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转载2】吴小如:我所看过的叶盛章的戏
原文地址:【转载2】吴小如:我所看过的叶盛章的戏作者:梦笔山人
盛章常贴演的戏,不少得自王长林实授,如《巧连环》、《雁翎甲》、《打瓜园》、《连环套》、《祥梅寺》等,另有一出武生武丑“两门抱”的《五人义》,盛章也得王长林亲传。这出戏我看的次数极多,主要是因我有个舅舅最爱看《五人义》,只要贴演,他都必买票。富社贴此戏,连当时还是小孩的江世升演他都要看,更不必说盛章了。这出戏武生演周文元,我看过杨小楼的,看过李万春的,武丑贴演我只看过盛章。为杨小楼配颜佩韦的是刘砚亭,配地葫芦的是王福山;为盛章配颜佩韦的是宋富亭,地葫芦是李盛佐。杨小楼演此戏扮相与别不同,头上戴个牙刷样的东西,据说跟周文元从事的职业有关,衣裳带点粉红色,是个很新的扮相,李万春演此戏,头上也有那个牙刷似的装饰;盛章则是白布短打的老式扮相。杨老板此戏精彩之处在于,他身材高大,但跟刘砚亭的颜佩韦同台时总是矮相,凸显颜佩韦形象的伟岸,王福山个子也不矮,但周文元追赶地葫芦一场,杨小楼总显得比王福山高一块,对形象把握之准,已臻妙境。盛章也是如此,他与李盛佐身高仿佛,但高矮相的掌握也很精当。见官一场有大段念白,后头与地葫芦开打,都很精彩。五十年代曾有一种论调,说无戏可演,我就此写过一篇文章,提出《五人义》可以重排。
富连成后期,盛章还编过一些新戏,质量参差不齐。像头二本《藏珍楼》、《徐良出世》之类,还算不错,《酒丐》便不太成功,最没道理的是《白泰官》,可说是盛章的一个败笔。
至于盛章的文戏,我也看过不少。他的丑婆子戏我一出都没见过,其余的文戏,在富社有分工,有些归孙盛武,如《打樱桃》、《浣花溪》、《变羊记》一类,有些归萧盛萱,还有些归贯盛吉,总是适合某人的路子,便归某人演出。由此可见富连成培养的丑角,绝不千篇一律。“连”字以上的丑角,我只见过一位高连峰,但他不是唱正角的。往下“富”、“盛”、“世”的丑角我都见过,比如富字辈最有名的马富禄和茹富蕙相比,茹富蕙就儒雅,细论起来,除了嗓子不如马富禄,各方面都较马富禄略高一筹。但若演《连升店》一类的戏或《送亲演礼》、《探亲家》等婆子戏,茹富蕙就显得过于儒雅,比不上马富禄有市井气。
盛章的文戏我看过《打沙锅》。这出戏我印象不深,丑角很多,他当年演谁已记不清了。还有一出《教歌》,又名《花子教歌》,是昆曲小戏,演下来不到半个小时,盛章演乞丐阿大,许盛奎演乞丐阿二。许盛奎实是富社丑角中的“怪杰”,身材郎伉臃肿,一副颟顸呆傻模样,嗓音不佳,身段也欠灵活,却极擅一些特殊角色,常给盛章配戏,如《巧连环》之草鸡大王、《黄一刀》之站柜伙计、《小过年》之曹老西,尤其是这出《教歌》的乞丐阿二,与盛章一精一憨、一巧一拙,的是绝配。盛章演乞丐阿大,有背负花子棍、双手搭于棍上走矮子,学街头耍猴诸般形象的表演,许盛奎则以胖大身材,借一条凳演“张生跳粉墙”,实能令人喷饭。
他们两人另有一出别具特色之《大小骗》。盛奎演貌似蠢厚之大骗,盛章演状若狡黠之小骗。二骗用包好的砖头骗他人银子,小骗又哄着大骗与他换了银子包,满以为以少得多,不敢当街拆包观看,乃入厕偷偷查验。台上演小骗入厕,唤作“九道弯”,绕来绕去,终觅得隐蔽处拆开包袱,却是一块砖头,原来狡黠小骗终为貌似弱智的大骗所骗,惊怒之下砖头失手落入粪坑,终于一无所获。
1980年,我还专为此戏请教过孙盛文、孙盛武两位先生,而今孙氏昆仲均下世多年,此戏尚有何人能演,是否失传,已不可知。
盛章还有一出《跑驴子》,得自王长林亲传,在丑角大会上演过一次。又有一出《一两漆》,也叫《龙凤配》,盛章演苟阴阳。这是一出闹戏,没什么内容,气氛却很热烈。苟阴阳出场颇类《戏迷传》,随意学唱,我记得盛章当日所唱为《李陵碑》“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一段。多年后又听过一段这出戏的录音,不是老角所演,毫无精彩可言。
《小过年》和《一匹布》两出玩笑小戏,盛章均有绝活。1932、1933年间,我初看富连成戏之时,盛章这两出戏都是跟刘盛莲合演的,到后来盛莲早逝,换成与毛世来合演时,我已懂戏了。《小过年》这出戏,又叫《王小过年》,结尾夫妻打赌,谁先开口说话,谁管来年生计。盛章所饰王小诈死,僵卧于地,不借手足之力,硬将身体翻转180度呈俯卧,又硬翻一次恢复面部朝上,其妻惊呼“你真死啦”,于是算打赌输了。这路硬翻功夫纯系腰力,即是体操运动员也未必有此特技。《一匹布》中盛章所饰张古董,对其妻言有良法可以免饿,于是在单椅背方寸之处拿顶,口念“我饱喽”不止,长达数分钟,则此臂力、平衡感,以及分心二用之能,实为其他演员所不及。
我还看过盛章《打渔杀家》的教师爷,纯是王长林的路子,沦陷时期曾与马连良、李世芳合演。又有一段时间,盛章因为腿伤无法演武戏,于是同盛兰合作一处,盛兰不得已,一度又拿起青衣戏,兄弟以《女起解》和《连升店》等合演大轴,前者盛兰的苏三,盛章的崇公道,后者盛兰的王明芳,盛章的店家。《连升店》有一处极有趣:王明芳会试得中,店家把压箱底行头给他换上,又作伤心拭泪状。王问其故,店家说这是老掌柜在世时所做衣裳,刚做得老掌柜就故去了,“今天您一穿上,我猛这么一瞧,简直的是我爸爸!”哥哥对亲兄弟作此言语,每到此处,台下必大乐不止。这样在戏中“抓哏”,盛章是颇擅长的。1949年,陈永玲等在天津演全部《挑帘裁衣》,前加《武大招亲》,盛章的武大郎。我因从未看过盛章演武大,特意去看了这半小时的戏。成亲一场,潘金莲下,意谓进了洞房,盛章所演武大冲台下作一罗圈揖,说道:“哎,各位,有偏了!”观众大乐——敢情进洞房跟吃饭先动筷说一路客气话!
盛章还有两出猴戏《安天会》和《水帘洞》,直接得自前辈武生张淇林,与杨小楼的猴戏是一路。叶氏昆仲在学戏上沾了父亲春善老先生的光,很多戏都是名家所传,如叶盛兰问艺于程继先,叶盛长的许多戏更是马连良先生手把手亲授。盛章这两出猴戏一度时常贴演,后李少春到北京,大演猴戏,李万春也不甘寂寞,盛章便将猴戏收起,不争一时之短长。盛章的猴戏比较有谱,是纯正京派之猴,这点比李少春、李万春都要强。1962年,为庆贺萧长华老先生八十五寿辰演出,盛章正当知命之年,演《贺龙衣》一折,纯是文戏,仅下场抬腿撩襟,几秒钟动作便成绝伦精品。可见此时功夫已由表及里,火候达至纯青,张伯驹先生若看到那时的叶盛章,或可认同我的“火候论”真实不虚罢。那是我看过叶盛章的最后一出戏。
盛章演《三岔口》常有意加些特别的笑料。比如任堂惠要水喝,刘利华转身作拧自来水龙头状,嘴里配出水声,末了还往碗里吐口痰。任堂惠嫌水不洁净,刘利华辩称碗里漂的是“奶皮子”。他又有绝活,纯用上臂力量把自己挂在桌子上,两手比划模仿打麻将牌,而一直保持身体悬空。后来张春华对我说,这种演法放在戏里显得不伦不类,于是他不作此处理。我倒认为,学打麻将固然是开玩笑,但是很见功夫,保留也未尝不可。
1951年我到北京,盛章和李少春在华乐贴演《三岔口》,我预备请家父来看,就从“案目”(上海称之为“黄牛”)手里买了两张“飞票”,价钱比票面高一倍,实际等于买了四张,打电话却找不到我父亲,只好一个人看了这场戏。也亏得看了这场,打那以后,这出戏就改得面目全非了。
(吴小如 口述,张一帆、姜斯轶 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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