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短笛:老宅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三月短笛
每次回老家,都要从老宅前经过。原本有些低洼的地基,已被高高垫起,比门前的公路高出一大截。铁制的黑色大门上方磁砖镶嵌的“富贵人家”几个大字,默然地站在那里,如一枚剑,冰冷地宣告:那个我曾经生活过20多年的宅子已经消失,早已换了主人。
当年为什么卖掉老宅,据妈妈讲,因为我们家没有男孩子,守着公路不安全。对于这个理由,我总觉得有些牵强,但一惯稀里糊涂的我,不喜深究,况且老妈一副后悔的样子。反正卖都卖了,多说亦无益。然而那个被我们称为家的地方,依旧被老宅占据着。每每午夜梦回,老宅仿佛还在,一家的笑声宛然。
如今的房子安在村子中央,胡同深处,倒应了那句曲径通幽,以至于刚搬家不久,我回去竟然找不到家在哪儿了,让同去的同学好一通笑话。
老宅是我们1974年从姥姥家迁回的时候才盖的,坐落在村子东头最北边。屋后不远有一眼甜水井,是村子东头几十户人家吃水所在。一条公路将老宅与十几户人家同西边的住户分开,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半岛般的圈子。老宅的大门对着公路,两侧的墙上以及门楣上常常残留着老爸手写的春节对联,风吹日晒下,纸张褪去了红颜,黑黑的字迹依稀可见。公路与院墙之间,爸爸挖了一条水沟,不太深,主要为了下雨的时候排水用。几棵柳树低垂,在春日里舒展着嫩嫩的枝芽,晃得人眼睛发亮。屋后是几株榆树,榆钱朵朵的时候,是我们最喜爱的,那香香的榆钱饼,至今让人回味。
老宅一拉溜五间平房,院子很大,东南角是厕所,西南角是厨房,朝西的大门北侧是浴室。东边靠院墙的地方,是爸爸的花圃,栽种了不少的花卉,月季是最常见的,基本一年四季都撒着欢绽放。靠近厕所有两株葡萄,秋季的时候,一串串低垂着紫红的晶莹,诱惑着我们渴望的味蕾。
最喜欢的是夏夜。一家子吃过饭,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铺上麦秆扎成的垫子,有时凉风吹过,更是惬意非常。一家人或躺或坐,你一句我一句闲聊。我则喜欢躺在垫子上看星星。那时的星空寂寥高阔,星星很亮,也很多,北斗星、牛郎织女星在爸爸的故事里变得越发鲜活。偶见流星坠落,都能让我们挺酸了脖颈。那时的夏夜似乎也没有这么热,没有电扇,没有空调,每人一个大蒲扇,摇呀摇呀,一个夏天就摇没了。
76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我还小,但已有记忆了。那年夏天雨下得很大,持续的时间也很长。村里人害怕睡觉的时候地震被砸在屋子里,都跑到院子里搭起了窝棚,我们家也不例外。那时还烧柴禾锅,连绵的大雨,让许多人家都断了炊——柴禾都让雨淋了,点个火比什么都难。一股世界末日般的恐慌让家家将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都拿了出来,变着样地做以往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然而大人们的恐慌一点也没影响小孩子的心情,反正我和妹妹非常开心。学校停课了,我们五姐妹挨肩躺在窝棚里,打打闹闹的,除了高兴还是高兴,况且还有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
连绵的大雨将村子变得一片汪洋,连公路也淹没了。生产队种的庄稼只剩下一个个脑袋,对着水顾影自怜着。而瓜果都泡在了水底,不捞上来就会烂在里面,所以好多人都潜水去摘。姐姐们兴高采烈地拿着家伙也去了,我和妹妹羡慕得不行,可没办法,因为我们小,我们不会水,只能对着姐姐们弄回来的瓜果一通狂吃。现在想来,那场人间灾难,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竟然成了乐趣所在,没有苦涩,只有回味悠长。
小时候家里条件一般,便养些鸡呀、猪呀、羊的补贴家用。老羊用绳子拴在院子一角,小羊就放养在院子里。母羊很少叫,偶尔喊上一嗓子,沙哑寂寥。小羊不时咩咩地叫着,清脆软糥,吃奶的时候总是跪在老羊跟前,爸爸说这就是“羊羔跪乳”这个词的由来。草木茂盛的时候我们就打草给它们吃,冬季就喂拾来的树叶和玉米秸。放学回家,撒一把自己打来的青草,或者拾来的树叶,看着羊儿低下头唰唰地咀嚼声,心里很是满足。
老宅院墙南边不远就是我们家的猪圈。有几年,家里养了一头母猪,每年卖小猪仔成了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我特别喜欢胖乎乎的小猪仔,全身粉嫩粉嫩的,小尾巴卷成卷,像小姑娘的辫子一样翘在臂部,迈着踉踉跄跄的小短腿,摇摇晃晃地撒着欢,不时跑到母猪跟前吃奶,眼睛享受地一闭一睁,发出欢快的哼哼声,萌得你心里软软地。有的猪仔很凶,总是用头或者臂部拱走身边的兄弟姐妹,维护霸占自己圏地吃奶的主权。我蹲在一边笑咪咪地看着可爱的猪仔们,等着它们吃饱了,乐颠颠地跑过来。这时,就是我最享受的时候了。我抚摩着它们可爱的小肚皮给它们挠痒痒,小猪仔嘴里发出满足的哼叽声,一只,两只,三只,都围着我躺在地上。等它们无比享受地闭上眼睛,我悄悄地一巴掌拍在它们胖乎乎、软乎乎的肚子上,小猪仔嗷一嗓子跳起来,退后几步,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似乎想不明白这个刚刚还温柔地给它挠痒痒,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姑娘,为什么要打它的小肚皮。看着一哄而散的小猪仔,我则乐得直不起腰来。而小猪仔们一点也不记仇,下回照旧找我挠痒痒,我则乐此不疲地继续拍它们的小肚皮,所以这个游戏总是不停地,不间断地上演。
我最不喜欢卖小猪仔的时候,看着那些可爱的小玩伴不断挣扎妄图逃脱逮它们的魔掌,听着它们凄惨的叫声,眼泪总也控制不住。于是,每到那时,我总是早早地躲出去。这种欢乐与失落,一直重复到家里将那头老母猪卖了。
老宅的院墙不高,是土夯成的,小时候的我可以轻轻松松爬上去,跳下来,当然是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有时我也爬上高高的屋顶,看路上的行人,看隐隐绰绰的远处的村庄。这一幕,随同老宅,住在我心里,再也没有搬出去。
三月短笛,本名郭鹏,喜欢用平白的语言叙述一些事情,一些感受。不希望你第一眼的惊艳,只希望你第二眼的爱上。只要心与心的碰撞,不要脸贴脸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