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金毛淘淘有关的六首诗
我们的金毛犬淘淘，离家出走已经半个多月，虽然动员了所有可以动员的力量多方寻找，仍然没有找到。现在，不知它流落何方，是被爱狗的人收留，还是碰到了恶人。回想带着它在洞背村生活的两年多日子，不是我，便是黄灿然带着它在山里徒步。它给了我们两个老男人非常多的快乐。心里不禁黯然神伤。现在，我只有祈愿它命大福大，能够安然，在新的环境里继续好好活着……
带狗遛山
它神气，对同类不理会，
一路跑上山。我跟不上，
只好呵叱，搞得它来回转圈。
看得出来，对于出门它非常兴奋，
对草木有兴趣，也对石头有兴趣
（不停地嗅，用尿做标记）。
我呢，跟着它，不过是散散步，
呼吸山野空气。说是洗一洗肺，
不必那么夸张，是烟抽多了，
在户外转转，算自我安慰。
的确很安逸。特别是到达山顶，
我叫它停下来，我们一起眺望大海。
我知道，它搞不懂一艘轮船是什么，
也不晓得沙滩、岛的意义。
其实，我也不晓得。我只是
觉得眺望一下风景，心里很愉悦。
有一刻，我们在石头上坐下来，
在静谧中，听风簇簇吹过树顶。
洞背见闻录之二
朋友来到洞背，大家聚餐。
一不留神，狗溜出院子，跑得
无踪无影。我们在村里转着圈寻找，
甚至开车去了山下。“急死人了，
会不会被人带走”？“是啊，它见谁
都很亲近”。一小时过去，我差点绝望，
却看到它从通往村后的小路跑出来。
我大声吼骂它，它听到我的声音，
赶紧往家的方向跑。等我回到院子，
它已经躲在桌子下。“必须教训它一顿”。
“让它长记性，知道乱跑不对”。我呵叱它，
把它赶进屋，手指平日关它的铁笼让它进去；
只要它犯错，这是惩罚它的方式。
它已经知道这一点。关好铁笼回到桌前，
我们开始谈论狗，“最近，它越来越不像话了，
总是跑出去”。“可能到了发情期”。
“是不是该找只母狗来让它交媾”？
我们的谈话由此扩展到动物与人的关系。
晚上的聊天也因为狗的出走转变方向，
使得本来谈论国内的权力斗争和香港局势，
以及诗歌的我们，直到聚会结束，
都在谈论狗；谈论着狗被关了铁笼后，
能否记住这次惩罚再不敢溜出去。
二零一五年一月八日下午徒步随手记
寻找一条登上大岭古的捷径，
我冲入浓密灌木丛，拨开挡路枝桠，
脚踩蕨草，向上，迂回，再向上，
结果到了半山腰，身陷无法前进的窘境。
我的身后，一直小心紧随的金毛狗淘淘，
已经想打退堂鼓，任我叫唤，
不愿意再向前一步。这畜牲枉长了一付壮身板，
其实胆小如鼠，太不像猛兽。这时候我亦累了，
干脆坐在蕨草丛。难道，就此退回？
望着已经很近的山顶，我心有不甘，
但又觉得不能胡乱冒险，只好在吸了一支烟后，
打道返回。只是我不想再走来的路，那样太无趣。
琢磨了琢磨，于是从另一侧下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一路上我全神贯注，
小心选择每一步落脚点，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狗
是否跟着，等终于回到山下，
发现它并没有跟来。使劲喊叫，亦没有回应。
没有办法，只好再次上山找它。结果，这狗日的，
趴在我坐过的蕨草丛，正害怕的瑟瑟发抖。
让我禁不住大吼：它妈的，你还是狗吗？！
并且强制性赶它下山。等又一次回到山下，
我已经气喘脚软，大汗湿透衣衫。一屁股
跌坐路边；直到暮色缓缓降临，大岭古
完全看不见，才垂头丧气踏上回家的路。
即兴诗
进山吗？其实不是，只是
带狗出村遛达。沿弯曲碎石路
慢慢走。风景好看；沟壑，树丛，
眼前飞舞的蜻蜓。当然还有海
可以远眺。在浓荫遮闭的下坡处，
听到几声猫叫（野猫？），循声音望去，
却没看见猫的身影。只是狗支楞着耳朵，
紧张的模样让我笑了起来。
难道我不该笑吗？越走我的心情越愉快，
直到接近水库，停下来用手机拍照。
本来还想坐在岸边抽一支烟，
却发现没带打火机，只好原路往回走。
这时候，暮色如金缦降临，让我
想起“层林尽染”这样的词和古人会即兴
写怎样的诗。其实，我也可以写即兴诗；
用自由体，我可以写：一个人，
优哉游哉，走在空寂无人的山路上；
一个人，就是所有的人；一个人，
如果说话，草木虫豸会仔细聆听。
在遂宁突然想到金毛犬淘淘随手记
停不下来；想到留在深圳的狗，
在黄昏等待出门遛达。心中有愧疚。
散步，对草坪上撒野的别人家金毛，
不免多看几眼（这太没有时代精神。
这句话，我听别人说过几次；
在遂宁涪江边面对暮色中的水上烟云，
在金华山读书台面对开一代风气的诗人时）。
读书人应该游走山水中。这是实践的真知。
他们哪里懂得。只是把愤怒表面化。
以为自己已经是历史见证人（……狗屁证人）。
他们证明过跪在街边为姐姐动手术乞讨的学生
内心的悲凉，证明过患失忆症的母亲
混乱意识中对女儿的担忧吗（她的叫骂
搅动清晨的空气不安定，已经把侍候她的女儿
搞疯了。让我读《天潢甲胄》， 也定不下心神，
不理解宗族的兴衰在时间中的意义）？
太复杂了，这细密的事，比国家面对政治
走向时的抉择还复杂（狗日的国家！在利益面前，
增长是第一位的；石油的、煤炭的、雾霾的增长）。
（不行了。我的谩骂。不行了，我的诅咒……）。
现在我想的是，狗的故事应该怎样书写
（它是我生活中的组成部分；在深圳的黄昏，
陪着我走向大海，站在海边的山崖上，
眺望空濛的远方）。 在那里：我就像
时间画的一幅画；用无声，代替有声。
乙未年六月初六徒步随手记
在洞背村，每天傍晚时分，
我会带着狗在山道上走。有时候，
停下来呵斥它几句，有时候，
站在陡崖边，打量一下远处的海湾。
我总是边走边想一些问题：
怎样用诗句描写从海中涌出的大团乌云。
也琢磨怎么把一座岛写进诗里。
树丛中飞窜的鸟会带给我对题材的思考。
雨后山上倾泻而下的瀑布让我想到韵律。
如果路上碰到蛇，虽然吓我一跳，
也能让我从它消失在草丛想到语言的意外。
就像今天，我攀爬大岭古山，
过程中，有时候抓住路边的树枝借力，
有时候绕过几块巨石，仔细选择怎么落脚。
其实写诗也应该这样，语言变化
要因势而定。快、慢、转折，意象、比喻，
必须与具体的言说联系在一起。
一首诗的结尾，应该像终于登上山顶，
看上去很开阔，有向四周弥漫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