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古迹过往 关岭双桥记 2019年第46期 (总第401期)
关岭双桥记
陈文杰
巍巍关索岭,横亘黔省西部,雄踞滇黔桂津渡。其西南面之北盘江,一江湍流奔腾于高峡深谷,两崖斧劈峻拔成天堑。旧时黔省西南方,沟通滇黔桂三省之捷径,唯关岭辖地北盘江上之两座铁索桥,一座名曰盘江铁索桥,有“滇黔锁钥”之誉;另有一座名曰花江铁索桥,人循前述美誉,谓为“黔桂锁钥”。此两桥在关岭县境内,直线距离不足五十余里,一县两索桥沟通三省,确属国内罕有,可见关岭地理位置之重要。
黔省索桥之祖盘江桥
盘江铁索桥建于明朝天启六年(1626),是贵州第一座铁索桥,被称为“黔省索桥之祖”。
民国时期,盘江桥还在发挥交通枢纽的作用 博雅相馆提供
明朝天启二年(1622),贵州水西土司安邦彦叛乱,攻陷黔省千里之地,并围困贵阳达十月之久。云贵土酋沙国珍、罗应魁等闻安邦彦得势,尽反附逆,攻陷安南(今晴隆)等十六卫,依凭盘江阻断云南援军。时任贵州安普监军副使的朱家民(云南曲靖人),奉命与参将许成名(贵阳人)率兵出征,讨平盘江以西与安邦彦呼应叛乱之诸蛮,并筑城戍守,隔北盘江与关岭安氏叛军相持。
云南援军遇阻盘江,贵阳之围未解,情势急如水火,朱家民遂思忖寻盘江下游水缓处暗渡。北盘江水深无底,湍急迅悍,所谓水缓处不过相对而言。官军舟楫竞渡,多有翻覆,能过江者十之五六。仗此奇计,朱家民剿灭叛军,关岭门户洞开,黔中再无险可守,贵阳之围遂解。
安邦彦叛乱平定后,朝廷命其培修扩建滇黔驿道,以增加两省军秣粮草之运速。然军民过关岭盘江段,唯有舟渡,运力有限,且水急沉舟之事故时时发生,故关岭盘江成为梗阻滇黔驿道之顽疾。
朱家民少年时游历颇广,曾见澜沧江两岸悬铁索为桥,人马晏然而过宛如坦途,遂以澜沧江铁索桥为借鉴绘制草图,奏请朝廷建盘江铁索桥,获允。天启六年(1626),朱家民带头捐资建桥,另地方官民募资银两。朱家民任主持,许成名任监修,安普游击李芳先(今重庆长寿人)任设计,择关岭、晴隆两县山高、江狭、岩坚处为桥址。
朱家民石雕坐像 安顺博雅相馆提供
历时三年,明崇祯元年(1628),盘江桥建成。铁索桥凌空飞渡,天堑变通途,朱家民欣喜之余,赋诗《铁桥告竣志喜》以庆贺铁索桥的建成。诗云:“牂牁形势向云盘,山插层宵万叠寒。地险难容江立柱,神工止洗铁为栏。人从蜃市楼上现,我在金鳌背上看。三载胼胝今底定,伏波铜柱照巑岏。”后朱家民又分筑石城十一座,以保护滇黔通道的正常运行。筑城完毕,其又赋诗《桥工竣次第建石城十一座告成志喜》以贺,诗云:“划破青山路一条,走鞭飞铁去来遥。碍天岩树冬先发,锁磴溪云尽不销。耕凿正闻歌帝力,车轸不复畏兵骄。金汤联终皇典巩,尽职何功敢任劳”。崇祯帝嘉朱家民造桥筑城之功,下旨升任贵州省布政使。
崇祯十一年(1638)四月二十四日,著名旅行家、地理学家徐霞客途经关索岭,被盘江铁索桥险峻壮美的气势所震撼,在其《黔游日记六》用精炼厚重的文字这样描述了盘江铁索桥:“循江东岸南行,半里,抵盘江桥。桥以铁索,东西属两崖上为经,以木板横铺之为纬。东西两崖,相距不过十五丈,而高且三十丈,水奔腾于下,其深又不可测。初以舟渡,多漂溺之患;垒石为桥,亦多不能成。崇祯四年,今布政朱家民,云南人,时为廉宪,命安普游击李芳先,四川人,以大铁链维两崖,链数十条,铺板两重,其厚仅八寸,阔八尺余,望之飘渺,然践之则屹然不动,日过牛马千百群,皆负重而趋者。桥两旁,又高维铁链为栏,复以细链经纬为纹。两崖之端,各有石狮二座,高三四尺,栏链俱自狮口出。东西又各跨巨坊。”
盘江桥竣工后,历代地方官员又在原铁索桥两岸建造的护桥垛楼和月城的基础上,增建了观景的临江楼、大愿寺、朱家民石雕坐像及纪念朱家民建桥之功的奉祀享祠等,另将往来于盘江之流官游宦、文人墨客,咏赞盘江桥的诗句或墨迹,择景观殊胜处,勒石刻碑或摩崖造影。其中“力挽长河”“盘江飞渡”“铁锁盘江”“一线缝空”“朱氏鼎钟”等摩崖石刻至今尚存。清初的绘画大家黄向坚用宏阔的构图,绘制了气势磅礴、让人身临其境的“盘江图”,今藏贵州省博物馆,为迄今为止最早描绘盘江桥之画卷。
清初画家黄向坚绘制的“盘江图” 博雅相馆提供
商旅跋涉而至,遥看盘江夹岸楼阁,洒翠流丹,辉煌掩映;登楼凭眺,铁桥如虹,万峰拱卫,正如诗家所赞“千寻金锁横银汉,百尺丹楼跨彩凤”,可谓西南入黔的第一胜迹也。经过多年的培修呵护,关索岭之盘江渡成为文人骚客留墨点染最多之地,形成了贵州省独特的关隘津渡文化带。
几建几毁的盘江铁索桥
盘江桥因战争需要而建,然也因战争三次毁于兵燹,四次被洪水冲毁,命运多舛。
清顺治四年(1647)正月二十二日, 大西军孙可望与南明李定国会盟,决定“扶明抗清”。两军进入贵州,击破永宁州牧曾异撰在北盘江一线设置之防线,攻克永宁、关索岭,强渡北盘江。曾异撰自焚身亡。顺治五年(1648)二月二十七日,安远大将军信郡王多尼、征西大将军平西王吴三桂、征南将军固山额真赵布泰等分兵三路追击李定国部至关索岭,并展开决战。是役,杀得日月无光,尸积如山,血染盘江。李定国败,尽焚盘江桥桥板,斩断铁索十数根西走。
水位提升后重建的盘江铁索桥 博雅相馆提供
顺治十六年(1659),由清经略洪承畴、云贵总督赵廷臣、贵州巡抚卞三元等请拨公银一千五百两重修。将留存之七根桥索加至十根,暂作通行。康熙初年,盘江桥被山洪冲毁,康熙九年(1670)十一月修复。
关岭所辖盘江天堑控扼滇黔,在西南地区军事位置极其重要,已为极具战略眼光的康熙所重视,称盘江桥为“通则为遥控百蛮之要道,变则为阻碍夷叛之关隘,盘江桥乃通变之法门所在”。康熙二年(1663),帝亲书“滇黔锁钥”四字,敕匾悬置城关门楼,史称“御书楼”。
康熙十二年(1673),清廷撤裁西南三藩。云南藩王吴三桂起兵反清,攻四川取贵州,兵锋直指湖南,贵州提督李本琛于安顺叛附吴三桂。清廷措手不及,一直处于劣势,经七载交锋,清廷渐扭转战局。康熙十九年(1680)十一月,吴三桂之孙吴世璠自贵阳败走云南,令李本琛屯镇宁州,李部将巴养、郑旺、李继业屯盘江。十二月,清湖广提督桑额攻下安顺,大败李本深于镇宁。李退守鸡公背,桑额尾追,攻下永宁(关岭)州。李本琛渡盘江,焚盘江铁索桥;又败于西岸,遂降,送北京凌迟处死。
康熙二十三年(1684),云贵总督蔡毓荣、贵州巡抚杨雍重建铁索桥,并设兵士巡检守卫。另定盘江铁索桥维护之规:计三年小修,五年大修,支领藩库养廉银九百五十两为维修资费。普安厅、安南县同修西岸,永宁州独修东岸。二十五年(1686)和四十三年(1704),又两次被大水冲坏,旋即重修如故。
康熙五十年(1711),贵州巡抚刘荫枢重建盘江铁索桥。置横江大铁索19根,每根长28丈,有285扣;贯楼横江大铁索6根,每根长25丈;栏杆大铁索8根,每根长12丈;栏杆铁枋97块,细铁索194根;兜底横江大铁索用铁枋穿练,铁索贯入两岸岩石间。东西夹江建护桥楼两幢,司启闭之用,夜暮桥门闭之,黎明启开,夜不通行。
清雍正六年(1728),滇黔驿道改从郎岱茅口过北盘江,盘江铁索桥行旅渐稀。同治十三年(1874),水溢盘江,铁桥全毁,沿河田庐被淹。清光绪年间,山水聚涨,冲毁铁索桥过半。安义镇总兵蒋宗汉倡请贵州巡抚崧藩筹款补修如故。
民国二十五年(1936),滇黔公路通车,工程处利用原铁索桥进行加固,以维持汽车通行。抗日战争爆发,盘江铁索桥从两百余年无战事之沉寂中醒来,再次体现出其在西南交通枢纽的重要作用。日军为截断盟国援华物资经中国西南后方进入前线,派飞机四次投弹轰炸盘江铁索桥。民国三十年(1941)六月三十日,九架日机向盘江铁索桥俯冲轰炸,最终投弹命中,炸毁铁索3根。为保证抗战物资运输畅通,盟军于此桥下游600米处另建铁梁吊桥以通汽车,并在桥西岸各山头部署防空阵地,配置德国防空高炮4门,保卫新盘江桥空域。
1949年后,黔西南交通新干线黔滇公路修建,盘江铁索桥也加以修复加固,然再未成为横渡天堑的必经之道。
自明以来,人们对盘江铁索桥多有赞美之辞,仅在两崖石壁上留有历代摩崖石刻、造像20余处,形成盘江老桥和盘江古驿道石刻群。2013年国务院将此石刻群公布为全国第七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茶马古道”重要附属文物点之一。
花江铁索桥建造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桥距江面百余米,高差为贵州铁索桥之最。
“花江”系北盘江流经关岭、贞丰交界处这一段江水之称谓。花江之名由来,有两传说。一说:古人为纪念先祖,在关岭与贞丰之间的峡谷崖壁上,用赭色涂料绘制了大量远古的宗教图腾,图像多以人马为主,或歌或舞,或逐或驰,让人眼花缭乱,故称其江为“花江”。另一说:此段江畔花木繁茂,盛夏六月两岸繁花似锦,各色花瓣随风飘坠,尽敷江面,绚丽多彩;男女青年趁此水浅之时隔江互掷花包示爱,有情者互约婚期。花江之名的两个传说,关乎宗教与爱情,既有神秘感,又充满人性柔情。
百余年前法国传教士所摄花江铁索桥 博雅相馆提供
旧时两广百货,船运入黔,贵州土特产亦运往两广,均由贞丰县白层古渡口上下。两广百货运至花江渡口后,又需通过舟楫摆渡到对岸关岭码头,再陆运到安顺、贵阳等销场。然盘江暴雨山洪时发,常有翻船死人之事发生。为避免事故频发,在花江渡口建桥,畅通黔桂商路已成迫切要求。
光绪二十一年(1895),贵州提督蒋宗汉(字炳堂,云南鹤庆人),军次安顺府,人称蒋军门。某次,花江渡口因汛翻船,致使准备列装安顺府火器营之洋枪百条沉入江底。蒋宗汉闻报大惊,带亲兵赶往花江渡口监督打捞。时逢雨季,江水湍急,浊浪滔天,军士无敢下水者。副将欲驱当地船工入江打捞,蒋军门斥令阻止。遂面江而拜,誓发宏愿:“上苍佑我,将洋枪捞起,吾在此建桥一座以行商旅。”午时,雨止云散,江流渐缓,有土人来报,沉船在下游一里处被巨岩挡住。蒋军门大喜,发人将船及火器打捞上岸,并重赏土人。
是年,蒋军门践约筹款,在花江立誓处建修石桥一座。开工不久,桥头墩石被江涛冲散,次年再建再毁。蒋军门遂移址至下游一里,即当年打捞出沉船处。修桥至一半筹款耗尽,有济公盐号,倾慕蒋军门义举,愿捐银助其完成建桥之功。光绪二十七年(1901)四月,花江铁索桥历时六年竣工。此桥三建两毁,殒桥工十三。《关岭县志访册》记载:“花江铁索桥由粗大铁链串缀而成,计铁索14根,长二十一丈四尺,每根由262个环链组成,宽九尺。两旁均贯以一大铁索,高二尺八寸,以小头钮穿成栏杆,横卧江面。距水面三十余丈。上铺数百块大枋作为桥面,以作人马踏足之栈道。另修桥左右两端路各七八里,直达两岸旧驿道。”桥建成之际,两岸建桥屋碉楼,有碑刻石像,并派一把总及兵士驻守。彼时来往商旅人马繁多,络绎不绝,盛时日过马匹三千以上,南北两岸形成街市。北岸建有一露天戏台,台前有对联一副:“吹敲弹舞,俨然君臣父子;罢鼓停铙,谁是儿女夫妻”时有艺人往此卖艺。花江桥繁华景象,不逊盘江铁索桥。
风雨飘摇的花江铁索桥 博雅相馆提供
民国以来,把总撤销,但交通盛况不减当年。直至民国二十四年(1935),黔滇公路通车后,盘江八属地区之商旅,转道晴隆过盘江铁索桥者日多,花江桥渐为冷落。民国三十四年(1945)三月十六日下午一时许,有云南8位游牧人驱赶羊600余只,从关岭北岸过铁索桥往贞丰、册亨、望谟一带放牧。两牧羊人预先过桥,宰鸡祭桥神。时桥上有木工7人正在拆换部份朽坏桥板,一名木工欲敲榨羊主故意用斧头使劲敲击木枋,使羊群不敢过桥。前羊群受惊后退,后羊前窜挤于桥中,负荷超重,加之颠簸产生共振,铁索断落一十二根,只剩两侧栏索。人羊尽坠巨浪急流中。此事故,失踪木工6人,羊主2人,羊300余只。花江下游未被村民打捞上之羊尸腐坏,臭味弥漫数十余里,月余不散。事隔不久,贵州省主席杨森派专人修复。此事在南北两岸皆有碑刻记载。
摩崖石刻“履道坦坦” 博雅相馆提供
一九六二年冬,关(岭)兴(义)公路修建,在花江铁索桥下游十余里处修建“板贵大石桥”联通两地。交通南移后,商旅断绝,铁索桥陷入无人管理之境况。后栏杆铁索锈损断垂江面,只余桥面索链十四根,铺桥木板也在风雨飘摇中失落殆尽。时有两岸村民贪图便捷,涉险过往,常有意外发生。有识之士虑及花江铁索桥大毁后,必难再行修复,遂奔走呼吁维修保护此名胜古迹。一九八四年春,关岭与贞丰两县联合报请省人民政府拨款维修。两年后完工,于南岸悬崖新刻《维修花江铁索桥记》,安放供行人休憩之圆形坐墩;北岸造避雨六角凉亭,并刻立《护桥公告》石碑。
摩崖石刻“花江桥” 博雅相馆提供
关岭双桥建于不同的时代,却终结于同一时代。盘江铁索桥建于民族矛盾激化、政权更迭之际,背负了北方中央王权欲对西南边陲进行长途、长期掌控的政治及军事目的。与盘江铁索桥建造时间相距二百余年的花江铁索桥,则是内陆省份为迎接来自沿海物质文明,开拓域外市场,兴建在新商路上的一座民间贸易之桥。近来旅游经济兴起,盘江水位提高,这两座因不同使命而建的桥梁被易址重建,不再承载刀兵的凶险,不再承载商贾的繁忙,成为闲人赏玩之风景。
记载关岭双桥之文散落各处,曾见有将双桥混为一谈者,穿插误用双桥史料之文字。故将双桥源起现状,罗列并叙,尚望喜好地方文化人士斧正。
花江铁索桥遗址 博雅相馆提供
附录:《明史》——朱家民传
朱家民传
家民,字同人,一字觉民,曲靖人。万历三十四年举于乡,为涪州知州。天启二年官贵阳知府。安氏之围贵阳也,王三善次于平越,家民奉三善命,乞援兵于四川,又借河南兵共解贵阳围,乃抚伤残,招流移,宽徭赋,远迩畏服。丁父忧,夺情擢安普监军副使,加右参政。崇祯时就迁按察使、左布政使,以平寇功加俸一级。久之,致仕归,卒。
自安邦彦乱,云贵诸土酋尽反,攻陷安南等上六卫,云南路断。其后路虽通,群苗犹出没为患。家民率参将许成名等讨平盘江外阿野、鲁颇诸寨,于是相度盘江、江西坡、板桥、海子、马场诸要害,筑石城五,宿兵卫民。又于其间筑六城,廨舍庐井毕备,群苗惕息,行旅晏然。盘江居云、贵之交,两山夹峙,一水中绝,湍激迅悍,舟济者多陷溺。家民仿澜沧桥制,冶铁为絙,三十有六,长数百丈,贯两崖之石而悬之,覆以板,类于蜀之栈道,而道始通。家民所著《端俗约言》,行于世。
参考文献:《明史》《明实录》《安顺府志》《贵州永宁州志》
· 作者简介
陈文杰:笔名,博雅堂主。贵州省作协会员,安顺市作协副秘书长,贵州都市报专栏作家,安顺黔中早报专栏作家,安顺屯堡研究学会理事,安顺青山文学社秘书长。从事老照片修复、收藏及地方文化研究。2015年,结集出版个人作品《回望民国安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