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坊 | 笑尘九子 : 卖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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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  姜  记

  文|笑尘九子    

眼瞅着年关近了。母亲苦愁着脸对我说:定儿啊,明儿腊月二十三, 你去米坪街赶个集,置办几样年货。猪肉你三姐夫昨儿送来半个臀尖,够年下对糊了。可初一总得包顿饺子吧?葱咱地里有,余了钱称二斤姜回来,就中了。说着撩起皱巴巴蓝粗布外套,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粗布卷,小心的展开 ,数出一堆零票来--却只有二十九块八毛钱。我看得恓惶,就说:“妈,钱你留着,好年节下给外甥们发压岁钱。明天年货,我想法儿。”

其实我能有啥好法子?学校放假是发了工资,可我是代课老师,一个月只有三十元 ,这是1980年代末山村代课老师的普遍待遇。财务扣去生活费9元,发了二十一元钱。这两天又买了些打算寒假寄信贴的邮票、一支笔、一瓶碳素墨水和一个笔记本,剩下不到十五元了。但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还是骑着家里那辆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去十八里外的米坪街置办年货。

米坪街是米坪乡政府的所在地。米坪乡在西峡县北山九乡里算是一个大的乡道了,一条老鹳河从小秦岭蜿蜒而下,穿过伏牛山南麓算盘珠子一样的十几个乡镇。这个集市的范围辐射到了独埠岭以北西峡县境内的军马河、石界河、桑坪三个乡,加上米坪乡,人口也有七、八万人。集市究竟啥时间形成的, 也没人说的清楚,少说也有上百年吧?反正打我记事起,每年的腊月二十三,父亲就带我去米坪街赶集。父亲七十三岁突发脑溢血,卧床不起快两年了,年节赶集置办年货的家务事,自然落到我这个顶立门户的独生儿子肩上。

我在人山人海的集市里挤来挤去,把母亲交待的七零八碎的事都置办齐整,挤到一个卖姜的老头摊位前时,兜里只剩下了三元钱。我挑了一会儿生姜,问老头道:大叔,这姜咋卖哩?老头戴着一副反光的老花镜,仰着脸看都不看我说:三块七一斤,称多少?我吓下了一跳,嗫嚅着说:三块钱,能,能称多少?您算算。老头低了头,有些不屑的说:卖了一天姜,还没见谁称三块钱的。三块钱,八两多一点。算了,集也快罢了,给你称九两吧。

腊月天短,到家已是黄昏,黑老鸹都已悄声归窝了。母亲捏着那几颗又碎又干巴的姜说:才买这一点儿?跺饺子馅都不够,甭说来客炒菜了。我说,这姜太贵了,一斤三块七,快顶我四天工资了!母亲叹口气说:“咱这山里又不产姜,人家远天远地贩来的,也难怪要加价”。就走去灶间端馍菜。父亲在黑乎乎的里间床上咳嗽了几声,喊:定二啊,今儿小年哩,买炮了没?敬老灶爷得放鞭炮啊!我说知道了,爹, 这就放。就点了一串一百响的蚂蚱鞭,然后给灶房间老灶爷老灶奶奶的画像前摆上五个火烧馍,又点了两根今天特意在集上买的红蜡烛。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柱香,神秘的点上,还拜了几拜,末了 ,才招呼我把一碗白菜粉条汤菜和一个火烧馍端到里屋,扶父亲起来吃。我和母亲及妹妹们围在一个方桌上开始动筷子。啃着母亲烙的火烧馍,我思衬着:这姜是贩来的?从哪里贩来的呢?这么贵的姜,肯定有钱赚 !我为啥不能也去贩姜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骑着那辆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去了米坪街。人明显少了很多,老远就看见那个带反光老花镜的老头坐在他的菜摊子前,抄着手仰头看天。我想上前打问,可思衬着他这一副倔老头样,问了也是闲问,他也不会告诉我,闹不好还遭他骂。就索性把这条三里长的老街转了一遍,发现一共有三家卖姜的,其中一家开杂货店的中年人是捎带着卖。我蹭上前去,在摊位上摸摸这摸摸那,随口问他:老板,您这年货都从哪儿进的啊?老板忙的头也不抬说,不都是从镇平进的。我说这姜呢?他说姜?也是镇平进的,你称多少?这会儿忙,稍等一会儿给你称。就忙着给别人搬东西去了。我心里一惊一喜一虚,怕他看出破绽,急忙忙走开了。

我知道村里发小小林没过门的媳妇小萍家,就在这米坪街上,她可能知道这姜的来路。就打听着摸到小萍家。小萍穿着一件鲜艳的红羽绒服,正卷着袖子帮她母亲淘米做二十四小年的大米饭。原来她们家是蛮子,台子小年是过二十三,晚上吃火烧馍;蛮子小年是过二十四,中午吃大米饭。小萍看见我,热情的迎我进门,忽闪着两只乌黑机灵的大眼睛,说:“真稀客啊!你有啥事找我?”我说:我也想卖姜赚点钱过年。你知道这街上卖姜的老板,都是从哪儿进的货?小萍想了一下说:不知道,这些人都鬼精的很,同坐一趟班车都不说实话的。我说,我约摸打听到个消息,说是从镇平进来的。可镇平那么大一个县,咋摸得着啊!小萍听了,大眼睛一亮:“哎……对了,是镇平县,镇平有个叫贾……贾啥宋的镇,有个大批发市场,东西全的很。对,就是那个贾宋镇。”她口气一肯定,我心里一下子豁朗开来,顾不上她留我吃大米饭,骑上自行车往家里飞奔,进村径直去到刘老师家。

刘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现在是乡中心小学的副校长,分管财务,从小对我好。我失学后代课的临时工作,就是刘老师帮我找的。进门就看见刘老师坐在院子当中的方桌前写对联,旁边围了好几个手拿红纸等他写对联的乡亲。我说刘老师耽搁您一下。他说有啥事儿?我说回屋里说。到了屋里,我小心的说:“我想去镇平买姜回来卖,挣点儿过年钱。可俺家里情况您知道……想跟您借点本钱,您看中不中?。”刘老师说:俗话说百里不贩青,这姜也是菜,你刚下学没做过买卖,可要考虑好,别折了本。我说您放心吧,我先跑一趟摸摸价钱,利大的话多进一点,利小的话少进一点,包不住本钱的话就不进货。刘老师想了一下,问我:得多少?我说借个二百元吧?刘老师点了点头,就腾了手去里间抽屉里开锁取钱,末了说:“别给你师母说,倒开本钱还回来就是了。”接过钱,我激动的奔回家,在我那破书柜里翻出地图册,找那个叫贾宋镇的地理位置来。

去镇平县贾宋镇要先到西峡县倒一趟班车,而离家向西北四十里地的桑坪乡,每天一早一晚各有一趟发西峡的班车,要经过我那个叫走马坪的村庄。最早的一趟是早上五点半左右。我连夜准备好了两条秋天买化肥的旧袋子,卷好了用麻绳困住,叮嘱母亲鸡叫五遍就喊我起来,因为如果睡过了头错过早班车,当天赶不到镇平县,就要迟后一天哩。结果母亲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糊涂数错了,鸡叫四遍就喊我起来。我哆嗦着摸到公路边,天漆黑漆黑的,只有冷得像我此刻心情的天上的寒星陪伴着我。我在班车经过的公路边等了半个多时辰,班车才鸣着喇叭远远的开过来,寒冬腊月的大黎明,冻得我牙齿直打架。

破旧的班车上早已挤满了南来北往回家过年的人。哪里还有座位?一路站着随班车摇摇晃晃的翻过险峻的独埠岭和分水岭,到西峡破旧的汽车站,再换乘去南阳途径镇平的长途班车,到镇平县一个叫贾宋路口的站点下了车。早有载客的三轮车等候在那里,专门往贾宋镇的批发市场送客人。终于到了那个名气很大人流很多的镇上,已是晌午,我又冷又饿,饥肠辘辘。看见一个卖油条的店家,就凑过去,小心的问:“老板,您这饭咋卖哩?”满手油腻的老板娘说:“油条九毛八一斤,胡辣汤五毛钱一碗。”我想这胡辣汤也太贵了,一斤猪肉才多少钱?就说称一斤油条吧。老板娘说:胡辣汤不要来一碗?我说不要。一斤油条吃了一半,口渴的很,不好意思的问老板娘说:您有白开水没,叫我喝一碗?老板娘指指墙角,看都没看我说:那儿有茶瓶,自己倒。

我馍足茶饱,抹了抹嘴,就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菜市场。真是从没有见过的场面,车来车往,人头攒动,光批发生姜的摊位就排了几十米长。我先问了一溜价钱,最贵的一斤一块八,最便宜的一块五。可一块五的姜个头小,还有冻坏的斑点,买回去怕不好出手。最后就选了中等成色的姜,价格也适中 ,一块六毛五一斤。我留下五十块钱做费用,剩下的全部进了货,竟有七八十斤,分装两个编织袋;又顺带买了一杆能打三十公斤的带托盘的秤 ,一个红皮笔记本和一个微型计算器。看天色尚早,不敢停留,就开始返程。从人力三轮到电三轮,再换汽车,倒了两三次车,终于在天扫黑前赶到了西峡县汽车站。

发往北山的末班车早没有了,只得在附近的小旅馆里过一宿。我先买好第二天凌晨直接到米坪乡的早班车票,才松了一口气,就到旅馆门口的食堂里要了一碗炝锅面充饥。炝锅面一块三一碗,比素面条贵了两倍还不止,不过有肉,还是值的。心里盘算着,明天要是这两袋子姜卖完了,可要挣好多钱哩!挣了钱要先给爹买一顶火车头帽子,村里像爹这样七十多岁的老人,都有一顶火车头帽子,就爹没有,他犯脑溢血病以前念叨过多次,都没能带上那样一顶有着军绿色的帽顶、毛绒绒四个能折起也能放下来护住耳朵的帽沿的火车头帽子。我甚至想,爹要是能早些年带上火车头帽子,冬天里头部不被冷风吹雨雪打的话,可能前年冬天就不会得脑出血的病了,爹不得脑溢血,我就不会失学了……可这姜要是卖不出去可咋办?本钱可是借刘老师的;刘老师就是不问我要,师母知道了是要骂刘老师的;母亲知道了刘老师两口子为我借钱的事,生气吵架过不成年,是要骂死我的……这样来回反复的想,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直到躺床上很久,困劲儿上来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天亮过来就是腊月二十六了。米坪街逢三六九都是集,要赶的就是这个集。车到米坪街已是九点钟光景,正是集市上人的时辰。下了车,我爬到班车顶上亲自卸货。卸下一袋放地上,赶紧再爬到车顶上,眼睛不敢离开地上那一袋姜,生怕有人偷或抢了去。这里不比贾宋镇,没有拖货的三轮车可雇。我索性一手拎一编织袋姜,像电影《少林寺》里两手各提一个水桶练功的小和尚,大踏步往老街市里走。经过小萍家门口,我喊小萍小萍!小萍出来看是我,惊喜的说:姜进回来了?我说:进回来了。小萍说:你真行!早饭吃了没?没吃我叫我妈给你做。我说:不吃了,你家椅子借我一把坐,再找一块儿随便啥布块儿,我好赶紧摆摊儿卖姜啊。小萍说:行行行。你选好地方没,在哪儿摆?”我说:“我也不知道,看哪儿人多摆哪儿吧。小萍说:人多的地方早有人占着哩,搞不好人家撵你走……要不这样吧,就在俺家门口摆,没人敢欺负你。我看看周边来往的人不多,就对小萍说:谢谢你好意,我还是想往人多的地方去摆——小萍你不知道,我这买姜的本钱是借来的,万一卖不出去就麻烦了。小萍也不介意,就说:好,你先去占地方,占到地方了赶紧回来,用我爹自行车把你这宝贝姜推过去。

这样最好。我飞快的往街市中心走,其实我已经有目标了,就是到那个常年卖姜的戴老花镜的老头附近找地方。他卖姜年代长,来买姜的人肯定多,我就在他对面摆姜摊儿,或者干脆摊儿挨摊儿,姜肯定能卖出去。这样想着,就远远的看见那个仰着头看天的倔老头了。可惜他左右位置已被卖杂货的摊贩挤满了。瞅了一圈,只有他斜对面的一个厕所前面有个空位置,虽然可能气味欠佳些,不过也能赚个进进出出厕所的人流量,等于给我做广告了。注意打定,就选好了位置,想回小萍家拉姜, 又怕我走开当间有人占了这位置。正踟蹰间,从厕所里晃出来一个白净的脸上长了络腮胡子的小伙子,边走边提着裤子紧皮带。我叫住他:嗨!这位哥哥,帮我一个忙。他斜了我一眼,显然互相都不认识,说:你叫我?干啥?我说:是这样,我要在这儿摆个地摊,你帮我看住这个地方,别让谁抢了,我一会儿就来!络腮胡子一脸的不情愿,说: 我又不认识你!我忙的很,你找别人看吧!说着抬脚要走。我急忙拦住他,说:哥哥帮帮忙,我去东边不远熟人哪儿,把姜拖过来卖,一会儿就好,不耽搁你赶集的!他说:你说卖啥?我说卖姜啊!他说那好,我也就得买姜哩,你拉来我也省得跑别处了——俺给你看摊儿,你得给俺便宜点儿!我说肯定中。就往街南小萍家飞奔而去。

小萍帮我把两袋子姜架上自行车,我前面推着自行车走,小萍扛了把漆了红漆的椅子跟在后面,一手还帮我扶着自行车上的姜袋子。她特意挑了这把漆红漆的椅子, 说是我头一次摆摊儿做生意,图个红火吉利。络腮胡子果真守在那里,看我们来,嘿嘿笑了一下,说:“还真不诳人。姜呢?赶紧解开袋子我看看”!因是昨天才进的货,自然新鲜的很,我很自信他会中意 。昨天晚上住旅馆,老板娘让我把货寄存到登记台,不要往三楼住室里扛了。我不肯。老板娘说:咋,怕偷你姜?我说不是哩,零下十几度,怕冻坏了。老板娘撇撇嘴,任由我一个人吭哧吭哧扛上三楼去。其实我也真有点不放心:住一宿店才十块钱,丢三斤姜就够了。听村里常年行商贩药材土产的刘伯伯说,出门贩货,要千万小心,有道是“人不离货,货不离人“。这句话我就记住了。

络腮胡子果然很中意,说,我要十斤,啥价钱?我说你看这不刚开张嘛,还没定价。络腮胡子焦躁的说,那总得有个价钱不是?我给小萍使个眼色,小萍机灵的很,对络腮胡子说:要不你去对面赵老头那摊位打探一下价钱?打探清楚了,回来咱们也好定个价。络腮胡子说:我去问价不妥当,问了价不买他姜 ,那倔老头要骂我的!大腊月间万一遭他骂,倒不是怕他,晦气!我就对小萍说:大哥说的也对,你女孩子家嘴甜,又一条街上的,你去随便问问吧。小萍性格好,又与他熟,就真去了。回来低声说:三块六。我心想,比上个集便宜了一毛钱。又问:成色质量比咱这姜咋样?小萍撇撇嘴:干不拉及的,差远了。络腮胡子说:好!就买你的。我要十斤,价钱你说吧。我说你说吧,反正要比赵老头的便宜。我这时候才知道那老头姓赵,是这街上的老门老户,怪不得人倔硬。我说价格大哥你说吧,要不是你帮我占地方,说不定摊儿还摆不成哩。络腮胡子说:不说那不说那,生意归生意,你的姜你开价。小萍见我俩一时定不了弦,就爽快的说:我一手托两家,三块五,比赵老头少一毛,大哥你看咋样?络腮胡子也爽快的说:妹子你说了,咋不中!于是就挑姜开称。我过意不去,末了又搭了几块碎姜给他,他执意不要,我强塞到他的袋子里,说:你们都给我宣传宣传,多卖一些姜就是照顾我了。也随手往小萍手里塞了几块,小萍说啥也不要,推着自行车咯咯笑着走开了。

昨夜真是做了好梦。不到天黑,两袋子姜竟然卖光了。我先给爹买了一顶崭新的火车头帽子,又给妈买了双厚厚的棉袜子,给两个妹妹各买了一条花围巾。天色已黑的很浓了。就跑到小萍家, 说你家自行车叫我骑下吧,出来两天了怕我妈记挂,我得赶回家哩。小萍说,没事儿你骑吧。刚好俺小林说要给俺家送猪肉,赶明天让他把车骑回来。我也没多说感谢的话,骑了自行车就往十几里外的走马坪奔。

到家天已大黑,母亲却还在等我。见我回来了,担心的面色变成了欢喜,问:你去镇平进的姜呢?我说,今儿一天就卖完啦!母亲有些不敢信,问,你娃子说啥?卖完了?我掏出一沓子钱给母亲看。母亲眯着眼就着昏暗的灯泡,凑近看了又看,用粗糙的手指摸了又摸,末了欣喜的叹口气说:娃,你中用了!能给家挣钱了!说着眼泪竟噗嗒嗒滴到蓝萤萤钱沓子上。

我也心里一酸,劝她说:妈,这不算啥!俺以后还要给您挣大钱,养咱这个家。说着从袋子里陶出帽子、棉袜和围巾。母亲几乎是喜极而骂:“死老头子,快把里屋灯拉开,看看定娃给你买啥了!帽子!你做梦都想要的火车头帽子“!

我说妈,我爹怕费电舍不得开灯你是知道的,我送进去就是了。你赶紧给我炒俩菜,今天多亏小林没过门儿的媳妇小萍了。我去喊小林,我俩今儿黑要喝两杯!

母亲大方的给我们炒了四个菜:一个萝卜丝,一个猪耳朵,一个小葱煎豆腐,一盘猪腿炖粉条。我拎出两瓶西岭春, 一瓶西岭春酒三块六毛五。一瓶刚喝完小林就开始硬了舌头说:哥,叫你破费了。我说,咱俩净屁沟长大,别说破费不破费的话,今儿黑两瓶不喝完不算事!第二瓶喝完我也快醉了,小林已醉得走不动路。我趔趄着送他回去睡觉,嘴里胡喊着说:你娃子说了个好媳妇!接过门来得待小萍好,不好好待小萍,小心哥揍你……小林吐踏着舌头说,哥放心!肯定好好待,好好待!

第二天早起我盘了账,竟赚了一百多块钱。我的天!快顶我四个月代课工资了!数着那些块块角角的票子,我也一时恍惚了。

米坪街二十九还有年前最后一道集。我把赚的钱也添到本里,又跑了一趟镇平贾宋镇。由于一心想多进点姜,费用留的不足,差一点困到半路上。

这还不算啥,糟糕的事情在后头。二十九晌午头,我正在摊位上低头给人挑姜,赵老头突然出现在我的姜摊前,厉声的说:你就是那个敢降价卖姜的野小子?我不知他的来头,没敢随便还口。他竟拿了长长的烟杆朝我扬了扬,尖声骂到: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敢来我门前摆摊!立马收摊给我滚!他这威胁的话激怒了我,我忽的从地上站起来,瞪着他说:这集市又不是你赵家开的,政府鼓励自由交易,谁规定这姜允许你卖不允许我卖?老头说:谁规定?老爷我规定!我说:你不是政府 你规定不算!这时已围过来许多看热闹的人,并窃窃私语着老头的霸道不是。老头有些恼羞成怒,就来踢我的姜摊。我一急,一把夺过他打过来的长烟杆,攥在手里,说:我看你岁数大,不跟你一样!你再欺负人,我不客气了!

可话音未落,就看见一个黑个子小青年拨开人群窜过来,不由分说照我挥拳便打。我并不怕他,接他一拳,甩开外套与他拳脚搏斗,瞅出他的毛头破绽,一掌推出他老远。他调头用身子猛扑。两人正打的酣畅,见远远又奔过来两三个汉子,手里举着劈柴棒边跑边喊:打死他!打死他个野卖姜的!我心想这下坏了,他家族里人都出动了!我手里没家伙,打下去是要吃亏的,就准备着往小萍家或乡政府跑。眼看那汉子们高举的劈柴棒就要劈头盖脸的落到我头上,却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挡了回去。一个雷鸣一般的声音大喝道:谁敢动我老表!我先把他头砍掉当尿罐!

人群立马静止下来,我定睛一看,是上个集上买我姜的络腮胡子!他一手抓住冲在前面的那个青年的领子, 一手紧握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瞪眼怒视着赵老头。老头见状,已有些怯场,但仍下不来台,倔强的说:你是谁!来管我家闲事!络腮胡子说:我不更名不改姓,野牛沟朱老三!这卖姜的是我姨家亲老表,这姜生意有我的股份!咋啦?我就不信,这米坪街就不兴外姓的来卖姜?有本事你们赵家把这三里长街的地面都包下!

不知是谁报了警,还是人越围越多闹出了动静,很快派出所民警就来了,人群就轰散了去。我身上多挨了几拳,好在没有明伤,不碍大事。赵家的人怕被叫去派出所问笔录,也寻了个台阶,骂骂咧咧的走了。那个带队的民警对络腮胡子说:朱三哥,你咋带着刀?要罚款的啊!络腮胡子说:罚你的头,我这是集上刚给你三嫂买的切面刀。都快三十儿了你娃子还不回野牛沟过年?你奶奶都念叨你好几天了哩。那民警说,明天放假就回去。指了我说?三哥,他是你啥亲戚?络腮胡子说:不亲戚。刚才那话是叫他们听的!他们三、四个老少爷们,打人家一个十六、七岁的外乡娃子,叫你你能看下去?那个年轻民警说:就是的!这帮人你不知道情况,恶着哩!幸好还没出啥大事儿。络腮胡子说:对了,我还急着回去办事 ,托你照护好这个王家兄弟。外乡人来咱街上做个小生意,不容易!说完就要走。我拉了他的胳膊说:三哥你不能走!姜我不卖了,咱们下馆子喝几杯!络腮胡子说:年关了事儿多。这样吧,看你也实意,你安心卖姜,我赶黑再过来,咱弟兄俩怼两瓶!

姜摊子被赵家这一闹,有胆小的不敢来买姜了,生意清淡不少。俗话说,出门三里地,便是外乡人。我知道自己脚踏生地,势单力薄,遭人欺负也是活该。若不想受这委屈欺负,任着性子打出事来,又怕过年了连累爹妈。因此心思烦躁,无心卖姜。眼看着集要罢了,还有大半袋子姜没卖完。我托人捎信让小萍过来一下,她已知道晌午发生的事,抱歉的说:俺妈派我上午给外婆送粉条,外婆非要留俺吃午饭。你咋样?吃亏没?疼不疼?我说开始没吃啥亏,不咋疼。可后来老头家来人多,操家伙要把我往死里打!不是朱三哥恰好到,我可吃大亏了!小萍说,这朱三哥真是个好人!我说,你街上熟, 帮我定个馆子,再卖三瓶西岭春——不,三瓶伏牛老窖,我约了三哥晚上喝场酒。小萍答应说好,就要去置办,我又叫住她说:对了,你也来参加,帮我照应照应场面。

天刚扫黑,络腮胡子朱三哥,骑着自行车就来了,果然没有失约。酒馆刚坐定,他和小萍就问我:还剩多少姜没卖?我说五六十斤吧。小萍说:明天就是年三十儿,没人赶集的。我和三哥商量好了,这剩下的姜,我俩帮你分了,你好回了本还你老师本钱。我一下子激动起来:这咋能行?你们都买过姜了的!三哥说:你不知道,我是俺那个庄上的队长,四十多户人,每户一斤姜,都给你销完啦!我说:“那也不能叫你塌恁大人情——要不这样吧,你俩分去三十斤,按成本价;剩余我留着,明年春天当姜母。我在镇平贾宋进姜时,也去地里看了看,都是菜农自家种的。我也要自己学种姜,以后咱山里人也辈辈能吃上便宜姜了”!络腮胡子朱三哥,闻我此言,一拍大腿说:“这主意好!你这老表有心胸,朋友交定了!来,先对半瓶!”我说:“三哥先别急!今儿黑这酒兄弟得先喝!小萍,拿三个茶缸来”!三个陶瓷茶缸摆上来,我用牙咬开五块六毛三一瓶的伏牛老窖,分了满满三茶缸,满屋子一下子就弥漫着红薯干老酒的焦渴的香气。我端起一茶缸站起身,说:“朱三哥!今天是你仗义,我先喝这一茶缸为敬,再跟三哥对饮!”两瓶酒三下五除二便干个精光,两人一时刻热血沸腾,骂起那老赵头白天的强盗无理来。还要再喝,机灵的小萍怕我们借酒向赵家寻事,不知何时已捎信让小林赶来街上接我回家。

这回轮到我大醉。到家已是半夜,早得知此事的母亲还万分担心的开灯等侯,见我平安回来,垂着眼泪说:”姜没卖完就算了,可不敢跟人家街上人惹事!娃儿你没事吧“?我酒已醒了一半,说不会有事的,妈!过了今儿黑,儿子又长一岁了,没人敢欺负咱们的!你睡吧,我去后园解个手。

我提着拳头走到后院,照着那条吊在黑夜中的沙袋又狠狠的拳打脚踢起来。不光是今天卖姜受欺负的恨,十七、八年来因贫穷卑微而受到的憋屈和欺凌,困在大山里的愤懑和无助,一股脑涌上一个热血少年的心头,此刻化作雨点般的拳脚,击打得沙袋在泡桐树和老柿树中间剧烈晃荡,连鸡笼里的鸡子也因受了惊吓而扑棱起来,我索性照着那破鸡笼飞起一脚,感觉那鸡笼在严寒中的滚到后墙沟里去了。

我满头大汗走出后院,蓦然看见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苍凉的身影靠在堂屋的门板旁。我酒一下子全醒了,那是母亲,她一直在等我,她明显知道我在后院里以练功为名的发泄,而始终没有来打断我,她心里是知道她的儿子的。我走过去扶着她瘦弱的肩膀,理了里被寒冬腊月的贼风吹乱的母亲的头发,心里一阵难过。我说:妈,你咋还不睡?她说,你回来了,我就睡。说着递过来一条热腾腾的毛巾。我眼泪竟忍不住想望外涌,但还是忍住了。我指了指堂屋地上那小半袋姜,说:“妈,这姜不是卖不掉,是我留着当姜母哩!开春我把它种到咱菜园里,以后咱们就有自家的姜吃了。”母亲说:“咱这穷山仡佬,人老几辈都没人种过姜,你能种好?”我笑了一下安慰她说:“能种好!我在镇平贾宋进姜时,都向菜农问清楚了,好种的很。”母亲看我笑了,也欣慰的笑了一下。

又十一年后,我竟然莫名其妙的当上了县政府科技干部。作为县科技兴林讲师团的一员,我随讲师团到各乡镇做科技下乡巡回讲座,讲菌果药种植技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猕猴桃专家朱鸿云教授讲猕猴桃,我讲中药材,每到一处都人头攒动,颇受欢迎。

一个秋高气爽的的日子,我们讲师团巡回到了米坪镇。这时候米坪乡已撤乡改镇了。镇政府礼堂里坐了密密麻麻听讲的的各村组干部种植技术带头人。时过晌午,讲课结束,镇长们陪着出礼堂,准备去内部伙上开餐。人群里忽然闪出一个人来,径直走到我跟前,直钩钩地看着我,迟疑地说:你,你莫不是外乡那个……卖姜的王兄弟?

我定睛看他,一张白净的脸上长满了不相称的络腮胡子,模糊的记忆瞬间就清晰起来。我大笑着说:是我!就是我!朱三哥!你好哇!他也由拘谨转而开怀的大笑起来,笑得络腮胡子一颤一颤的,憨水都要流出来了。笑完了说:咋整!咱俩下馆子对两瓶?我对发愣的镇长说:您照护朱专家吧,我遇到故人了!说毕就攥了朱三哥粗壮的手道:咋不中?走!兑两瓶!

酒馆还是那个酒馆,老板却换了人。五块多的伏牛老窖县酒厂早不生产了,我叫了最好的阳春白雪酒。三大杯下肚,已不是当年酒量,都有些微醺了。朱三哥呆呆的盯着我看,舌头有点儿僵硬的说:“好你个外乡小子,出息了!当官了?不卖姜了?不卖姜咱就做不成兄弟喽!”我说:“心放肚子里朱三哥!我也不是当官的料。卖姜不卖姜,咱俩都是好兄弟。来干了这一杯!”

-End--

图|网络

注:本文原载《青海湖》2019年5月。

作者简介:笑尘九子,原名王笑尘,字知秋,号野云斋主人,生于1970年10月,河南省西峡县人,现居南阳市。河南省作协会员。十三岁写出并发表第一首诗歌《小白杨》,十八岁创作出第一部短篇小说《旱季》。在国家、省、市级媒体发表诗、散文、小说、文学评论多篇。出版有新诗集《为你煮好一生的青茶》(花城出版社,2008年)、古体诗集《前世》(线装书局出版社,2015年)、文集《因风的蔷薇》(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等。代表文学作品有:诗歌《听说爱情还会回来》、《空意》,小说《禄子》《旱季》,散文《母亲六记》《欧洲十日》《陈忠实的文学力量》,文学评论《轮回的四季,诗意的情怀--子曰古体诗赏析》《美的、自由的,就是诗的》等。现任河南永润生态农林公司董事长,高级林业工程师,南阳民建会员,河南省南阳市人大代表,河南省镇平县人大常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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