扯着喉咙大喊——“爸——爸,还有几天过——年”;秋风掠过,青青墓草低覆下去,算是父亲对女儿呼唤的回应,亦如儿时一样,不厌其烦。
守在父亲墓前,直到日衔西山,暮色迷蒙,才踏上归程。回到城里,已是万家灯火。每一星灯火下,必然有年迈父母的慈颜,有滚烫浓香的晚餐,小儿女叽叽喳喳的琐碎与饶舌。人间到底还是令人留恋的。而躺在郊野的父亲,必定是寂寞的。这样想着,车过十字路口,时见有人在一堆一簇地笼火,焚烧纸钱。在暗夜中,火舌娇艳,甚或美丽,在我看来,因为暗合了我此时的心境。原来今日恰逢农历的7月半。一个令人温暖的日子。逝者依然珍藏在亲人们的心窝——葬于荒郊的一把寒灰,依然是亲人梦里血肉相连呼吸与共饥寒挂怀的亲人。在从前,是父亲在灯下的条案上一张一张地叠好黄裱纸,兜里揣上火柴,戒掉香烟的父亲也破例衔了一只,点燃,怕风大不好燃火,救急用。倘是年关,我便围上厚厚围巾,携了柴坊里那只长木棍,迎风冒雪,找一十字路口,在雪地里画一个圈,开始给逝去的爷爷奶奶,并以此上溯到几辈的先人,我就不清楚了——送钱。这风雪暗夜的一簇簇跳动的火焰,多么温情,多么温暖——所谓的薪火相传,就是指此吧!我宁愿作此解。对于报章上每逢清明必疾呼禁止焚烧冥币提倡文明祭扫,坊间却置若罔闻依然故我,亦有深意存焉。
而今,该轮到我为父亲燃起这一簇温暖的火焰了。
天地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苏东坡这句话我还是从父亲口里知道的。生命的短暂,无常,以及由此引发的无奈,彷徨,貌似达观的自慰,尽在其中吧。
当岁月的激流无情地吞噬了生命的个体,依然柳绿,依然花红,依然紫陌红尘,尽有纷纷探春的人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如此而已。
有道是,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说这话的必然是日月运于掌,江河行于胸的圣者。
那鹤发童颜的老者,骑着青牛,西出函谷关,漫天的紫气,氤氲而芳菲,千年不散。
留下一代又一代的后人,随日月的流转,孤独茫然地旋转,从云鬓花颜到耳聋目眩;而圣者依然慧眼炯炯,静观其复。
苍茫的大海,又要扬起滚滚的尘埃。
圣者连一声叹息也无。
我的喋喋不休亦就此打住。且看窗外又是皓皓白雪,漫天匝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