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七卷 接访室里的故事
洛正超局长立志把经信局打造成企业的温馨之家。主楼本来是一座上世纪末的旧楼,他以最少的投入让它焕然一新,临街外墙用了时尚的淡橙色的立邦漆,楼道是米黄色的地板漆,每一层台阶上铺了防滑又好看的棕色花纹的地毯。主楼门是一种半自动门推开它,它会慢慢悠悠地自动关上。门后面是自动擦鞋机,有棕色的毛茸茸的滚子,也有黑色的,任你根据自己的需要挑选。
副楼走向东边的走廊,中段有一个楼梯口,新的大理石覆盖着水泥灰败的楼梯,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藩篱,涂着草绿油漆红锈斑斑尘土覆盖的铁隔墙换成了不锈钢护栏,雨漏痕迹斑斑的副楼楼道墙体也粉刷一新,墙上的三面两扇刷着翠绿老漆的木质窗户换成了两扇铝质的明净的大窗。
副楼东墙后是一群老旧的瓦房,厕所早就退色的翠绿色单扇门,砖瓦的平房小院,黑色的木头角门上退色的对联,砖铺的小甬道。垃圾池,几个衣着暗淡的老年男女,坐着马扎,咳嗽,低语,晒着上午或傍晚的阳光,拉着家长里短。
从工业局到经贸局,是计划体制到改革开放的缩影。从经贸局到经信局,意味着信息经济时代的到来。蕙原县兴兴衰衰的国营企业和集体企业,连续不断地破产的工厂企业,工人下岗,催生了局内一个新的科室——接访室。经信局接访室就在副楼二楼,走廊西端的第一个办公室门上,贴着金灿灿的接访室牌子,门侧挂着“局工作人员去向指示牌”,一个粉绿色的圆子,塑料壳下是一块磁铁,可以随时用手移动,彩色圆形明确指示着某某某去开会或者事假外出。
主楼和副楼后的院子里,走廊里,人来人往,有来上访的工人,有来开会的企业老板,有省市莅临指导工作的官员。深蓝色小帽和藏蓝色写着白字服装的送水工,负责给各个办公室送水。原来那个清洁工小伙子换成了一个女清洁工,她总是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扎着一条小辫子,走近了,才知道她似乎有哮喘病,她的工资由家政服务发,这个单位给家政1200元,家政给她也就八九百块钱。
接访室里,牟科长在对姜再望大声说话。他所面对的老工人多数不识字,还耳朵聋,他于是养成了对人大声说话的习惯。今天,又有一个老头来问人,问到隔壁的文化创意办公室,姜再望问他找谁?他说找狗蛋。姓啥?他说姓牟。等老人找到他,办完事走人,隔壁的姜再望走出办公室,冲着他的窗户哈哈哈大笑起来,说:“老牟,老人家把你的小名给抖搂出来了,呵呵”。他尴尬地笑着说:“嘿嘿,他啊,是我师傅啊。”
牟科长说:“往年有的鸟人,来了坐在这里,不发脾气,你拽他他也不走,还有的就在这里住着,住上好几天呢。嘿嘿。”,他给姜再望述说着,做着夸张的动作,表示,也有聋的,也有瞎的,六七十的,啥样的也有。“有时,他来了,我就点他在一边等着,等人们的事都处理完了,我再搭理他,10分钟理他一句,20分钟理他一句。告诉他,让他给他的几个儿子打电话,为啥不管老人啊?然后,让他掏出钱来,十块二十块的,不顶用,他没钱买票,就走不了。我就暗暗地给他联系好旅馆,说好最后自己结账,嘱咐服务员,不能让他走了,他若走,你就拽着他要钱。几天过去了,我就用几十块钱给他雇一个车送他回家,嘱咐司机,到庄头就扔下他回来。别让他家里人缠着。嘿嘿,花点小钱,免除了后患,有这一次,他再也不敢来了。他回到家里,一定找儿子们打仗,呵呵……”
牟科长的父亲是镰刀厂老厂长,他父亲死后,局里照顾他,接班时已经30多岁,三十岁前,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曾经在镰刀厂待过,后来到局里看大门,大家都习惯称他“牟科长”。后来,老局长看他待人接物很适应,就调他到接访室工作,口头上委任他接访室科长。姜背后说:“你看他吃地,你看他穿地,你看他来回上班骑着一辆十几年的破自行车。我们都叫他地主。嘿嘿。他这么有钱,就是舍不得花。”办公室祁女士说:“那天上午,我见他扛着一个大塑料盆,问他干啥用?他说洗澡用,可以晒水。都立秋了,他也舍不得买一个浴霸。他年龄也不大啊,还不到五十岁。这样过日子的真是少见”。小马说:“别看他穿得恁样,他可是个土豪啊,房产就三四处。他可是有好的,局长他也照顶,喝点酒就拿砖头,拿酒瓶。”
局后院的车棚里停满了电动三轮车、电动车、脚蹬三轮车和自行车,而院中阳光里,则整齐地排列着新贵老板们的各色轿车,他们都是来局里办贷款担保的。那些来上访的工人,一群一群的人走上主楼楼梯,其中几个人扶着一个瘸子一起上楼,他们都脸色灰土,目光暗淡,头发枯涩,单薄的不很白的白衬衫和暗蓝色的夹袄,他们上到二层楼时,二楼的走廊里已经坐着蹲着几个男女,拐弯处又有几个人蹲着或坐在走廊的地面上。他们都在等着自己的老厂长,能尽快走出小会议室,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和解释。
毛巾厂的女工几十人齐刷刷的来到局里,四五个中老年男人,包括老厂长。原来是古城复建占用了她们厂里的地,已经动工了,可县里的钱还是没有着落。她们来到接访室,牟科长让她们下午派代表来,到纪委书记那里去才能解决问题。
下午她们的代表果然坐在纪委办公室的沙发上,议论一亩地能抵上多少块钱的养老金。听纪委孙书记打电话说:“老某那情绪根本动不得。养老金不到位就甭想动工,工人的诉求也是应该的啊”。牟科长从门缝里看看孙书记的脸色,赶忙躲回自己的办公室。
忽然听到孙书记办公室里大声吵闹,是水暖器材厂长唆使租用户来闹,厂长极不情愿厘清公私财产关系,他心怀鬼胎,总是拖着,怀恨在心。那人又找到接访室与牟科长理论,牟科长说:“你与局里没半毛钱的关系,叫你房东来。”等那人与牟科长吵闹一番,悻悻而去,望着他的背影,牟科长微微一笑,说:“这是接访科,这事很平常,越发脾气越好办。就怕他不闹,发脾气完了,再收拾他。他不敢动手打仗,那样就打110,说他妨碍公务”。
牟科长坐下后,看一看对面正在抽烟的姜再望,说:“我们这里来的人啥样的也有。前年,有一个人,是部队转业的,大修厂破产后,他的安家费一直没有报。这次叫他来交党费,他拿了那些单子来闹,说,‘你给我报了这些再交党费吧,不然,就用这单子顶党费了’。我说‘去去去,你这事我干不了,交不交党费是你的事,安家费这里管不着啊。别无理取闹,不然,我就报警了’。吓得那人灰溜溜地走了”。
正说着,鞋厂的下岗工人来了,他不能拒绝,他们或者是为了入保险来填表的,或者是争取养老金。因为他们的厂长早就死了,局里安排牟科长代理他们的事务。这家鞋厂,曾经买卖红火,白天黑夜连班转,塑料车间巨大的烘箱和轮盘、噪音、有毒气体,塑胶车间的工人虽然脸色憔悴,身子单瘦,毕竟能发出工资,能解决好多人的就业问题。而今这个单位,经常有人来局里办事,从衣着上就能看出他典型的职业身份,他们穿着寒酸,目光呆滞,不约而同地提着或杏黄色或红色的仿布袋子。走廊里到处是他们在高声喧哗。他们离去后,走廊里留下许多泥土脚印和廉价的烟头。
一天的忙碌终于石头落了地。他理着小平头,腿脚搭上了桌子,耳朵戴上了圆形的耳机。一般的情况,他的腿脚搭在扶手上,那是较悠闲,若搭在桌子上那是真悠闲了。有时,一双鞋子停泊在老板台底下,他把腿蜷曲在椅子上,像猴子一样。有时,他的客人坐了他的椅子,他就蹲在一侧的长沙发上,挽着裤脚,用手搓脚丫子上的泥巴,吸着烟卷,迎面遇到他,能闻到浓浓的呛人的低级烟草味儿。他经常抽哈达门烟,三块钱一包。他习惯穿着劳动布的蓝色裤子,上衣是普蓝底色淡色竖条的衬衫,一看就知道他是工人出身,但是看的走路和坐姿却有农民的影子。
牟科长这么悠闲,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了,难得他坐在办公室里,戴上耳机听音乐,左腿偏上椅子扶手。忽然,座机电话响了,他忙抓起电话,是办公室通知他和姜再望到二楼小会议室开会。他俩来到二楼小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过气的老厂长,他们都神色凝重身姿萎缩。洛局长和纪委孙书记一起来到会场,各就各位,洛局长开场就说:“大家都来了,好!我们欢迎到局里坐下来商谈。去政务广场上闹,什么事也解决不了。孙书记就在现场,牟科长也在这里,大家有什么疑问,尽管向孙书记咨询,他负责回答你们的问题。”
酒厂老厂长说 :“以前说是以地搞开发,其实是让人给骗了,房产证都还在省银行里抵押着,产权不好说是谁的。有一年,行里的一位领导说:给我们还上50万,我们给你们挂了就算了,结果没下文了,不好办,不好办!”
洛局长说:“一步一步地来,你回去先给我理出来龙去脉,然后,我们再想法子。你们这些厂长,情况大同小异。还有就你毛巾厂吧,县里十六年一规划,还有六年才能更改新的规划。你毛巾厂的田间地征用着了,还剩了一点小地方,能不能让县里一块解决掉,县里没有人应口,因为这小地儿不能开发,是绿地,开发就好了,直接来钱,又不在规划之内,只能县里贷款垫付解决,最终坑银行。征用的田间地,那是解决你厂遗留的问题,解决养老保险那一块的。你要明白告诉这几家,不是县里要动迁,是局里要为大家找找一块解决,不然,你就晾着那里了。大家都愿意,就收齐房产证,若有一个不愿意,就算了”。
造纸厂的老厂长说 :“今天的《晚报》又登出了文章,说,某某厂赖账,四个月的在岗职工的工资不发。说话非常难听,好家伙,我的名字都上去了,真名实姓,前天,我正在检查厂里的院墙,那墙修好了给扒了,扒了还要再修啊,我正查看那些烂砖头,手机响了,是什么时报的女记者,她问我是朱厂长吗?我说,是。我只是说,是,肯定有人告诉她我的名字了。她问,厂里有没有钱。我说,都是私营企业了,我怎么知道呢?”
洛局长说 :“钱其实早就呆在局里,生怕局里成了你厂的办公室,就没有发,再说,局里确实少人手,怎么发?最起码厂里要理清楚,谁谁谁该发多少啊。多少年来,啥钱也没有,人们可都很老实啊,给争取了一些钱来,发慢了就上访就上政务中心去闹事,就上报纸。一千多亩地,当初着手时,他们还以为都成了我的地了,呵呵,真是笑话。2百万就解决了养老保险问题了,可是,还会有一系列的难题等着我们呢。上面给精神,下面给问题,我的承受力是有限的,别把我压趴下了。就我个人来说,我什么不管也没有啥损失,我的工资照领不误。这样吧,财务上,调一个小伙子,再加上小马,改天到你厂里去,现场办公,如何?”
忽然,洛局长的手机响了,他皱着眉头,低声告诉孙书记,让牟科长赶紧到政务广场去,把那些工人劝回家,电话里说,县委书记急了。牟科长赶紧乘着局里的轿车到了政务广场,但是他又很快回来了。他低声告诉洛局长,洛局长低声说:“看来又非要我出面了不可了。孙书记主持继续开会,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