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37——42上部 长篇连载)
花洲文学
在希望的田野上
(37——42上部)
文|张书勇
37
钱兴胤的轻佻举动、油滑语调,尤其是他所发的新旧女人兼收并蓄的卑劣言论,立刻把赵夏莲心底刚刚浮起的那点温情驱散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股股升腾的怒火,阵阵难抑的郁愤。她一把拨开钱兴胤搭在肩上的手,压低嗓音厉声喝道:
“钱兴胤,你别给脸不要脸,别得寸进尺得尺进丈。你走不走?你要不走,可别怪我赵夏莲翻脸不认人了啊。你要不走,我赵夏莲任凭闹得我爹知道,闹得满村满户知道,也要挖破你的脸皮,撕破你的画皮,让你在一村老少面前露出恬不知耻的原形!”
说完,便隔着后窗大声的喊道:
“麦兜,麦兜,回来,妈妈要关门睡觉啦!”
“老爸,我这就回来!”
后院房内,麦兜刚刚答应一声,随即就被赵伯冉的呵斥打断;接着又“啪”的一响,电灯也拉灭了,麦兜便迟迟没有过来。钱兴胤有些得意的望着赵夏莲,点了点头,说道:
“赵夏莲同志,攘外必先安内,啊,不,攘内必先安外,你以为我刚才去到后院,只是简单的看望看望你老爹你儿子吗?——我那是安外去了啊。怎么样,效果还不错吧?莲,既然眼下大家都不知道咱们离婚的事情,那咱们就还算合法夫妻嘛。我也明白你现在是咱仲景村的党支部书记,得在众人面前维护'伟光正’'高大全’的形象。所以嘛,你要想喊叫就尽情的喊叫吧,弄得大家都知道了才好哩。嘿嘿……”
说完左手搭着赵夏莲的肩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伸过来捏了捏她的脸蛋。赵夏莲原本不想把事情闹大,免得被爹和村人知道自己离婚的事情,但却偏被钱兴胤抓住了这种委曲求全的心理,一时竟无可奈何,直气得两眼冒火,牙齿咯咯打抖,压低声音骂道:“钱兴胤,你无耻,你下流,你卑鄙!”
“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我就无耻下流卑鄙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今晚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钱兴胤索性撕去温情伪善面具,摆出一副无赖嘴脸,低声冷笑着说道。
赵夏莲退至墙角根处,一双愤怒的眼睛恨恨的盯着钱兴胤,两个鼻孔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钱兴胤则脖颈前伸,满面自以为得的笑容,仿佛老虎审视捕获到手的猎物般的望着赵夏莲。半晌,赵夏莲忽然松了口气,冷笑说道:“钱兴胤,你别得意太早。攘内必先安外,可这外呢,你今天只是安了其一,没安其二!”
说完,突然转过身去,冲着后窗大喊一声:
“夏雨,青荷!”
赵夏莲的喊声在沉沉的夜色中传出很远。半分钟时间不到,后院东墙根下的角门处,便响起了赵夏雨瓮声瓮气的声音:“姐,青荷今天没在家,回娘家去了。有什么事情,我一个人过去行吗?”
“屋里钻进来了一只老鼠,死皮赖脸的轰也轰不走!”
“什么老鼠,这么赖皮?等我找把铁锹过去,一锹拍死了它!”
“先不急,等我把门打开,看它走不走;不走你再过来,五马分尸了它,点天灯火烧了它!”
“好!”
两人对答完毕,赵夏莲回过头来,电灯光下双臂抱胸的望着钱兴胤,冷冷的笑了。她知道钱兴胤害怕赵夏雨,上次赵夏雨赶进城里,一拳便把钱兴胤打趴在了办公室的地上,所以只要赵夏雨出面,钱兴胤肯定抱头鼠窜。
果然,灯影下钱兴胤的脸色有些难看,有些犹疑;他站在床前咬了半天嘴唇,最后还是嬉皮笑脸的说道:“好,莲,夏莲,真有你的,看来女别三日,也当刮目相看啊。夏莲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讲完故事就走,你别让夏雨过来!”
“毛主席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对敌网开一面,”赵夏莲冷冷一笑,道,“讲吧,给你三分钟的时间!”
“看来我得讲快点了,”钱兴胤恢复老实态度,道,“二十年前我在镇上教书的时候,曾听过一句顺口溜,说世上有四种难缠的人物,分别是:叶利钦邓小平,村支书棉铃虫。叶利钦和邓小平深谋远虑,钢牙铁嘴,谈判桌上无往而不胜,常令别国谈判对手闻风生畏;村支书久经沙场,百炼成钢,喝酒猜枚样样在行,农村工作三台戏,公粮提留宅基地,什么样的难题都困不住,棉铃虫繁殖能力、抗毒能力都很强,任凭杀虫剂如何升级换代都除不尽杀不完。你这才当几天村支书,就变得油盐不进诡计百出,果然应了那句顺口溜了嘛!”
“你知道就好。”赵夏莲低声喝道,“三分钟时间已到,你走还是不走?”
“好,好,既然离婚了,那就应当茄子一行,辣子一行,分清敌我矛盾,划清敌我界限嘛。我这就走,我这就走。喏,这是我给麦兜留下的过年的零用钱,你先收拾起来。——听说村里马上便要举行土地整理项目工程招标活动了,你知道,我们'黑马’公司下属的建筑队很久没有揽到像样的大活了,因此也想报名参与竞标,届时还得请你多多关照!”
赵夏莲转头过去,并不搭理钱兴胤。
钱兴胤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黄皮信封放在靠墙的梳妆台上,又郑重的伸手拍了两拍,再次强调似的说道:“钱你收好,收好。村里举行工程招标活动时,请你多多关照我们'黑马’公司下属的建筑队。——合作愉快,合作愉快!”说完转头就走。
赵夏莲望望走至门外的钱兴胤,又望望放在梳妆台上的黄皮信封,依旧没有说话。
钱兴胤快步走出门去,然而仅是片刻,又返身走了回来:“对不起,手机忘记拿了!”从梳妆台上拿起手机就走;走到门口时停步返身,将手机在掌心里拍了两拍说道:“事到临头方知悔。夏莲,'黑马’参与竞标的事情,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慎重抉择。不然事到临头,可别说我事先没提醒过你哟!”
“我现在就答复你,要想我违背原则暗箱操作,让你的阴谋得逞,——门都没有!”赵夏莲冷冷的望着钱兴胤,斩钉截铁的说道。
钱兴胤叹了口气:“唉,夏莲,要我怎么说你好呢?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我钱兴胤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不能说没有自身的原因,可是许多时候也是迫不得已啊。如果哪天我要是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钱总,你大概当老师的瘾又犯了,又想用你那套歪理邪说来开导我了吧?”赵夏莲本想说出“你认为你做的对不起我的事情还少吗”的话,但却觉得那样有些太过怨艾,便低声冷笑说道,“可惜我并非涉世未深的小学生,根本不会接受你的那套无耻说辞。怎么样,钱总,很失望吧?”
“好好好,开导不开导在我,接受不接受在你;——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嘛。”钱兴胤跨脚出门时嘻嘻一笑,仰头慨叹了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姐,我找到铁锹了,老鼠还在吗?”后院东墙根下,一直等在那里的赵夏雨叫道。
赵夏莲望着钱兴胤跨脚出门的身影,平静了一下情绪,答道:“老鼠已经跑了,你别过来了,早点休息吧!”
赵夏雨咕哝一声,疑疑惑惑的走回家去。赵夏莲如释重负,刚要喘一口气,却听得爹站在后院弯腰枣树下面咳嗽两声,说道:
“夏莲,兴胤回来了,不要总是唠唠叨叨的拌嘴,夫妻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和和气气的商量呢?兴胤,你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讲究在外边混世面的人,年而半载回家一次,怎么老惹夏莲生气啊?”
赵夏莲使劲的“嗯吭”了一声,瞪起眼睛,恨恨的望着钱兴胤的后背;钱兴胤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跨过门槛,听得赵夏莲暗示,立刻会意,转身过来对着后窗答道:
“爹,你想多了,我没惹夏莲生气,我怎么会惹夏莲生气呢?我们不过是在商量生意场上的事情,声音稍微高了些而已。爹,我们这就睡觉了啊!”
说完“啪”的一声揿灭电灯,于黑暗里听着爹的脚步声进了后院堂屋大门,这才嘿嘿低笑两声道:“再见,我的坚持原则的大支书!”便轻手轻脚的摸出屋门,又轻手轻脚的摸出院门。赵夏莲待钱兴胤走得远了,这才轻手轻脚的跟在后面,又轻手轻脚的拴了院门。隔着门缝,赵夏莲听见钱兴胤的车子隆隆发动之后,沿着村道急驰而去,呆立半天,方才踽踽的走回卧室。
回到卧室的赵夏莲既没有开灯,也不再喊叫麦兜,只管摸黑侧歪在了床上。那少女时代的情窦初开,那初恋时代的乍惊犹喜,那初为人妇时候的幸福甜蜜,那发现第三者插足时候的夫妻反目……往事再次一幕幕的浮现在了眼前,直令赵夏莲百感交集,久久不能入眠。听着鸽子在后院房顶呷呷咕咕的梦呓,听着黄牛在东侧厢房咯咯吱吱的倒沫,她忽然觉得有些悲从中来:在钱兴胤面前,她无疑是坚强的,也是高傲的,然而,谁又能想到她一个人时候的软弱,谁又能想到她一个人时候的怨艾呢?想着想着,竟默默的淌下了两行清泪。
38
“哥,你说我像你多年前的一个朋友,我一直以为你是在骗我;直到半个月前我亲眼看到了她的照片,我才知道你没有骗我!”
晴儿坐在高杆落地台灯前的圆柱形矮凳上,以膝支肘,双手捧腮,望着半躺半坐于席梦思床上的李进前,幽幽说道。
“你……”李进前“呼”的坐直身体,语气急促的说,想想却又觉得太过激动,害怕惊吓着了晴儿,便尽力放缓语气,问道,“你去过那个房间了?”
晴儿垂下眼睑,点了点头道:“你告诫过我,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擅自走进那个房间,我一直遵守着你的告诫。可前段时间实在太过无聊,再加上那个房间又没有上锁,所以我就信手推门,走了进去。我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位姐姐的大幅照片,她真的和我很像。——她就是你说的多年前的那个朋友吗?……”
李进前没有答话,慢慢的别转过了头去。他感觉到鼻子发酸,有泪水在眶中转悠,便深呼口气,努力的将其压抑下去;与此同时,某种舒缓苍凉的乐声在远远的地方响起,他又听到那首千回百转、令人柔肠寸断的歌曲了: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心心的脸庞红嘟嘟的嘴,
小妹妹和情哥一对对,
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
……
伴随着乐曲歌声,十年前的那幕场景再次历历浮现眼前:
他记得很清楚,那也正是临近年关的时候,他利用等待三位外地客商前来洽谈业务合作事宜的间隙,一连几天都和碧桃在市区一家新开的商场转悠;一天中午,两人刚刚登上传送带式的电梯,他便听到碧桃嘀咕了一句:“奇怪,我怎么总觉得有个时髦女士一直在跟踪着我们呢!”
“是吗,我怎么没有察觉?——不会是看上了你的衣服款式,想跟着弄清牌子吧。”碧桃身上的套裙是他专门托人从深圳订购回来的,价格昂贵,款式质地非同一般,在禾襄这座内陆小城自然独领风骚;此刻听得碧桃嘀咕,便随口答了一句,并未放在心上。然而就在两人挎手步出商场时候,一个裙裾飘飘、优雅贤淑的女士身影突然闪过眼前。“钱……”他下意识的惊呼一声,便要转身追去。
“怎么了?”碧桃扯着他的手臂问道。
他这才骤然醒悟过来,擦擦眼睛再看时,那道身影已早飘忽而过,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逛街人流当中。他只得随机应变,答道:“没什么,我看到地上掉了一张百元大钞,刚要喊出,却被别人捡走了!”
碧桃咯咯笑着,一指头点在了他的前额上,嗔道:“你呀你呀,现在身价千万,名车豪宅,又有美女娇妻拥怀,却还在乎街头掉落的一张小钱,真是不脱农民习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神思恍惚,反反复复的在心中追问着自己: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她跟踪我,是想追忆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吗?是想看看我这十年来过得怎么样吗?她看到我和碧桃亲亲热热的逛着商场,眼中是不是会滴血般的淌泪呢?——唉,是我负了她,都是我负了她呀……
春节前的最后一天,他和碧桃乘车前往公司,根据事先约定,三位客商将在两个小时之后赶到,然后双方进行会面,详细洽谈合作事宜。下车时候,他骤一转头,忽然发现和公司一路之隔的饮料店内,一个漂亮优雅的女士正一面喝着饮料,一面双目隔着橱窗脉脉不语的注视着他。没错,是她,果然是她!这次他看得极其清楚了。他拼命的抑着心跳,也不知和碧桃说了句什么话,就转头大步朝向饮料店跑去。
然而她已走出饮料店,再次混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了。他紧紧盯着她的身影,寸步不拉的跟在后面。她步行,他也步行,她打车,他也打车,一直跟踪到了城市西郊这座刚刚落成的“锦绣花园”小区门前。在小区门前,她终于停下了脚步,但却并未转身过来。
“钱……”他也停住脚步,站在丈余来远的花带后面,结结巴巴的叫道。
“我回来了,十天前回来的,已经偷偷跟踪你十天了!”她仰起头,寒风吹拂着她的飘飘长发,他看到她左侧半个莹白如玉的耳垂在簇簇秀发间若隐若现,“看到你终于创出了自己的事业,小日子过得幸福美满,我……很高兴!”
他的眼泪“哗”的涌流了出来,哽咽说道:“我……对不起你!”
她笑了,虽没转过身来,但他分明看到了她恬淡中略带着悲苦的笑容:“别这样说,感情上的事,没有谁对不起谁的;再说了,我们间的事,我爸爸也有责任。你走吧,我要进去了!”
“我想再看你一眼,看看那张曾经让我日思夜想、疯狂痴癫的脸……”他努力的抑制着胸中波翻浪涌的感情,鼓起勇气说道。
“算了吧。过完年我就二十九岁了,岁月磨砺,容颜沧桑,我早已不是当初鲜花初绽般的小姑娘了,还是让十年前那张年轻的脸永远镌刻在你的记忆中吧。”她再次淡淡的笑了出声,“你的那颗纽扣,我将它钉在我的左侧胸前,我走到哪里,它就跟随我到哪里,我至死都不会和它分离,因为它寄托着我十九岁时候的一段感情历程……”
“钱……”他一任满脸热泪,哽咽叫道。
她的淡淡的笑声再次回响耳畔:“人生能有这样一份信守,我觉得……很好!”
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是碧桃打来的,说是三位客商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这是一次事关公司前途命运的谈判,他不能不必须到场。挂了电话,他说道:“你等着,我回公司处理完事情,立马过来找你!”说完转头就跑。
然而等他会谈结束回来,已是下午四点时分;经多方打问找到她在小区的详细住址并敲开门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告诉他说:“那姑娘仅在这里租住十天,今天上午已经办完租赁手续,乘机飞往美国了!”
“她走了,她就这样匆匆走了,只给我留下一帧惊鸿一瞥的记忆?”他呆若木鸡的站在门外,泪水再次涌满眼眶,反复的在心中责问着自己,“她一定是带着留恋走的,她一定是带着苦痛走的。当时你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多陪她一会,而是选择匆匆忙忙的离去?难道在你的心中,事业的分量比她还要重上千倍万倍吗?……”
过完年后,他便瞒着碧桃,以远远高出市场的价格将这套单元房购买下来,并在她曾住过的房间亲手挂上了他手中留存的她的唯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
“哥,我还注意到你外衣上面的第二颗纽扣始终空着,这是怎么回事?这里面一定也有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吧?我猜得对吗,是不是和她有关?”晴儿娓娓问道。
李进前转头回来,叹了口气,慢慢说道:“以后不要再走进那个房间了,它是我心中的一处圣地,它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累了我烦了我哭了我痛了的时候,就在那个房间静静的坐上一坐,默默的凝望着她,然后等我走出房间,一切就都风平浪静了。关于纽扣的事情,你不要再问了,那也是我心中的疮疤,虽然疼痛,但我却不愿将它轻易展示给别人……”
“好,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你的故事,那我也不告诉你我的故事,咱们扯平了。”晴儿皱着鼻头一笑说道,“要不我们转换一个节目吧。我今天参加走秀,又挣到了一件设计前卫时尚的裙装。要不要我现在穿上走一次秀给你看看?”
李进前知道,晴儿每隔几天都要出去参加一次各大酒店、商场举办的服装走秀活动。她参加走秀活动不计报酬,只要人家送她一套走秀时候穿过的裙装就成,她的衣柜内已经挂上了二十多套式样各异、色彩缤纷的裙装。有一次,李进前要求晴儿穿上裙装走一次秀给自己看,但晴儿却拒绝了。
现在晴儿主动提出给李进前走一次秀看,李进前并无反应,只是慢慢的站了起身,低声说道:“下次吧。夜已深了,我该回家去了!”
“臭大叔,坏大叔,油腻大叔,猥琐大叔,你真讨厌!”晴儿气得在后跺脚喊道,“下次你要看,我偏不给你看!”李进前走到门外,回头拉闭了防盗门,再次隔着门板说道:“对不起了,我该回家了,我真的该回家了!”
从晴儿的住处出来,李进前步行走至最近的一条马路。夜的确已经很深了,宽阔的路面上几乎碰不到一个行人,也看不见一辆来往行驶的车辆。他站在路灯杆下等了几分钟后,便双手插进裤袋内,一个人沿了马路慢慢的步行着,打算走到城区喧闹的地方再打车回家。
每次到晴儿这里来,李进前都是既不带车,也不动用司机:一方面,作为领导,他不想让下属知道自己太多的隐私;另一方面,由于自己在这个城市的特殊地位,奔驰GLA600轿车在这个城市的豪华派头,也使得无论他和车走到哪里,都会招来一片关注艳羡甚或猜疑嫉妒的目光。因此每次过来,他总是轻车简从,小心翼翼,一路走一路回头察看周围有没有熟人或是同学朋友出现,生怕有人认出自己,并进一步看出自己和晴儿的暧昧关系来……
走过虹桥,进入一条既不宽阔也不狭窄的街道时,他忽然听到身后隐约传来“踢踏”“踢踏”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音;他走,那声音便响在耳旁,他停,那声音便戛然消失。他突然转身过去,看到一个黑影疾速闪在了街道尽头处的墙壁后面。
“哪路毛神,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跟在别人后面,究竟是何用心?是爷们的,敢不敢出来较量两招!”李进前满心烦躁,忽然生出想和人狠狠的打上一架的冲动,便站在那里冲着黑影所在的方位喊道。
他连喊了三遍,黑影却一直没有回声。他想大概是自己酒后出现幻觉了,或者人家本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夜半赶路者,不过碰巧跟在自己后面罢了,于是就转头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那声音再没有在身后响起。
39
“天远,张天远……”
张天远沿着村中小路走得正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回头看时,这才发现不觉之间已经走到了王天朋家的院墙外面。寒风微啸,幽冥的暮色早已完全笼罩了村落,蕙兰正拉着苗苗站在那破旧朽颓的门楼下面,冲了自己怯生生的喊道。
“哦,是蕙兰哪。……下午,下午怎么没有看到你去领取年终福利啊?”张天远这才记起,下午在领取公司发放的年终福利的村民队伍里,好象并未看到蕙兰母女的身影,便随口问道。
悬于门楼下的电灯瓦数极低,蕙兰在一圈圈晕黄的电灯光影里低下了头:“天远,王天朋是个看见芝麻丢掉西瓜的家伙,一听说签订协议每亩耕地能拿到八百元的流转费用和五十元的现金奖励,还有李进前赠送的黄酒,就死活非要第一个窜上去不可,我拦都拦不住;他还站在台上编了那么一段顺口溜,鼓动大家和你作对。天远,村里人都不和你签订流转协议了,干嘛还要发放福利呢?村里人也是,明明对不起你,可脸皮一抹拉还是照样去领了。我不去领,是我觉得心里有愧啊!……”
“哦……”张天远禁不住苦笑了一下,道,“没什么,即使不和我签订流转协议了,可该发的福利还是要发的,毕竟是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嘛,哪能那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呢?要不,你们家的福利回头我安排若桐和小王给送过来吧。你们家眼下日子艰难,单单看在老同学的情面上,我也该照顾照顾的!”
“不了不了还是不了吧,”蕙兰连连摆着手,苍白的脸上一下子便淌出了眼泪,低声说道,“前几年土地流转,你在经济上就已经够照顾我们家的了;还有当年王天朋个死鬼绑架禾禾的事情,你也大人大量,放过了他一马。人心是杆秤,你对我们家的好,我心里不会称不出来的。唉,人说黄连苦,可我的命比黄连还苦,这辈子咋就摊上这么个人,混到这种地步了呢。……天远,要不进屋坐一会儿吧?”
“嗯,还是不了吧!”张天远仰头看了看夜色,又转头望了望蕙兰背后黑乎乎的破烂房院,沉吟着说道。
看张天远迟迟疑疑的模样,蕙兰又含着眼泪笑了,嗔道:“怕什么?你要是觉得屋里有只老虎的话,那就别进去啦!”说完拉了苗苗转头走进院内。
张天远低头沉思一下,还是抬脚跟在蕙兰身后,慢慢走进了蕙兰家的院内。蕙兰家的院墙还是王天朋父亲时代修建的,如今既老且朽,好几处都出现了坍塌豁口,可王天朋每日里只管在外面疯跑喝酒赌钱,哪里顾得上请人修补?再走进堂屋,发现堂屋的屋顶处也破着几个大洞小洞,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渗着雪水。
蕙兰拉亮电灯,看到张天远仰头打量屋顶,便苦笑说道:“整个屋子都破了。这会儿还好,夏天里每一下雨,床上地下都摆满了盆盆罐罐接水呢。夏天里的那场暴雨可真大啊,哗哗啦啦瓢泼一般,呆在屋里怕屋顶会突然坍塌下来,把俺娘俩捂在里面;呆在院里又怕遭了雨淋,把俺娘俩淋出病来。我就抱着苗苗,整夜的守坐在门口房檐下面,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王天朋呢,没在家吗?”张天远皱着眉头问道。
蕙兰咬着牙齿恨恨的说道:“那是个没笼头的马,没王的蜂,一天到晚只知道四处瞎逛胡悠,眼看都要过年了,竟又窜了出门,谁知道这会儿死到哪里去了。去年夏天我用自己挣的钱给他买了个手机,他刚用三天就撂在了家里,说这破手机就像我系在他脖子上的拴狗链子,让我随时都能找到他……”说到拴狗链子时,蕙兰被这形象比喻逗得“噗嗤”笑了出声。
张天远深深的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开口说话。屋子里四壁空空,实在连件像样的家具也寻不出来,真想象不出蕙兰这么多年究竟是怎样苦熬过来的。蕙兰见张天远叹气,眼泪止不住又唰唰的淌流下来:
“天远,你心里一定在想,这蕙兰,怎么就会嫁给王天朋这样一个有爷娘生没爷娘管的二流子货呢?实话对你说吧,咱们初中毕业那年,我刚刚十七岁,还人事不懂的时候,爹妈因为贪图彩礼,就把我说给了王天朋。那时候王天朋家境不错,人长得顺眼,一张嘴又能说会道,我就糊里糊涂的嫁了过来。……结婚后,他只顾自己快活,连孩子都不想要,要不是我一再坚持,恐怕苗苗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睡觉呢!……”
昏黄色的电灯光下,张天远仰头打量着挂在堂屋正墙上的四扇屏;那四扇屏大概也是王天朋父亲时代的物事,很有了些年月,表面油灰斑驳,早已辨不出颜色图像。耳畔,蕙兰依旧在絮絮低语着:
“麻叶婶总劝我认命,说咱女人是菜籽命,撒在哪哪出秧,别再想着挪窝(指改嫁)的事了;还说他不过是年轻贪玩罢了,将来年龄大了,就会改掉坏毛病的,就是一块土坯捂在怀里多年,也该捂得暖了。可哪成想眼见都跨四奔五的人了,仍是个不收心,庄稼地里的活路一点儿不肯搭手,抽烟喝酒赌钱倒是越来越上瘾,整天里只是在外面东游西逛,十天半月了落屋一次,一进家门二话不说,只管翻箱倒柜的寻找。找啥?找我辛苦挣下的那点血汗钱呗。这不,前天又揣着几千元的土地流转费用和政府奖励现金要出门,我拦住不让他走,说总该给家里留点过年的钱吧,他嬉皮笑脸说不急不急,等我在赌场上赢了大钱,回来给你们盖新房,买新衣,置办大炮坦克加飞机。趁着我不注意,哧溜一声就窜了个没影,弄得眼下人家都在购买年货准备过年,我们家里连买一棵葱的钱都找不出来!……”
张天远望着蕙兰,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多年以前那个小脸圆圆胖胖大眼忽忽闪闪、笑靥如花欲语还休的漂亮女孩,浮现出多年以前那个暴雨如瀑的夏秋午后、那座鲜亮金黄的麦秸垛下的难忘情景,心里顿时犹如刀割一般;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自己闲暇散步总是下意识的走往这里,其实是胸中始终有着一段挥之不去萦绕盘旋的怀恋情结啊。然而此时此刻,他实在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蕙兰;惶惑之间,竟掏出三千元钱,塞到了苗苗胸前的口袋内:
“蕙兰,别说了……这点钱,先置办点儿年货;等过完年了,再请人把房子补一补吧!”
蕙兰唰的涨红了脸,一贯柔弱的语气竟变得十分凌厉:“张天远,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向你倾诉,只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吗?你以为我向你倾诉,只是为了贪图你的臭钱吗?我告诉你,我蕙兰虽然穷,可穷得硬正,穷得硬气。——苗苗,把钱还给叔叔!”
苗苗手里举着钱,眼睛并不敢看张天远,嘴里怯生生的说道:“叔叔,你的钱!”
张天远极其尴尬,却又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只得任由蕙兰将钱从苗苗手里夺过,重新塞进自己的口袋;沉默良久,方低低的说了一声:“蕙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走了!”
“苗苗,去往里屋自己看电视吧!”蕙兰打发苗苗进了里屋,转身过来,忽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正要跨脚出门的张天远:
“天远,对不起,我对你的态度有些过激了。天远,你难道一点儿也看不出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感情吗?树挪死,人挪活,我为什么要苦苦的死守在村里而不出门打工挣钱呢?难道是因为他王天朋吗?难道他王天朋值得我这样苦苦的死守吗?……天远,我告诉你,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着多年前的那个美梦啊!……天远,我知道你的心思,那年王天朋绑架禾禾,是你开了口,公安局才没有继续追究他的责任。我清楚,你之所以开口,完全是因为有着我的缘故啊!……天远,我一个女人家,孤零零的守着这样一座破房旧院,你知道到了夜里,我有多害怕多寂寞吗?天远,我不图你的钱,不图你的钱……”
张天远哆嗦了一下,僵直着腰,任由蕙兰在后面紧紧的抱着自己,任由蕙兰丰满的胸部紧紧的贴着自己的脊背,任由蕙兰在自己耳畔的喃喃低语最终变成了娓娓梦呓。原来……她确实是对自己有着那样一份情意的。多年来的惶惑一旦证实,他的耳畔立时唱响了那如歌的行板,他的眼前立时涌起了那如花的岁月……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另外的一幕场景:十八年前的那个春天,当孙政纲腰缠万贯、踌躇满志的从深圳回来找到他和若凤的时候,他说:“若凤,是跟着孙政纲还是跟着我,你自己做出抉择吧!”说完转头就走,若凤便也是这样从后面紧紧的抱着自己的……
“不,不能啊,蕙兰。……原谅我吧,我的心里已经很累很苦,再也承载不起太多太重的情感负担了。……蕙兰,你知道我和若凤,我们是一道打拼出来的贫贱夫妻,她对我一直很好,真的很好,我不能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
半天,张天远终于艰难的一根一根的掰开了蕙兰的手指。
“天远……”蕙兰在背后喃喃的叫了一声。
“蕙兰,坦白的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片永远不可企及的芳草绿洲,也都有一座永远无法逾越的悬崖峭壁。遥望芳草绿洲,心中增添许多奋斗的勇气,可再看看悬崖峭壁,却又始终没有冒险跨越的胆子。蕙兰,我这样说,不知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说完,张天远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了蕙兰家的院落。
第七卷
40
大年初一清晨,赵夏莲早早的起了床,叫醒麦兜;开门看时,但见万千雪片正纷纷扬扬漫天飘舞着,远远近近的房屋、林木、道路一片梦幻般的洁白。“呀,又下雪啦!”麦兜惊呼一声,接着便摇头晃脑的吟哦起来:
天地一笼统,
井上黑窟窿。
黑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
赵伯冉一宿未睡,坐在后院堂屋看了中央电视台每年一届的春节联欢晚会,又于子夜时分燃响一挂辞旧迎新的鞭炮,然后便偎在火盆跟前开始“熬年”;待天色微明,鸽子在房顶呷呷咕咕的鸣叫时,远村近庄的鞭炮一锅粥似的爆响时,起身去到西侧厢房添水打火,煮了早已包好摆放在锅排上的饺子。饺子煮熟,赵夏莲和麦兜刚好起床,踩着二指来厚的积雪走进了后院。
迎风漫卷、翩然旋舞的雪线中,赵伯冉挺直腰板站在后院堂屋檐下的石阶上,朗声询问穿戴上下一身簇新、圆滚滚犹若皮球的麦兜道:“麦兜,发财不?”
麦兜站在房院中间的甬道上,鼻孔里呼着两股白汽,童音清脆的答道:“年年发财!”
“麦兜,平安不?”
“岁岁平安!”
“麦兜,吉祥不?”
“月月吉祥!”
“麦兜,康泰不?”
“日日康泰!”
一切都是昨夜事先讲好的“切口”,赵伯冉问得声若铜钟,麦兜答得准确无误。爷孙两个问答完毕,赵伯冉转头就走。麦兜眨着黑漆漆的眼珠,忽然大叫一声:“拿来!”
“什么?”赵伯冉回身过来,故作不解的望着麦兜。
“马内!”麦兜挺着小肚皮,把右手伸到爷爷鼻前,大拇指和中指极快的捻动两下,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要不道拉也行!”
“呀,我把'压腰钱’的事给忘啦。”赵伯冉拍着后脑勺哈哈大笑,道,“俵将,狗大点的年纪就对钱念念不忘,长大了肯定又是个财迷!”
说完,便笑吟吟的从怀里取出五张格铮铮新崭崭的老人头,放进麦兜手中;麦兜右手拿着钱在左手掌心里甩了两甩,叹气说道:“唉,去年五百,今年又是五百,爷爷你真是没一点长进呀!”
赵伯冉和麦兜站在院中一问一答的时候,赵夏莲已早走进西侧厨房盛饭:先盛了第一碗饺子,上面横担着筷子放到堂屋娘的遗像跟前,再盛了第二碗饺子,倒进东侧厢房的黄牛槽里,之后方才开始给自己和爹、麦兜盛饭。
饺子刚刚盛放上桌,赵夏雨和青荷两人就嘻嘻哈哈的走了进门,赵夏雨双手捧着一只不锈钢锅,锅里盛着刚刚煮熟的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爹,我和青荷给你拜年了!”赵夏雨将不锈钢锅放到桌上,然后拉着青荷的手给赵伯冉鞠了一躬,笑嘻嘻的说道。
“去去去,我是你伯,不是你爹。二十大几的人了,怎么也跟麦兜一样瞎胡闹!”赵伯冉笑着呵斥赵夏雨道。
“叫爹那不是显得更亲近嘛。”赵夏雨冲赵夏莲睐了睐眼睛,又伸手拍拍麦兜脑袋,笑着说道,“爹,请你尝尝我和青荷亲手给你包的饺子!”
“哼,我看你不是想跟我亲近,也不是想让我尝你们包的饺子,——你是想我口袋里的马内了!”赵伯冉故作嗔怒的说道,一面说话一面从口袋里摸出红包,递给青荷。青荷扭捏着说道:“爹,我都是大人了,不要红包!”
赵伯冉哼了一声:“再大的人,在长辈面前也是小孩。——拿着!”青荷还要扭捏,赵夏雨已早一把抢了过去,高声呼道:“谢谢爹了!”还要再行大礼时,赵伯冉绷着脸道:“别再瞎胡闹了,吃饭!”
“哦,开饭喽,吃饺子喽!”麦兜兴奋的欢呼着,一头扑向饭桌。赵夏莲、赵夏雨和青荷也以赵伯冉为上,各自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一家人刚刚放下饭碗,还没来得及擦一擦嘴,孙殿秀就站在前院门楼外面高声的喊叫赵夏莲了;穿过漫天飞舞的大雪,孙殿秀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赵夏莲收拾起身,跟爹、赵夏雨和青荷打声招呼便要出门,麦兜嚷嚷着也要跟上。赵夏莲只得拉了麦兜,出门和孙殿秀一道朝向村部走去。
沿路家家户户的门框上都贴着大红的喜庆对联,耳朵里不时传来一两声爆响,那是调皮捣蛋的孩童们在燃放着捡拾来的零星鞭炮;又有三三两两外出务工返乡归来的村民,年龄大多二十有余,五十不足,一个个穿着光怪陆离的服饰,操着天南海北的话语,在飘飘飞舞的雪地里相互拜年相互笑骂相互追打嬉闹着。看到赵夏莲拉着麦兜、带着孙殿秀走近,大家立刻纷纷拥上前来,一面握手一面道着吉祥平安的祝辞。赵夏莲满面笑容的一一回复着。
赵夏莲和孙殿秀、麦兜冒着漫天飞雪,踩着满地洇成水红色的鞭炮纸屑走进村部时,恰正听到一个笑骂的声音从紧闭的会议室门内传了出来:
“哎呀,赵士乐你个肉头,你们家那个时候穷啊,穷得连洗脚盆子都买不起,你奶奶就经常在锅里洗脚。这样,你爷爷秋天吃饭的时候,闻到的是一股腌蒜薹的味道,冬天吃饭的时候,闻到的便是一股炒苞谷花的味道啦。哈哈……”
赵夏莲不用细听就知道又是李大牛在率先“发难”、挑起战端了。果然,接着便听到了赵士乐回敬的笑骂声:
“李大牛,你才是个肉头,哎呀,你们家那个时候也穷啊,一年四季就凑凑合合的买回半瓶香油,放在橱柜里。你奶奶嘴谗呀,经常在吃饭的时候用筷头偷偷蘸那么一下,然后放进嘴里去嗍;结果到了年底,你爷爷取香油炒菜的时候,发现原本半瓶香油,竟变成了满满的一瓶。哈哈……”
赵夏莲摸出手机看看时间,恰正九点一刻,便吩咐麦兜去到旁边的文化书屋看书,然后绷着脸推开了会议室的门。会议室内暖气开得很大,一派融融春意,赵士乐半个屁股侧坐会议桌上,正歪着头在和李大牛骂战,王安平和李有才等其他几个村委支委则围坐一处,头碰着头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看到赵夏莲进门,赵士乐立刻跳了下桌,回坐自己位上,李大牛缩着头,蹑手蹑脚的退出会议室外,并顺手带上了门,王安平李有才等人也各自回坐位上,屏声不语。
孙殿秀给在座各人续上茶水,一阵呯里啪啦的忙乱,时间已是九点半左右。赵夏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首先发言说道:
“开会了。今个是大年初一,按理说各位都该在家老少团圆,欢度佳节,可还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不过话说回来,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又是村组干部,上级把'三权分置’这么重要的改革试点放在咱们村,这本身便是对我们工作态度、工作能力的考验;再加上一过初五就要举行土地整理项目工程招标活动,时间紧,任务重,一切都得往前赶,也就顾不得年节不年节了。——相信大家是会理解的!”
王安平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坐在这里开会,风刮不着,雪淋不着,又有暖气又有开水,条件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战争年代不说,单说六八年修陶岔水库,咱村二十多名老少爷们在工地上奋战了整整三年,期间硬是没有一个人回过家。那时啥条件?住的地窝窝,吃的红薯馍,十冬腊月天有人心口疼,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后来工程结束回到村里,才发现有的人出门时父母健在,回家时老母亲坟头上的荒草已经四指多高,有的人出门时媳妇大着肚子,回家时孩子都能端茶倒水了……啥也不说了,咱一定要发扬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陶岔’精神,打好这次'三权分置’硬仗!”
“安平叔说得好。咱一定要精诚团结,发扬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陶岔’精神,彻底打胜这次'三权分置’改革硬仗!”赵夏莲感激的望了王安平一眼,然后便开始宣布成立仲景村土地整理项目工程招标活动领导小组及正副组长、成员名单,详细分配这次土地整理项目工程和招标工作的具体任务及相关责任人了。
会议直进行到午后两点多才宣告结束。因为麦兜早被赵夏雨和青荷接走,赵夏莲便独自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家,独自吃完爹温在锅里的饺子,又独自回到前院卧室躺倒床上,打算略作休息,不料一抬眼,目光却碰到了钱兴胤放在梳妆台面的黄皮信封上。
赵夏莲以为钱兴胤果真是给麦兜留下的零用钱,因为按照当初签订的协议,离婚之后麦兜随她生活,而钱兴胤则须每月支付麦兜九百元钱的生活费,日常零用钱除外;因此几天来每次看到梳妆台上的黄皮信封,既没在意,更没想到打开看看。此刻看见黄皮信封依旧端端正正的躺在卧室的梳妆台上,赵夏莲懒洋洋的侧歪床上,顺手拉过,感觉有些沉甸甸的,仍然没有在意;直到打开一看,这才骇然的坐直了身体:
黄皮信封里面,竟然装着十叠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
赵夏莲抑着咚咚的心跳,想起那晚钱兴胤离开之前,特意用手将黄皮信封拍了两拍,又反复强调他们“黑马”公司下属的建筑队参与工程竞标的事情,当即便明白过来这十叠百元大钞背后的含意。在卧室内来回踱了几步,赵夏莲当机立断的将信封和十叠百元大钞原样装好,外面又套上一个黑色的手提塑袋,然后电话叫来孙殿秀,吩咐他立即赶往禾襄市区,无论通过何种途径,都必须将手提塑袋连同里面的东西亲手交给钱兴胤。
“七婶,今个是大年初一,又下着这么大的雪……”孙殿秀并不明白手提塑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怔怔的站在当地,眨巴了几下眼睛说道。
“殿秀,今个就是爹娘老子死了,就是天上下刀子地上长蒺藜,你也必须赶到城里,把东西亲手交给钱兴胤;还有,以后不准再叫我七婶,要叫我九姑……”赵夏莲斩钉截铁的说道,语气毫无商量余地。
“得……得令!”尽管并不明白赵夏莲突然派他去送一个手提塑袋是为了什么目的,然而孙殿秀还是磕磕巴巴的答应一声,转头跑了出门。
41
半中午时分,人们相互拜完了年,有的分头回家烤火取暖,有的搭伴结伙赏看雪景,村头巷尾渐渐冷清下来,唯白雪飘飘,寒风萧萧,世界天寒地冻,陷于岑寂之中。
李大牛家院门前的梧桐树下,二哈使劲的咽了口唾沫,伸长脖颈神秘兮兮的说道:“我给你们说啊,咱们国家有个地区,可不得鸟了哇!”
“二哈二哈,快说快说,到底是哪个地区不得鸟了啊?”二哈的对面站着钱二狗和猴跳三的婆娘;两个女人眼珠瞪得溜圆,口气紧张的问道。
“'局部地区’呗。”二哈两手一拍,答道,“你们听听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老说'局部地区’有暴雨,'局部地区’有暴雪,'局部地区’有大风降温天气。我的妈呀,这生活在'局部地区’的人们,可真遭了殃啦!”
钱二狗猴跳三的婆娘各自一拍屁股,同声惊呼:“我的妈呀,这生活在'局部地区’的人们可真遭殃,说啥咱也不能去那个'局部地区’,——天天不是暴雨就是暴雪,再不就是大风降温天气,谁受得鸟呀!”
“对呀对呀。”二哈两手把两瓣肥屁股拍得啪啪山响,唾沫四溅的说道,“这个'局部地区’呀,不但你们不能去,我也不能去;不但我不能去,李来栓也不能去;不但咱们都不能去,将来咱们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滴拉孙子也不能去!……”
三个婆娘叽叽喳喳、唾沫横飞的同时,旁边的李小牛也正在和姐姐傻妞对话:“哎,傻妞傻妞,我出个题目考考你:小明有两个哥哥,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什么名字?”
傻妞使劲的吸了吸鼻涕,刚要答话,“我知道我知道,”二哈听在耳中,忙里偷闲的回头抢答道,“叫三毛!”
“哈哈,哈哈,妈你错了,老三叫小明!”李小牛和傻妞同时跳脚拍手,嬉笑叫道。二哈一拍脑门,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觉恼羞成怒,恶声喝道:“娘那个脚,挖个坑让你老娘跳。滚滚滚,滚出去玩去!”
李小牛和傻妞唿哨一声,刚刚窜出门去,李大牛就一面仰头打着哈欠一面迈步从院内走了出来;二哈回头看见,粗声大气的问道:“大牛大牛,你去哪里?”
李大牛一扬脖子,骄傲的答道:“我要去王安平家喝酒啦。大年初一,王安平说他谁也不请,就请我和有才、兴茂、二狗几个喝酒。哼,在仲景村里,有几个村民享受过这种待遇?”
“耶,耶,王安平请你喝酒?”猴跳三的婆娘眼珠瞪得老大,口气里满是羡慕。
钱二狗的婆娘则胸脯一挺,口气里充满了炫耀:“听到了吗,还有我家男人!”
“得得得,这大过年的,一家老少连身新衣服都没得置,瞧你那头还愣矗得葱笔一般标直。”二哈脸上全无喜兴之色,反倒拍手跺脚咬牙切齿的叫道,“李大牛喂李大牛,我二哈嫁给你,可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哟……”
李大牛嬉皮笑脸的对道:“二哈二哈,我李大牛是不是牛粪大家伙儿或许不大清楚,可反正大家伙儿都知道你不是鲜花。你要是鲜花,那也一定是狗尾巴花!”
二哈气得一蹦三丈高:“狗尾巴花怎么了?狗尾巴花照样也是花。哼,你出去喝酒,我也出去喝酒。——想起有人请我喝酒,我这小心脏呀就噗通、噗通的跳,我兴高采烈呀,我心花怒放哇!”
李大牛伸手摸着后脑勺,疑惑的问道:“谁……谁请你喝酒?”
二哈蛮横的一挺胸脯,声音响亮震耳:“李、来、栓!”
二哈身后,钱二狗和猴跳三的婆娘也一挺胸脯,同声叫道:“李、来、栓!”
“你……你敢去李来栓家喝酒,”李大牛气急败坏,指着二哈跳脚喝道,“瞧我回来不修理你!”说完转头就走。
“我等着你!”二哈冲着李大牛的背影双脚跳起,拍着屁股喊道。
“我们等着你!”二哈身后,钱二狗和猴跳三的婆娘也冲着李大牛的背影四脚跳起,拍着屁股同声喊道。
李大牛顶风冒雪的走到王安平家,钱兴茂和钱二狗也刚好进门;三人在王安平家的堂屋里枯坐至下午三点时分,直等得饥肠辘辘,饿得两眼昏花,王安平和李有才方一出溜一滑的踏雪进门。一进门王安平就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村里开会开到这般时候,耽误了三位,耽误了三位!”一面说话,一面吩咐老伴立即上菜斟酒。
菜未上齐,五人已各小二两酒下肚。钱兴茂借着酒意“啪”的一拍桌子,道:“大年初一也不让人好好过,我看她赵夏莲不是回来当支书的,纯粹是回来瞎折腾人的……”钱二狗立即在旁附和着:“就是就是。这样的人,哼,真该早早下台!”
“罢了罢了,兴茂,二狗,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呢?”王安平连连摆手制止二人,“俗话说吃纣王饭,不说纣王无道,又说人在矮檐下,岂能不低头。如今人家是一把手,是咱仲景村的天,咱该好好顺从人家才是!”
“顺从她?哼,那得等到石磙子发芽驴倒沫的时候……”钱兴茂冷笑一声,拿牙签在嘴里胡乱透了两透,“呸”的一口把卡在牙缝里的一块肉屑吐在地上。钱二狗一杯酒下肚,巴咂着嘴,拍着胸脯叫道:“安平叔,我们不是那种又想过河又怕湿鞋的人。说吧,需要我们下步干啥?”
“就是就是,需要我们干啥,安平叔你只管开口就是!”李大牛想想也不甘落后,拍着胸脯说道。
“你安平叔我需要你们把这三瓶酒给消剿了。”王安平指着面前桌上一溜排开的三瓶白酒,笑道,“今个大年初一,我谁也不请,就请你们三个喝酒,也就请了有才过来陪酒。今个喝酒不谈政治,谈政治者罚酒三杯!”
李有才跟着笑道:“兴茂,大牛,二狗,今天我就是酒司令。俗话说酒令大于军令,从现在开始,喝酒不谈政治,谈政治者罚酒三杯!”
“不谈政治,不谈政治,”钱兴茂、李大牛、钱二狗乱纷纷的叫道,“从现在开始,谈政治者罚酒三杯!”……
钱兴茂、李大牛、钱二狗、李有才四人在王安平家直喝到天色将暮时分,方一个个醉醉醺醺趔趔趄趄的告辞而去,其时北风渐弱,落雪无声,村落一片静谧安宁。李大牛踢着四指多厚的积雪前仰后合的走至家门口,睁开朦胧醉眼望去,发现二哈正站在梧桐树下,手舞足蹈、唾沫四溅的对钱二狗和猴跳三的婆娘说着话,三人四旁又围着其他几个女人:
“啊呀正吃菜哪,李来栓可就进来了,非要和我……我说来栓来栓,不中不中,李来栓说二哈二哈,没事没事。啊呀李来栓那双大手可真有劲,一把按住我,给我来了个……那个啥,那个啥?……”
“霸王硬上弓!”钱二狗和猴跳三的婆娘一拍屁股,同声说道。
二哈拍着脑门,大声说道:“对,霸王硬上弓。话说李来栓一进门,就给我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啊呀你们不知道李来栓的家伙究竟有多大,三下五去二就把我整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李大牛直听得无名怒火噌噌窜起,当下趁着醉意大踏步的抢至梧桐树下,伸手揪住二哈的头发,啪啪就是两个耳光:“二哈呀二哈,你可真是洗脸盆里扎迷子,——丢人不知道深浅。这种丑事,你也说得出口?”
二哈正在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之际,突然挨了打,以手捂脸,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半天方才反应过来的二哈也不多言,“呼”的猛出一记长拳,正中李大牛的下巴。李大牛哎哟一声,仰身向后倒在了雪地里。
“李大牛啊李大牛,我看你是蛤蟆蝌蚪撵鸭子,——作你那一疙瘩肉哩;我看你是兔子枕着狗大腿,——高兴起来不要命啦;我看你是老鼠给猫捋胡子,——纯粹是想自己找死哩嘛。李大牛啊李大牛,老娘今天要是不露这一手,你还以为老娘没有杀伤力哩,老娘今天要是不露这一手,你还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哩!……”
二哈双手抱拳,把十个指关节握得咯啪乱响,冲着仰躺在地的李大牛气咻咻的喝骂道。
钱二狗的婆娘在旁说道:“李大牛你真该打,人家女人凑在一处说说喝酒的事,你咋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甩二哈的耳光?”
钱二狗的婆娘在旁说道:“李大牛你一定理解错了,李来栓只是拿着大杯硬灌了二哈三四下,并没干别的事!”
接着钱二狗的婆娘和猴跳三的婆娘上前看看李大牛,又回头看看二哈:“二哈二哈,你是不是下手过重了,——可别把人给打死啦!”
“不重不重一点也不重,没死没死肯定不会死。”二哈说完走到李大牛的跟前,俯身看着躺卧在雪地里的李大牛,“李大牛你别装死狗,老娘和你的拳击比赛还没结束呢。我开始倒计时啦!”
钱二狗和猴跳三的婆娘各拍屁股,跟着同声叫道:“李大牛你别装死狗,起来起来快起来,我们等着看你和二哈的拳击比赛哩!”
仰躺在地的李大牛慢慢的伸了一下胳膊,蹬了两下腿;二哈立即弯腰俯身,伸直右手食指冲着他大声的喊叫道:“碗,吐,斯瑞,否……”
李大牛艰难的翻身坐起,头脑懵懵懂懂似乎还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二哈便立即跳后两步,双拳举在胸前摆出拳击手架势,两脚在地上不停的轮流跳换着,大声叫道:“来来来,老娘和你大战三百回合。——卡木昂,北鼻……”
在围观众人嘻嘻哈哈的哄笑声中,李大牛双手撑地,仰头望望二哈,又望望钱二狗猴跳三的婆娘,忽然以手捶地,咧开瓢大的嘴哭道:“俺的个天王爷爷——地王奶喂,俺的个列祖列宗——死去的娘喂,你们睁开眼瞧瞧,瞧我李大牛在世上过的——这叫个啥日子喂喂喂……”
二哈眼珠一转,冷笑说道:“李大牛,你武的不行,就给我来文的,想比比谁的嗓门高谁的嗓门亮啊。好,老娘奉陪到底,给你唱一场对台戏!”
“对,二哈,和他奉陪到底,唱一场对台戏!”钱二狗和猴跳三的婆娘各拍屁股,同声叫道。
话音未落,二哈已一屁股坐在李大牛的对面,以手捶地,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那年八月八呀,我在田里摘棉花。李大牛悄悄爬到我跟前,头上戴着个猛一抹呀……”
42
李进前双手背后,漫步走在位于禾襄市区东南郊产业集聚区内的“香雪”公司黄酒酿造车间。
为了保证每一滴“香雪”黄酒的纯正独特的原始风味,十多年来李进前一直严格要求黄酒生产除灌装、外包、运输等后期程序可以使用机械助力外,其他如酒黍的淘洗、浸泡、蒸锅和加麯、发酵、封存、陈化等各个程序,都必须在职业酿酒师的指导下按照民间古老的传统工艺手工完成;——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香雪”黄酒才在众多的国内黄酒品牌中颖脱而出,才在竞争激烈的黄酒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
正是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刻,北风时起时歇,雪花时密时疏,整个世界一片炫目晃眼的莹白。李进前最先经过的是容器库房,但见面积约近两亩的石棉瓦棚下,二十多名工人正从三辆货车上向下搬卸着包装箱,一箱一箱小心翼翼的码放至库房墙根。李进前知道这是刚从江西景德镇订购回来的十万支青花瓷瓶,即将用于灌装成品黄酒。高高砌起的包装箱前,又并排摆列着二百多口凸肚矮颈的黑色釉坛,——当然也为灌装成品黄酒而备。釉坛外侧的阔地上,更是横看成排竖看成行,宛如接受将军检阅的士兵一般,整整齐齐、宏伟壮观的矗立着一千来口瓷缸,每口瓷缸均有半人多高,开口极阔,肚大能容,足以盛得下五六百、七八百甚至近千斤重的物事。这些瓷缸全已经过清洗、消毒、晾晒程序,准备盛放蒸熟加麯后的酒黍;一位六旬上下的老酿酒师正弯腰俯身,右手大拇指和中指绷圆挨个弹着瓷缸的缸壁;每弹一下,便立即把耳朵贴上去倾听着。
“这口,这口,还有这口,统统搬出去淘汰掉!”一排酒缸弹听完毕,老酿酒师站起身来,指着其中三口对跟随在后的几名年轻徒弟说道。
四名徒弟立即行动搬缸,一名年轻些的徒弟迟疑着问道:“师傅,这三口缸看上去和其他的缸完全没啥两样,为啥就要淘汰掉呢?”
老酿酒师以手抚须,呵呵笑着答道:“年轻人,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三口缸虽然看似和其他的缸没啥两样,可我通过弹听,已知它们有了十多年的缸龄,也已知它们的壁底有了肉眼看不见的裂缝。拿这种有了十多年的缸龄而且壁底有了裂缝的缸盛酒,渗漏不说,最重要的是影响酒品酒质,所以必须及早淘汰掉!”
李进前止步片刻,看到老酿酒师和徒弟们并未察觉到自己到来,也就不再过去打扰,继续迈步向前,走进了二百米开外的蒸锅车间。
蒸锅车间四面全是巨大的透明玻璃作墙,进出口则为自动开合的玻璃门,在用以保持内部温度的同时,又和外界截然隔开;凡进入蒸锅车间的工人,必须经过数道消毒程序。隔着透明玻璃,李进前看到虽是数九寒天,但伴随着“九月九,酿新酒”的粗犷乐音,二百名红衣红裤、红巾裹头的蒸锅工人却个个汗流浃背,忙得不可开交:二十座巨大的浸黍池内,全部满盛着金黄色的、已经浸泡了三个对时(即三天)的酒黍;浸黍池对面,一字排开的矗立着二百个喇叭口状、里面沸水翻滚的不锈钢甑锅,甑锅下面,液化气炉燃着熊熊的烈焰。工人们有的手持划船桨板样的巨型木铲,一铲一铲的将酒黍从浸黍池内铲出,倒进甑锅,有的手持巨型木匙紧贴锅壁不停搅拌着刚刚倒入的酒黍,乳白色的水蒸气浓雾般的四散腾起,蹙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一位七十多岁、须发皆白的老蒸锅师傅手提竹鞭来回逡巡,认真察看着每口甑锅的火候和木匙搅拌的速度,口里不停的叫着:“二十号甑锅,火势大些,酒黍就要凉了!”“一百七十五号甑锅,搅拌快些,酒黍就要煳底啦!”
尽管这些都是李进前熟练掌握、闭着眼睛也能做得分毫不差的活路,但他还是饶有兴味的停下脚步,站在车间外面无声的观看着。看到二十至四十号甑锅上的民工搅拌得越来越吃力,且有阵阵煳味隔着玻璃飘摇入鼻,便知火候已到,该出锅了;刚要开口提示时,老蒸锅师傅已挥鞭叫道:“二十号至四十号甑锅,熄火出锅!”
“师傅,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多的甑锅,怎么不用看就知道我们的甑锅火候到了?”一名年轻工人熄火停匙,一面擦汗一面问道。
老蒸锅师傅将竹鞭搭在肩上,仰脸答道:“这叫经验,也叫熟能生巧,没有三五十年的从业经历根本做不到。——酒黍进入甑锅后最关键的就是要掌握火候,把握温度,既不能蒸煳,又不能蒸粉。”说着从一口甑锅内捏出一粒酒黍,从中一掰两半,“一口甑锅里的酒黍蒸熟后,既要一粒一粒互不黏贴,又要每粒酒黍都保持弹性,不能皮焦里生。瞧,这粒酒黍就是榜样……”
李进前隔着透明玻璃,正自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打开看时,却是吕向阳打过来的:“李总,晚上的黄酒协会理事聚宴,你能到场参加吗?”
“他们安排的是……狗肉火锅?”李进前问道。
“是狗肉火锅,”吕向阳在电话里答道,“今年聚宴的东道主、'景阳冈’酿酒公司的赵总说了,今日下着大雪,吃狗肉喝黄酒,里外发热!”
“那我就不去了,通知柳总,让他代我参加吧!”李进前觉得胸口猛的一痛,关上手机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李进前不吃狗肉,是因为在他的心头,深深刻印着一道终生无法愈合的伤痕,是因为一提到个“狗”字,他就会想起他心爱的小狗欢欢。
自打走进禾襄市区,到去年年前为止,二十多年了,李进前正正经经回过仲景村不超过三次,他甚至在内心深处竭力回避着“仲景村”三个字。因为,一想起仲景村,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三叔三婶那蛇蝎一般阴毒狠辣的嘴脸心肠,浮现出破茅庵子里那段土拨鼠一般无依无靠辛酸仓皇的岁月,浮现出至今还刀子般的一道一道刻在他心头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年李进前十八岁,和张天远、赵夏莲一道在位于禾襄市区的高中求学。暑假里,他回到仲景村,自然依旧栖身于村东林间的破茅庵子内,——他已经在这座破茅庵子里容身整整六年了。每年的放假期间,他都在两个舅舅的济助下自己播种收获自己生火做饭;尽管老是吃完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但总算不用再受三叔三婶一家的白眼叱骂,他在内心里还是感到了一种舒畅和满足。在艰难孤寂的日子里,他省下口粮,抚养起了一条名为欢欢的小狗。
欢欢尚未满月、还在闭着眼睛的时候就被李进前从狗娘怀里抱了回来,然后用小米稀粥一匙一匙喂养大的。长大后的欢欢是那样的温驯善良,那样的调皮可爱啊:你吃饭时,它会坐在旁边眼巴巴的盯着你,一面盯一面嘴角垂着长长的涎水;你用筷子夹住一块红薯皮高高抛起,说声欢欢接住,它会腾的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打个翻滚将红薯皮接在口内;你把鞋子脱下扔得远远的,说声欢欢捡鞋,它会箭一般的蹿出,然后叼着鞋子一路飞奔回来;你吹下口哨,说声欢欢跳舞,它会按照口哨的节拍摇头摆尾,四蹄颠儿颠儿的轮换着在地上踩来踏去;……
然而一个雷雨过后的夏日黄昏,欢欢突然不知去向了。李进前发疯似的满村乱找,逢人就问,却只是不见欢欢的踪影。天色麻黑时分,李进前路过猴跳三家门口,猴跳三见他揪心焦急的可怜模样,便叫住他,吞吞吐吐的说道,下午炸雷打得轰响,他看见欢欢好象受了惊吓,一头蹿进隔壁老幺蛾家的院内,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后来,后来,他又仿佛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击打和欢欢的惨鸣,——会不会,会不会是老幺蛾一家对欢欢下了毒手呢?
李进前当时摇了摇头。他决不相信猴跳三的猜测:三叔三婶虽然为人刻薄贪婪,却也知道欢欢是他的半条性命,是他寂寞世界里唯一的一个形影不离的忠实玩伴,即使心地再毒辣再阴狠,也不至于下手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何况、何况欢欢才刚满三个月啊!
但是,但是,当李进前最终抱着试一试看的心态,踩着满地的潦水泥泞,悄悄摸进三叔家厨房后墙外的一条死胡同,又登上两块石头透过厨房后墙的窗洞朝里望去的时候,他仿佛被人兜头泼下半桶冰水,一下子便堕进无边无际、寒透彻骨的深渊之中了:
他看到,在那昏黄摇曳的煤油灯下,三叔、三婶,还有李大牛,每人手里捧着一只粗瓷大碗,正在狼吞虎咽的撕咬着碗里的肉块,而靠墙的大锅则热汽四溢,一条刚刚煮熟的狗腿就赫然放在案板上面。
他听到,蹲靠在锅台后面墙角暗处的三叔一面大口啃肉一面含糊不清的说道:“快点吃快点吃,吃完了,连夜把锅灶案板碗筷都收拾干净,别让进前那小子找上门来看出了马脚!”
他还听到,李大牛在枭鸟般的磔磔笑声中说道:“看出马脚又能怎样,他一个人,我们可是三个人哩!”
那天夜里,李进前没有哭,也没有闹。——这就是我的三叔,我父亲的亲兄弟!这就是我的三叔,我父亲的亲兄弟!他一面反复念叨一面咬牙流泪,一路狂奔着摸黑闯进了禾襄市区。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过仲景村;打那以后,他就再也听不得一个“狗”字……
多年以后,当李进前终于不再为衣食所忧、可以安安静静的坐下来想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曾在心里反复考虑过要不要原谅三叔三婶和李大牛的问题:毕竟,他们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尽管他们让自己亲身体验到了人性丑恶残忍的一面;毕竟,那个年代大家都穷,都在挖空心思的想着填饱肚皮、改换口味……然而这念头刚一萌生,他的眼前立刻便浮现出了欢欢那仓皇可怜的眼神;他顿觉股股黑血直冲胸臆,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嗓音高声喊道:
不,我不原谅他们,至死也不原谅!……
“李总,公司刚刚接到的急电!”李进前正在泪水潸然之际,肖文昭忽然手捧两份传真电报,快步跑来。
“哦,什么急电,定要赶在大年初一发来?”李进前接过传真电报,刚刚看了一眼,脸色便“唰”的变得煞白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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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