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特辑】雾山傻根 | 父亲的脊梁
1.
昨下午下班,公司有点事,我就在公司吃了晚饭才回家。
骑摩托回来,天已黄昏,就径直去老院看望老爹。进院就喊“爹,爹,……”,没有应腔,也没见他人影,又进客厅找他,也没找到,就又大声喊他,还是没回应。从客厅进厨房一看,嗨!在厨房做饭呢!哦,老爹八十七了,人老耳朵背了。
见我来了,老爹佝偻着腰、笑着迎了过来,问我:吃了没有?我说刚吃罢,可他还是执意端过来刚煮的咸鸭蛋,坚持叫我尝尝,说是这鸭蛋蛋黄香哩很。我就吃了一个,嗯,真香!老爹煮的咸鸭蛋!
看着老爹又在佝偻着腰忙活着做晚饭,突然发觉老爹的脊背更驼了。我不禁对老爹的衰老心生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从前,那是多么坚强、多么有力、多么挺直的腰板啊!可如今,竟然驼成这样,而且再也直不起来……
最近四五年里,老爹常诉腰疼,多次找医生看过,也吃了不少药,可就是治不好,医生说,腰椎间盘老化了,也算是老年病,年纪大了,不宜手术治疗,只能吃点药缓解。有段时间,他不甘心从此腰疼背驼,曾坚持强迫自己多吃饭,想试试把肚子撑起来,看能不能趁势也把腰给撑起来,结果还是不行……自那以后,老爹就对自己腰疼背佗认命了:老了,没办法了,驼就驼吧。
去年后半年以来,老爹腰疼背驼越来越甚,已经几乎不能步行出去散步转悠了,只要外出,哪怕只有里吧半里路,他也不得不骑上他的人力小三轮,再稍远一点,就要骑上他的摩托三轮,或全封闭三轮“轿车”。
其实,老爹晚年的腰疼背驼,完全可以断定,就是因为他青壮年时期为全家人的活命他太拼命,日子太苦,担子太重,出力太大,透支太多。他和母亲这代人,是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最苦的一代人,旧社会受苦受难,新社会开国之初一穷二白,缺吃少穿也没烧的,又遭遇了“大跃进”吃食堂大饥荒和“破四旧”、“文革”等社会大动荡,青壮年时期成年累月为农村大集体忙、为国家建设忙、为全家人活命生存忙,到了晚年,原来透支体力透支健康透支生命的恶果就都凸显出来了!到了儿大女大的晚年,他们本该苦尽甘来、轻轻松松、精精爽爽安度晚年,可大多都疾病缠身。母亲的过早病逝,想必也与此有直接关系。他们活的太苦、太难、太累、太卖命、太没自我了。
2.
父亲的青少年时代,正值抗日战争和之后的国共战争以及新中国开国之初――他十二岁时,因家境破落,难以为继,被迫背井离乡孤苦伶仃到西峡口封湾给人家当放牛娃;十四五岁时,就开始跟随木匠师傅学做木匠活,一担两筐,一头木匠工具,一头铺盖被窝,走乡串户讨生活。二十几岁时,在西峡口自己张罗娶妻成家,此时正值农村逐步兴起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以及人民公社之农村大变革时期,父亲遂告别走乡串户的小木匠营生,也加入了农村大集体,虽然也在大队、公社的木业组干过木匠老本行,可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大集体参加农业劳动。那时农村农活很繁重,农业现代化、机械化还无从谈起,担粪、播种、除草、灭虫、收割、脱粒、运输及治河改地等诸多农活,全靠人工,成年累月,疲累不堪……
除了忙大集体的农活,每晌放工回来,匆匆一吃罢饭,他还要常常不歇晌,常常挤空上山――北边四五里外的羊胡山或学沟沟脑的大寨山,去割烧锅柴,割沤肥秧草,赶在生产队上工之前,他就担回来一大挑子柴禾或秧草,放下担子,有时都顾不上洗把脸,就又匆匆上工去了。原来老堂屋的草房,打墙所用的墙土,全是父亲放工回来加工起土、担土,一挑一挑担回来,堆到房子场,堆成了小山,堆够了才请人帮忙打墙;缮草房屋顶所用的黄苝草,也全是父亲放工回来趁午饭后休息时间,挤空上山割割、晒晒、再绑绑,一挑一挑担回来。其他各种盖房所需木材竹竿葛条等,也全都是他自力更生备齐,才又请人帮忙缮草盖房……经过几个月艰辛准备,终于把草房盖好了,终于终结了寄人篱下的憋屈日子,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窝。自家草房盖好那天,父亲一下子瘫坐在自家的新草房里,那可是他一土一石一草一木辛苦盖起来的呀!他脸上和心里都满是自豪,那些劳累、辛苦及憋屈一扫而光……
3.
因父亲木匠手艺技术超群,大概是1973年初春,西峡县水电设备厂通过公社与大队协调,借调他去该厂木模车间工作,父亲心里清楚:这可是他借机跳出农门的天赐良机。经过八年苦熬,手艺精干、踏实肯干的父亲终于得以转正,跳出农门,实现了那个时代会让太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艳羡不已梦寐以求的华丽转身!
可对于“一头沉”的家庭,成了国营工厂产业工人的父亲,反而更忙碌更劳累了:上班时,他趴在车间赶活挣计件工资是工人;下班时,他赶紧骑上“大黑驴”破骑车往家赶挤空干农活――麦季里锄地、除草、担粪、割麦、摊场、碾场、扬场;秋季里耖地、栽秧、扒秧草、割稻谷、绑谷葐、打谷子、扬场,还要为旱地的玉米地、岗上红薯地以及菜园地、自留地忙;另外,家里还常年养有肉猪和老母猪,还得为挽草喂猪、割草打糠、防狼看护及伺候猪仔操心忙;还有,一到学生娃们回来过周末,父亲还要经常让母亲事先准备上山去割柴的干粮,次日一大早,四五点钟,就带领俺大哥、二哥和我,父子四人,披星戴月,早早出发,顾不上害怕路途荒野坟地里游荡的绿幽幽的磷火,拉着架子车,赶往北边石门上头,几十里远的马房沟、柏叶沟、黄茅岭、孟沟、天地岭等山上割柴,既为家里烧锅做饭备柴,也要卖柴换钱补贴家用,供养五个儿子吃穿、上学……为了这个全家七口人生存活命,为五个儿子的养育、上学,为这个大家庭早日摆脱贫困、早日过上好日子,父亲和母亲可真是拼了老命……
4.
青壮年时代,父亲的脊梁上,除了压着日常劳作的扁担、钩担、杄担之外,其实更多的是压着缺吃缺穿、难以为继、疲于奔命的家庭重担!
提起此生一路走来经历的艰难困苦,老爹常说:“真不敢想啊,一想起来我就惊出几身冷汗!真没想到咱们这家人能逃出活命。”
说到生活的重担,父亲还有一个故事,很久以来,一直苦涩而伤感地萦绕在我心头——
大概是1970年初春,又是荒春闹饥荒,家里又揭不开锅了。
那种年月,大集体生产队上分给的粮食少的可怜,精打细算省着吃,满打满算也只够吃三四个月,每年大部分时间里,父母亲都不得不常常出去四处搜罗人家丢弃的烂菜叶担回来,再择择、淘淘、馇馇、卧成酸菜,还要根据不同季节,去四处搜罗榆钱、洋槐花、泡桐花、柳芽、白亮树嫩叶、荠荠菜、面条菜、野苋菜、水芹菜、刺芥等等多种多样能吃的野菜、树花、树叶,弄回来后再烧开水淖,以软化去苦去涩,变戏法地做成“饭”来充饥,可仍然会经常缺粮断顿。
就在那年初春的一天清晨,春暖乍寒,父亲又像往年一样,又骑着他的“黑驴”骑车,赶往一百多里外的邓县罗庄老家去买红薯干回来救急!他心焦家里又要断顿,那次他就狠心不舍地买了一大麻袋红薯干,足有一百多斤,半下午时,他才在罗庄宅子老家收拾停当、才开始骑车驮着一大麻袋红薯干赶往西峡。骑车驮的太重了,很难骑着走,他就骑一段路,推一段路,艰难前行,走到丹水鹰湾时,已将近半夜,他又饿又累又冷,实在走不动了。见有一装满干柴的拉车停在路边,那是外县拾柴人在北山拾干柴返回而钻在架子车底下睡觉过夜。父亲试探着凑上前,央求那个拾柴人往里挤挤,让他靠人家身边也少眯一会取取暖。好在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可怜的苦命人。那人眼都没睁,就往里挤挤,让他跨个边侧身也将就睡下。眯了一会儿,寒风中突然冻醒,父亲告别了那个好心的拾柴人,啃了几块麻包里的红薯干,又驮着那一大麻包红薯干上路了,距离西峡还有六十多里上坡路,他就继续骑一段,推一段,艰难往回赶,直到午饭后三点多才赶回家里……
这次回老家骑车驮红薯干回来救急的苦涩往事,父亲只给我讲过一次,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在那个极其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如同当时中国农村千千万万个父亲那样,他再苦再累,也要拼命挣扎,因为他深知:自己是一家之主,自己有五个孩子嗷嗷待哺,全家七口人要活命,不论生活担子有多沉重,他也要顽强站直了,别趴下!他必须挺直腰杆,挑起重担!哪怕把脊梁压弯!
5.
如今,父亲作为当年一个曾经孤苦零丁背井离乡的放牛娃,已在异乡西峡――他的第二故乡――繁衍出了已近三十口人的大家庭,他的五个儿子,五个小家庭,虽算不上什么富贵,却也人人积极进取,家家和睦安康,这成了父亲和母亲晚年最爱挂在嘴上的荣耀和自豪。
老父亲这几年常说:“老来福才是福。我现在可是咱队上最享福的人啦!”我知道,老爹说这话,其实是在为他养育成了五个儿子、其中3个大学生和2个高中生而自豪,他是在为他所繁衍出来的由5个儿子5个小家庭组成的已近30口人的大家庭而自豪,因为他所创造出来的大家庭如今已四世同堂,人丁兴旺,苦尽甘来。
可是,他晚年的腰疼病,却已把他折磨的直不起腰了!青壮年时期的生活重担,已经把他的脊梁压弯了!可他依然坚持勤劳而充实的活着,哪怕弓着脊梁,也要坚持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有几句知心话,特想对老爹说:爹,俺妈先“走”了,您可要多陪陪俺们,好好活着,有您在,回家能叫声爹,俺们就还都是孩子,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您勤劳没错,并不是反对您继续伺候您的果树、葡萄、种菜、养鸡,理解您那是在追求一种存在感,一种价值体现,一种精神寄托,但要凡事悠着点,就当那是玩,因为您众儿孙都孝敬,因为您有退休金,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不要太辛苦哟!
父亲的脊梁,往往在老年时都已被家庭重担压驼了,已不再挺拔伟岸,可我们应该更懂、更心疼、更敬重――父亲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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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三杰,网名雾山傻根,原籍邓州,现居西峡,曾从事初、高中英语教学,后改做企业文员至今,闲暇时间,喜爱文学,信笔抒发,权当消遣,以文作乐,以文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