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路】秋光|甫跃辉
【云边路】秋光|甫跃辉
小说写作头一年,我写过一部将近六万字的中篇,叫作《收获日》(收入小说集《散佚的族谱》)。主角自然是人,秋天的风景只是“配角”。但如能站在云端看,想必是要颠倒过来的——在这天地间,和风景相比,人算得了什么呢?或许不应该说是“风景”,“风景”是旁观者看到的,那许多年月里,我则是寄身其间、融入其中的。秋天的云天和山河,熟稔如同自身的头发和皮肤。随时想起,思绪即被无穷尽的色彩扑满了,仿若打翻油漆桶,稻子的黄,玉米的绿,天空的蓝,云彩的白,失去庄稼庇荫的土地的红……诸般色彩一股脑儿泼洒出来,大块大块的,鲜亮,浓稠,厚重,靡费,汪洋恣肆,覆水难收,惹人嗟叹。
一年又一年,我行走在这秋天里。
一年又一年,我走出这秋天,走到现在这一刻这一地。
229省道纵贯施甸坝南北——这条路的名字,是我刚刚从手机地图上查到的。大概在坝子中间的位置,省道与“横汉路”交叉——这条路的名字,是前几年才有的。偶尔秋天回家,我常站在三岔路口,东西南北望一圈儿。那些青郁郁的大山,鲜嫩朝暾下显得格外清朗。
深深吐纳一口气,沿横汉路往东走——
左手边是梨园,右手边是葡萄园。果实熟透的馥郁气息浮动在空气里。我背着旅行包,拖着行李箱。箱子轮子一路咯噔咯噔。路是弹石路——不,几年前又翻修过一次,如今是砖路了。路面被大车碾压过,仍然坑坑洼洼的。我小时候,这是条土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雨后的秋天,颜色会更深沉,更滞重。刚刚还乌暗沉重的云,抖落一场雨后,轻飘飘地升高了。朝东南边望,一朵飘忽的云正停在四大山顶。四围的天蓝得灰蒙蒙的。
继续往东走,时间慢慢倒退。退回七八年前,路边还没西瓜地,也没占地几十亩的明德小学。横沟寨子没现在这么大,路南路北,望出去很远,方能看到竹林掩映的村落。一片连一片的田里,谷子成熟了,谷穗沉沉地垂着头,不堪重负的样子。田里有人在割谷子,反手抓住谷秆下半截,顺手握住镰刀,刀刃长长,闪着寒光,轻轻地一声嚓,谷秆便齐刷刷断了。不多时回头看看,身后的稻茬上,整整齐齐摆放的谷子,谷穗垂着头,几乎要扎进泥里。泥里有时候还残存着些水,水里能捉到肥白的谷花鱼(鲫鱼)。
忽然,眼前飞起一只大鸟,灰色的翅膀扇动几下,不动了,枯叶似的,呱呱叫着飘远了。前面不远处,大概是要有个鸟窝了。
渐渐的,更多人往来田埂上。一担一担谷子压在男人们肩头。我爸正在其中。肩杠两边,捆扎得很壮实的谷子从地上掠过,碰擦到路边的野草,窸窸又窣窣。我跟在我爸身后,也挑着谷子。我的挑子轻得多,但也压得我抬不起头。汗水打湿头发,流进眼睛,眼睛涩疼,睁不开了。许久,不见我爸换肩,我却已经换过好几次。越换越疼,两肩的骨肉就如碎裂了一般。有一年,雨水淋湿谷子,谷子翻倍地重了。田埂也越发泥泞,平常走路已不方便,何况还要挑谷子?人们挑着谷子走着,咬牙切齿,一声不吭。到得夜里,昏暗灯光下,我爸脱下衬衫,右肩膀红艳艳的,是皮肉裂翻开来了。第二天抬谷子,每次把肩杠放到肩上,我爸都格外小心,不能压进裂口里,只能纵向压在裂口之上。
我妈叮嘱,谷穗一定得朝上,不然容易碰落谷粒。即便如此,谷粒仍被我弄掉不少。手推车底下,事先垫的蓝色塑料布上,谷粒落了黄黄一片。
再往前走,无尽的金黄里,凸显出几片绿绿的藕田。原本藕田边还有席草,如今也割去了。绿而细的席草就晾晒在道路两边。多少次,我偷偷地踩上去,听那翠绿的嚓嚓嚓的声音。再过些日子,等席草晒黄了,干了,村里便可听见笃笃笃的打席子的声音。
继续往东,到横沟小学了。
小学墙上写了大大的红字,“五讲四美”“四个现代化”。学校的铁门关着,已经没人了。再往前走几步,猛地立住了,一条长蛇正横在路中央。站定了看,那蛇一动不动,原来是早已被压得只剩下皮的死蛇。——收获日,总能看到长蛇出没,它们躲不过闪着寒光的镰刀,也躲不过两头尖尖的肩杠。
再往东,时间再退,退到所有钢筋混凝土房子都轰然消失。我扔掉行李箱,扔掉旅行包,背上了书包。可小学时背了六年的书包是怎样的?竟有些不能确定了。
还要脱掉外套,再脱掉鞋。光着脚丫子,走到二十多年前。脚下的路不再是弹石路,不再是的细沙路,而是完完全全的土路;走进村子,路不再是水泥路,而是一条落满枯叶的小路,终年潮湿又阴暗。小路边上,家里后院的小门敞开着。
后院矮矮一圈土墙,不少地方倾圮了,杂草从墙根冒出。墙外的水沟边,有一丛碧绿的美人蕉正吐出黄色花朵。美人蕉的苗,是我读小学三年级时,从村里人家要来的。
从小门进入耳房,鼻孔被谷秆发酵的热烘烘的气味猛击一拳。
谷子刚收回来,一捆捆无声地堆在耳房里。
为省钱,家里多半不会找打谷机,几千斤谷子,得靠我爸“掼”——先在地上支一个厚实的木墩,我爸两手攥住一把谷子,一次次高举,一次次低落,谷穗砸向木墩,谷粒的黄金四溅。我妈则待在一旁,拆分好适手的谷秆递给他。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到黄昏,爸妈重复着这动作。木墩旁一次次积了厚厚的谷粒,谷粒铲进蛇皮口袋,口袋渐渐布满墙根。我也常常加入这队伍,不多时,手酸痛,腰僵硬,搔一搔头,头发里的谷粒生根发芽了。
爸妈看我累了,让我一边歇着。
可是不想就那么歇着。家里的电视机坏了。对门堂哥家正在看电视,隔着大院子,仍听得到大侠们的打斗声。我想去大爹家看电视。爸妈想一想,竟然答应了。我跳起来,跑到对门里去了。回头看看,矮矮的耳房里,悬一只昏黄的白炽灯。灯泡四周飞蛾旋绕。灯下两个小小的身影,大山似的还未脱粒的谷子围绕着他们。
看完电视,走出堂哥家的门,砰砰的声音再次传来。
昏黄灯光下,爸妈仍在掼谷子。
抬头看天,云彩堆叠,一轮满月莹莹如玉;低头看地,月光淡淡,大院子秋虫唧唧。
中秋那天,有时家里的谷子还没掼完。当晚,全家仍然会在耳房劳作。砰砰砰——砰砰砰——一声一声,永远不会结束似的。
不过没关系,秋天总有办法补偿我们。刚脱粒的新米晒干后,到村头磨坊碾回来,奶奶立马用新米给我们做了一顿饭。一顿饭吃了九碗,是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做到的;也有可能是煮稀饭,稀饭盛到碗里,乳白瓷厚的一层米油浮在表面,可以用筷子挑起一面小小的旗帜。
忙乱的收获日,总算走向尾声。谷粒入仓,农具入库。只剩下稻草一捆一捆,有的靠墙,有的摊地,还有的留在田里。稻草越晒越干,也越轻,轻得可以飞上天。那天上的云,也是越来越轻了。
我一边看云,一边走进村里。清晨的村子,秋光如泼,遍地漫流。我知道,秋天的黄金早已埋入记忆的泥土。二十多年后,我像个陌生人一样回到收获日的村子,村里越来越多新房子。一年一年,唯有秋光如昨。我爬上新房楼顶看村子,像个看风景的旁观者。村外空旷的田亩满布稻茬,稻茬迸出了一层陌生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