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菲:中篇小说《重现的钧瓷之光》【中】
四
这时,那位薜工头开始对愣在一旁的民工发号施令了:“你们别在愣着了,快把它们收拾收拾,放到外边水池里洗刷干净,拉到收废品的那儿,兴许能换回几块钱买把小菜回来。”三个民工这才开始收拾这些钱币,然后倒进棚外一个水泥池里,然后用竹扫帚去洗刷。铜币磨擦的金属响声传了进来,传到邹进的耳鼓。邹进不敢阻止他们,当然更不能对他们说这是宋朝的钱币。经验告诉他,还没能确定的东西,说了反而会坏事。他只能采取一言不发,趁他们不注意,邹进蹲下地去,捡了几把民工没拾掇干净的钱币,悄悄放到口袋。他心里这时有种冲动,想尽快回家。于是他像做贼似地迅速逃离工棚。走上街掏出手机胡乱给单位说他下午遇上急事要请半天假,然后骑上电动车飞回家中。进到书房,邹进第一件事就是搬出辞海,找到中国历史纪年表,把已知的三枚铜币年号与之对照,确定它们是属北宋年代的。接之掏出那“偷窃”在口袋里的铜币,一数,八十二枚。然后叫老姑姑拿来厨房的磨刀石,把八十二枚铜钱币面一一磨去铜锈,再一一与纪年表对照,有“祥符元宝”、“天圣元宝”、“景佑元宝”、“嘉佑通宝”、“熙宁元宝”等十几个北宋时期年号的铜币,其中一枚最迟的年代是北宋的宋钦宗年号的“靖康通宝”。也就是说,这批铜币的断代到宋钦宗1126——1127年为止。至今也已近九百年的历史了。这么久远的历史本就是十分珍贵和具有研究价值的文物,哪会一钱不值呢?他在心里这时才开始否定王井海的推论。
邹进拿着枚几枚磨得锃亮的铜币又骑着电动车赶到工棚。然而,民工都上到工地了,一位做饭的女工告诉邹进,那些铜钱已送去废品店了。“送到哪个废品店?”邹进急着问。女工说,“最靠近这边的街口有一个私人收废品的,肯定是去那个收购店。你问这干么?”邹进没能跟女工多扯自己要干么,谢了一声,骑上电动车就往街口赶去。还好,在街口找到了废品店。那用一只麻袋装的铜币已过了镑,一个背有点驼戴着一副老花镜的老头对工头说:“一共是七十二斤,按废铜收购价每斤是六元钱, 总共是四百三十二元。”正要点钱,邹进上前对工头说,“这位大哥,这些铜钱都是宋朝时代的钱币,是有文物价值的。你们千万别当废品收购了。”工头和民工两人愣了一下,用疑惑的目光审视着邹进,但谁也不相信邹进说的。邹进急了,拿出带在身上的工作证示给他们看,“我是交通局汽修队的工人,我搞过文物研究。”邹进这话显然是骗他们的,但邹进不管了。只能这样说自己是搞过文物研究的,想让他们相信他说的话。“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这是北宋时期的铜钱。你们现在当废品卖掉了过后肯定会后悔的。”见民工都对他持怀疑态度邹进又解释说,“ 这些铜币我带回几枚稍微查了一些资料后,认为有价值我才特地赶来告诉你们。我想为你们的发现写一篇新闻报道发到报纸上。如果报上刊登了,就说明这不是一堆废品,而是有文物价值,这样你们也就可以多增加一些经济收入。”也许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薜工头好像突然开窍,他接过邹进的工作证看了看,说,“你能有把握登报?”邹进说有把握。工头眨眨大眼说,“如果登不上报,以后没人要收,损失谁负责。我今天是费了许多口舌,这位老爹爹才答应帮我一下忙的。”邹进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样吧,你今天这钱由我来垫付,你先把这些铜钱运回工棚,我写的新闻如果见不了报,那时你再来卖,如果没人要收购,我垫付的钱算赔偿你们的损失,好吗。”薜工头见邹进拿出了钱,有诚意,说:“有这样的打保票,我哪有不同意的。”他对手下那位民工说:“拉回去吧。”民工即把过磅的铜币搬回了手推车。废品店的老汉对邹进瞪了一眼说:“没见过你这种来搅人生意的人。”邹进忙向他鞠躬赔不是,老汉才收起一张怒脸。薜工头把邹进拿出的钱和工作证一齐攥进口袋,说,“放在我这儿,能登报,我的铜钱值钱了,我再还你,你没意见吧?”邹进说;“没有意见。我还真谢你了!”说着,俩人推着手推车回了工地。邹进骑着电动车也跟着回到工地。
邹进在工棚里找了一只废袋子,把那只已被扫到工棚外面垃圾堆的破瓮片悉数捡起放进袋里,连一点瓷屑都不放过。又去了挖掘到瓷瓮的工地。瓷瓮是在开挖楼房地基时民工挖到的。可惜一锹头下去把瓮口挖破了,有几块瓷片就落在了地基上。不管这只瓮有没有价值,邹进认为要把瓷片全部捡回。如果请人修补一下,说不定还能修复还原成一只完整的瓷瓮子呢。民工见他是来寻找瓷片的虽觉得有些不解和奇怪,但还是热心向邹进指点了挖掘地点,帮他把碎瓷片全部找了回来。装进袋后,邹进又对那挖到的地基做了一番仔细的观察。瓷瓮所埋位置土层很深,土层分三层,每一层都露出不同的颜色,上层是黄土色的,中层是半黄色的,下层发现瓷瓮的是黑土色的,黑土色挖出的土壤里还伴有零星的、白色的破碗瓷片和略带黑红色的陶瓷片。这些迹象都在向邹进显露着古代先民在这里的生活痕迹。如果不是这次要建十二层的高楼,要挖很深的地基,这瓮铜币不知还要躺在这里多长时间。说不定是永远躺在这里了。
六天后,邹进用电子邮件投给省里党报的《青佛县发现了宋朝古铜币》在文化版显著位置上刊登了出来。上面还配有好几枚铜币币面的照片,格外的醒目。占去了报纸半个版面。那天上午,邹进在汽修队看到了这张刊有他采写的文章的报纸,高兴得简直跳了起来。邹进的第一反应不是先告诉同事,而是骑上电动车直往工地飞跑。邹进赶到工地,薜工头迎住邹进说:“谢谢你了,你救活了我们挖到的这批铜钱。”邹进有些意外,脱口而出,“难道你们比我还先看到了报纸?”薜工头说,“是博物馆的王馆长带来给我们看到的。你来迟了,王馆长刚刚来过。”邹进急问:“那些铜币呢?”薜工头说:“王馆长先代表博物馆感谢我们工人发现了这批古钱币,然后以每斤八十元的价格把铜币全部收回博物馆了。”“是吗?”邹进有些不敢相信王井海会以这么神速的动作就收购了这些原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的铜币。薜工头把原来做抵押放在他那里的四百多元钱和邹进的工作证还给了邹进,说:“你让我们多收入了五千多元。这样吧,我们兄弟中午请你去酒店撮一顿,好吗?”邹进听后笑了笑说,“能让你们民工兄弟多收入几个钱,我心里已感到很快慰了,请我撮一顿就免了。”邹进伸出手和薜工头握了握,骑上车走了。
五
当晚八点来钟,邹进正在家里书房拼接侍弄那只捡回的瓷瓮碎片。这是他这几天晚间的主要工作。这时,门铃响了,接之是传来几声黑狗的吠声。老姑妈忙下楼开门。随后,把一个大姑娘带到书房来。邹进抬头一看,认出她是那天在工棚现场见过的那位博物馆的姑娘。邹进有些惊讶,不知她来找自己干啥。于是望着她好生疑惑。来者好大方,自我介绍说:“我叫王惠橙,在博物馆工作,今晚是我爸王井海叫我拜访你来的。”邹进听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先“哦”了一声,然后说:“你——我早见过。”王惠橙也有些意外反望着邹进。邹进解释说,“那天你们博物馆去鉴定那些古铜币时,你是其中的一位。”“是这样哟,我却没发现你。”邹进当然不会向她说那天是趴在棚外的木栏上看见她的。说句实话那天他根本就没想到她会是王井海的女儿。哪有父女俩同在一个单位里的,况且,县博物馆是个十个人都不到的小单位。王惠橙接着说,“我爸看到了今天报纸那篇报道,四处打听写报道的作者都没人知道,后来县文化局有人指点我爸说,邹进是原来邹副县长的公子。我爸恍然大悟,才叫我来的。我今晚来主要是代表家父向你赔个不是。我爸说,在这件事上他一时疏忽,认为那些古铜钱太够烂,品相不好,没有价值,随便叫工人当废品处置掉了,犯了个考古工作者不该犯的错误。幸亏遇上了你这个识货的,救活了这批古文物,没有铸成大错。我爸说他很后悔,所以叫我来向你道个歉,望你对我们的工作多多指导,多多提出批评意见。不知我的来访会不会打扰了你?”“不说这种客气话。”邹进说,“你爸对陶瓷有研究吗?” 王惠橙说,“多少懂一点吧。不过,说实话,我爸主要是对古建筑有些研究,确切点说是对圣贤殿的建筑有研究。我爸毕竟是教了二十多年书,调到博物馆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对考古他应属于半路出家。对别的考古学科只是一知半解。”邹进见王惠橙很谦逊地替她父亲说话,心里感觉王井海为人是俗气点了,但女儿却与其父略有些不同。一个敢于承认犯错和承认知识不足的人,这本身就要有不俗的勇气。邹进问:“你爸还认得我吗?”王惠橙说,“他对我说过好像在你家见过你,但印象不是很深,他记得你好像去当过兵。退伍回来好像是分配在一个不知什么厂工作,是不是这样?”邹进点点头示意她说的没错。王惠橙接下说:“其实主要是名字和人对不上号,在青佛城只要一说到你邹进这个名字,有谁不认得?前年你那棵在省会参展并获得特等奖的石榴,都知道值八万元你还不卖,载了回来。青佛城的人,从那时起就都知道了你的名字。”
看来,这个突然来访的姑娘对自己还真知道不少。邹进这才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这是张清纯的娃娃脸,只是这张娃娃脸有些俏皮,还兼带点鲜嫩。邹进哪会知道眼前这个王惠橙其实已是第二回上邹家了。前一回来时,也是晚上。估计来时邹进不在家所以没碰上面。那是前年,她刚从省工艺美术学院毕业还没找到工作。其父王井海带着她上门找邹父来。那时邹有生还在副县长任上,只是正在准备办理离休手续,可谓是最后一班车。王井海来的正是时候赶上了邹有生的最后这班车。王井海对邹有生说,“邹县长,八年前我从一个山村教师调到博物馆,全托的是您的栽培,八年后的今天,我带我女儿来是想再次托你这只大手,能让我女儿招进博物馆工作。”邹有生说,“可你女儿又不像你有点历史知识,手头又会写些东西,招进博物馆恐怕不太合适。”王井海指着女儿说,“她是读工艺美院的,学的是工艺美术专业,博物馆长期没有这方面的专业人员,像一些考古的石雕呀,化石呀,陶器呀等破损文物,都没人懂得修复、复原,给博物馆的工作带来诸多不便。当时我送女儿去读工艺美院就是有意识让她学成后回来到博物馆担任这个工作的,现在她学成回来了,让她到博物馆来,既帮助博物馆一个忙,也帮我一个忙,也给我女儿有碗饭吃。”王井海一语多关地说,把女儿的毕业证书展给邹有生看。在这里王井海卖了个关,说句难听点的是撤了个谎。王进海要来找邹有生是思考了很久了的,就是说他是有备而来的。女儿王惠橙读的是工艺美院没有错,但所读的专业是竹编、油彩专业。到乡镇竹编厂工作才是她的专业对口。但哪能让女儿再回乡镇下去呢?王井海本人就是从乡下走出来的。要不是眼前这尊活菩萨的邹有生开眼,让他逃离那山穷水冷的大山,他这辈子可就全毁了。哪有今天在城里吃香喝辣的,在博物院吆五吆六的。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成功的经验,王井海知道女儿这步棋该怎么样走。王井海是个典型的能见机行事的投机钻营分子,在城里和县博物馆这七八年的时间,他已磨练出一身油滑的本领,是个已经修练成精的老油子了。都是在一个文教口的,王井海早就知道邹有生正在办理离休,这种时候找上门来,邹有生要么置之不管,要么干脆很快答应帮忙。是最后一班车的人了,通常是会成人之美。谁想在离任前多得罪一个人呢?与他对邹有生的了解,邹有生是个肯帮助人的官员。他本身能有今天的成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这种时候找邹有生帮忙应该是会百发百中。所以王井海在来之前就编好了如何说服邹有生的一套话,虽然都是些谎话,但只要能让女儿进入博物馆工作,他什么谎话都可以说。问题是只要邹有生相信他女儿是学工艺美术品修复专业的,邹有生就会答应帮忙,那么女儿招进博物馆就十拿九稳。至于女儿进来后专业不对口。不懂得对文物修复,他是馆长谁敢和他叫板?再说县级博物馆哪有几件古董物可修复的,这只不过是要把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弄进来,他临时找的一个借口。只要人头关系弄进来,成了博物馆的人,一切都好办了。女儿进来专业不对口不懂得对文物进行修复,那很好办,他以后可以送女儿再去北京或上海的大博物馆进修文物修复工艺。一切都迎刃而解。邹有生接过王井海递来的王惠橙的毕业证倒是很认真地审看,看后觉得王井海刚才说的话有点道理,于是回答王井海说,“你把你女儿的毕业证书留下来,我再与文化局长谈谈,能行,我会叫他们下文把你女儿招进来。一个女孩子家读大学回来没个工作,也是个令父亲和社会伤心的问题,我尽量想办法帮这个忙。”王井海见邹有生说了这样的话,知道此事有了眉目和苗头了,是该见好收场所的时候了,于是拉过女儿对邹有生千恩万谢一番后赶紧离开邹家。半个月后王井海如愿以偿,王惠橙果然分配到博物馆工作,职务是考古工艺修复馆员。这事邹进当时没在场当然不知道,但王惠橙却时刻记在心上。她过后曾登门要来答谢邹副县长帮她,让她有了一份在城里安稳的工作。只是来后,邹家守家的姑妈告诉她,邹有生已离休到老家乡下小住去了。王惠橙心里惴惴的,没能如愿。此后再没和邹父见面。但她心里总感到欠了邹副县长一份很重的人情。尤其是想到父亲为了她能找到这份工作,当着她和邹副县长编了那些不实的话,心里就更感到不安。
王惠橙发现邹进正瞅着自己,忙别过脸去,正好看见邹进面前那张大书台,上面摆放的那堆瓷片,王惠橙顿时惊叫起来:“这不就是在工地上被我父亲捅破的那个瓷瓮吗?”邹进说,“是的,是工地上那只瓷瓮。不过,到了我这里已不再叫瓮了,它已叫‘缸’。”王惠橙说,“为什么?”邹进解释说,“瓮是我们青佛县本地的土叫法,规范的叫法应叫‘酒缸’。而更远的古人是叫它‘缶’。就是专门用来盛酒的瓷器, 也叫作‘酒缶’。这是我这几天来查了许多资料,最后得出的结论。不过叫它‘缶’有些拗口,也太古调了,许多人听不懂,而我叫它‘酒缸’既准确又通俗易懂。”邹进说着,并没告诉王惠橙,他对这只酒缸有了更惊喜和更出乎意外的发现。那天他把那堆破瓷片包回家,由于他先忙于对铜钱的核查和写报道稿,把瓷片搁置于一边。直到报道写完后发给报社,他才腾出时间对这堆瓷片进行全面清洗。看着清洗后碎片闪烁出原来黑黛色的光亮,邹进心里顿起一种对古人的敬畏,他一遍遍反复去掂量,越发觉得这些黑中含黛的瓷片瓷质很结实又很细腻,拿在手上手感特别的沉,有别于我们通常所见到的瓷具,那决不是一般的瓷器。当他在那个没被彻底砸烂的瓮底下发现了瓷釉上面烧铸着“禹县”两个字时,忙去对照有关资料,终于查出禹县是生产瓷器的地名,也才明白禹县在宋金时代称为“钧州”,所产的瓷器被称为“钧瓷”。再查,种种资料与出土的铜币年代结合起来考证,邹进认为它就是一只钧瓷。因为青佛县建县是在宋末,至今九百多年。而第一批来此定居的先民大都是从中原河南来的。第一任的青佛县令就是河南固始县人,青佛县许多姓氏的族谱上都很明确地注明他们是来自河南固始周围等县份。邹进的祖先就是河南固始来的。这些或遇战乱或遇饥荒或遇官司祸害被充军和流放到青佛县。先祖们把他们从河南老家的瓷器用物,带到迁涉地的青佛县,从生活常理来说是完全说得通的。再说,当时刚置县的青佛县还是一片蛮荒之地,根本还没有制陶工艺,从先进文明之地的中原带来陶器和其他日用品不是可能,而是一种必然。包括那些古铜币在内都在无形地向世人叙说着这段不凡的历史。想到这里,邹进茅塞顿开,心头豁然开朗,同时洋溢过一阵惊喜。但他此时只能把这种惊喜藏匿在心底,因为没有经考古专家最终确认,他一个小小的邹进,一个汽修队工人告诉人家说他发现了价值连城的宋代钧瓷,谁会相信他?倘若不是钧瓷呢?人们不会取笑他是好大喜功说了大话。还有,这还是一堆破瓷片,还没修复成形,不知这些碎瓷片是不是完整,能否修复成一只完整的瓷器还是个未知数。邹进当然不会对她暴露这个秘密。王惠橙说,“你侍弄这些粗陶片要做什么用?” “它们不是粗陶,是细瓷。”邹进纠正说,然后带点无奈的口吻慨叹说,“只是被你们扔了,却被我捡了回来。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有些贱,尽找些人家不要的东西来敝帚自珍,不过话说回来,这埋在地下近千年的碎瓷片,不管它是粗陶还是细瓷,不管它价值如何,这能埋于地下千年的物品本身就是价值。因为它本身就是一部历史。最少在记录和研究青佛县本地的历史、政治、文化、经济等方面时,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实物依据。”邹进掀动着案前厚厚的《青佛县志》对王惠橙进一步说,“根据县志记载,青佛县现在的常住居民的姓氏有三份之二是来自中原河南,而且是从宋代开始陆续迁移到青佛。县志里还有专门的‘县邑大事件略记’。其中有一条就记有北宋末期,地处县城商业最繁闹的西街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县的‘西街匪劫商铺血案’。这次发现古钱币的屋屋地基原是蔡、詹、陈三姓的店铺,这三姓都是宋时最早南迁青佛县的经商大户。一次青佛县内陆发生匪患,波及县城,土匪一夜之间把三姓的商铺全洗劫一空,杀死三姓大小人丁三十七口,并放火烧毁了三姓商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三姓人丁同时罹难,无一幸免。故私房店铺均系无人继承之产,县衙就把三姓私房收归公有。在焚毁地基上建成县监牢,一直沿用下来。解放后县监狱迁建城郊今日的看守所新址,旧址由县公安局改建干警家属住楼。后来公安局又另建,将地皮转卖县商业局。也就是这次商业局拟建的商业大楼。于是才挖到了这批古铜币。这个地块从县志的记载结合现代的演变过程,正好起到相互的印证。”邹进饶有兴趣地对王惠橙讲述了这段“地皮史”的由来,和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现了宋朝古钱币的缘故。王惠橙听着津津有味,仿佛置身于古人和现代人相互交错的历史时空和意境里。她是否信服于邹进或推论或考证的故事典藉,邹进不清楚,但邹进认为他说的是有根有据的,为了说明他绝不是凭空虚拟的,邹进拿起一块瓷片说,“你看这些瓷片,质地细腻温润,釉彩色泽斑澜多样,黑中藏紫,紫中藏青,青中又含黛,五彩缤纷。如果没有高超的制陶工艺是制作不出这样的瓷件的。”王惠橙也拿起一块细看,确实如邹进所说,但那天在工地现场,父亲和博物馆其他人员为何没发现这些奥妙呢?也许是大家被刚出土的黄泥巴所蒙蔽,也许是大家一门心思都在想着酒缸里装的是金银财宝?也许是它深埋土中太久又被打碎了……现在经邹进的清洗,它们终于露出了原有的庐山真面目。不过一想到这些五彩斑澜的瓷片被他们这些可谓专业人员当成一钱不值的废物丢弃,王惠橙还是有些惭愧,脸红到脖子根,她一言难发,面对着这个邹进的细心和严谨求证的科学态度,她说,“邹进,你这样侍弄,不知要多久才能拼成这只酒缸,依我看,我倒有个较快的速度可以帮你修复它,也就是我来帮你复原它。”
“你能复原它?”邹进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王惠橙。
她说,“我试试吧,只要瓷片都在,不残缺,我相信自已会有这个把握修复你这只心爱之物。”邹进说,“应该没有太多的残缺。我再工地拾掇时,连一个小碎屑都没放过。现在碎片总共有八十七片,我都做了编号。只是我本人没有修复的经验和工艺,也缺乏拼接的材料,比如要选用什么样的粘合材料来粘合,我都一窍不通。”王惠橙说,“我虽然不是很专业,但我毕竟是在博物馆,这方面还是比你要内行些。”王惠橙没敢告诉邹进她在馆里正是负责这方面的工作。进馆里这些年,她没去北京、上海的大博物馆学习修复文物工艺,但到过市馆学习了四五个月。回来后在馆里还是帮父亲修复了几件的石雕、玉器、陶瓷和古字画等馆藏文物。她说,“你就让我来修复它。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如愿以偿。”邹进说,“只要你能修复它,就算帮了我一个大忙。不过你要在什么地方来做这项修复工作?”
“当然要带回博物馆了。”王惠橙说。“那不行。”邹进立时想起古铜币的遭遇和这只“钧瓷”被捅碎的过程,更怕带到博物馆会被王井海这个老滑头发现它是钧瓷的秘密。因此他说他不能让王惠橙把它带到馆里。王惠橙有些为难地说,“那粘合的材料要调配成和酒缸相一致的颜色呀。”邹进皱了皱眉头,说,“你可以带一块瓷片回去,选配好颜料,或者把配制的原材料统统带到我这里来,然后在这里现场作业,这个问题不就全解决了吗?”“那我们从明天开始做这项工作吧。”王惠橙觉得可以按邹进说的行事,她心里兴奋不已。这时,邹进的老姑妈泡了一壶热茶进来,要请王惠橙喝,实质上老姑妈是看时已深夜,她是用这种看似温文礼貌实是来下逐客令的。这是邹进的老姑妈最惯用的手法。王惠橙当然不会明白,但她也觉得自己已来了很久了,她喝了一杯茶后,起身和他们告辞。邹进把王惠橙送到楼下栅栏门,要分手,王惠橙伸手和邹进相握时,她一双手却紧紧握住邹进一只手久久不忍放下,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不知是激动,还是别样的东西。
六
经过他们一个星期的努力,一只重新补缀、粘合、修复而成的,高47公分,缸口宽23公分、缸腹宽33公分、缸底21公分,口小腹大底小呈橄榄形的古酒缶,站立在他们面前。王惠橙配制的粘合剂颜色与缸的本色浑然一体,连缸口因出土时被民工锹头击伤的缺口,也被王惠橙很巧妙地用补料补齐,八十七片碎片粘贴的裂痕,经她纤巧的手精细的粘黏处理得几乎是“天衣无缝”,如果不是内行人和近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只修复品。瞅着这只重新修复的酒缸,邹进连连拍手称妙,对心灵手巧的王惠橙开始刮目相看。一个星期的劳作相处,使他们处出了理解。王惠橙上邹家来按门铃时,手已不再颤动不安,那条守门的大黑狗已不再会吠她,而是伸着鲜红的舌头朝她摇头摆尾以示熟稔和亲近;水池旁那棵“玉带金球”的石榴也似乎通了人性对她果垂枝动,花枝招展,仿佛在向她点头致意;邹家的老姑妈也不再以请茶为由向她下逐客令,开始任她和邹进在书房想侍弄到深更半夜就深更半夜都一声不吭了。都说男女的情感最易碰撞出火花的,莫过于在劳动接触中产生。王惠橙通过修复古物的劳动过程,她已经敢于向他坦露姑娘的心怀,她一边工作,一边向他娓娓叙说少女时代在乡下如何与同村一个少男在河边柳下,密林深处那朦朦胧胧的初恋;在省城读大学她的班主任如何拼命地追她追得她喘不过气见他就跑的尴尬的师生恋;毕业后参加工作这几年又如何遇上小城的男青年死缠硬磨让她坐立不安的惊恐爱情……25年来,王惠橙第一次感觉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邹进原来封闭的心扉也开始向她启开,他向她叙说那中学时代的早恋使他高考名落孙山,最终独饮了这无疾而终的爱情的滑铁卢惨败,他是怎样带着痛苦的心情离开小城去当兵,在部队这个大学堂疗治心灵创伤而重新获得生活的勇气;退伍回来后又如何经好心人介绍和几个女孩相亲都因不合意而见上一两回面而分道扬镳的狼狈际遇,也因此被人看作是不懂男女情感甚至是犯有心理障碍的怪人。邹进坦诚地告诉她:“不知怎地,我和这些只见过一两回面的姑娘在一起总是要没话找话,如坐针毡,像小城人讥讽那些没有共同语言在一起形容的俗语‘无话说松塔’,心理的距离不是近了反而是更远了。”现在他们在一起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要说的话就像涓涓的小溪流水自然而地从各自的胸中流淌而出,从心里流向对方。在这种亲近的和谐气氛中,随着一块块残裂的瓷片在俩人双手劳作下不断地拼接、粘贴,一个逐渐成形的半成品瓷缸出现在两人面前时,他们的目光也开始从相互对视到相互躲开,人类那奇异的爱情也已经在他们身上不断地递进和增长,他们都发觉对方在爱着自己。到了瓷缸复原凸立而起在桌台中央时,他们的情感已经进入到那种有情人无话不谈的境地。这时邹进已无需再对王惠橙隐瞒眼前这只大瓷缸是“钧瓷”的秘密了,他指着大瓷缸对王惠橙开诚布公地说,“让我来告诉你吧,你这几天辛勤劳作的是一件价值连城的‘钧瓷’。”
“什么钧瓷?”王惠橙看着邹进不解地反问。邹进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难道你在博物馆没听人说过‘钧瓷’这个名称?”
“我不注意这些,因为我在博物馆干的是抄抄写写,建建卡片和资料之类的工作,再就是修补修补一些文物的破损件。在我所接触的馆藏文物里也没有你说的这种‘钧瓷’器件。”邹进说,“这点我能相信你说的。我估计县博物馆是没有这种‘钧瓷’的陶瓷器。要不,我怎么会说它价值连城呢?”王惠橙再次瞅着眼前这只溜青中带着黑釉面的缸子,说,“你说说它的价值在哪一方面?” 于是邹进向她进一步介绍说:“这种价值我做个很简单的比喻,前天出土并已见报的那批古铜币,我估算了下应该有二万多枚,在北宋时期,二万多枚铜钱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呢?让我来分析给你听。那时两个‘祥符通宝’的小铜钱,可以吃一餐饭,两个‘崇宁通宝’的大铜钱可以喝一顿有鱼有肉的酒。十只铜钱为一串,可兑成一两银子。二万多枚的铜钱就是两千多两的银两。在宋时它可以买下好几个的商铺,可以让五口之家吃上好几年。但是它们的价值全部加起来还抵不上这只‘钧瓷’。在这里我要插述一段我对这批铜钱的有关推论。可以说当时拥有这批铜钱的人是个富户,才能用上在宋时是专供朝庭之用,民间平头百姓严禁使用的‘钧瓷’。这个富户当时是怎样得到这只‘钧瓷’,他是在朝庭做官从宫中偷出,还是因为老家在河南靠近禹县产瓷窑神偷拿出来,我们已无从考证。不过,他会用这只‘钧瓷’来盛铜钱当时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也无法知悉。这些铜钱藏匿于这只‘钧瓷’是防备天灾人祸的不顺,还是做生意之用我们也无法知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是知道这只陶器的价值,才会把这些钱币放在一起藏匿于家里或商铺的某一个不明眼的墙角或阴暗角落。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了像青佛县志后来记载的那个‘匪劫血案’,三家商铺大小人丁三十七口一夜之间同时罹难。这些钱币连同这只酒缸便成为无人知晓的无主之物。现在你大概能知道这只‘钧瓷’的价值了吧?”王惠橙略略点个头,她整个人仿佛在那远古历史里的穿行,被邹进讲述的故事带到宋朝里穿行。邹进继续说:“现在让我来向你讲述‘钧瓷’吧,‘钧瓷’是一个特殊专用名词。它是唐末宋初从珍瓷派生出来的一种名贵瓷。宋代以后的历代皇帝都把它作为奇珍异宝严加控制。到了1126年宋朝遭遇靖康之变以后,‘钧瓷’窑,因战乱被毁而不再生产,到了元朝‘钧瓷’已成价值连城之宝。人们甚至把它和玉器、黄金相媲美,素有‘钧和玉比,钧比玉美,似玉非玉胜似玉’,‘黄金有价钧无价’之说。‘钧瓷’贵在窑变,有‘进窑一色,出窑万粉’的神奇效果,所以每一件‘钧瓷’都是惟一的,独件的,没有重复件和可比件。就是说,我们眼前这只似缶非缶,似缸非缸的瓷件,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件来与之相比较。”
“天啊!原来如此!”王惠橙听后惊叹了一声,“难怪你请了假,整天没日没夜地围着它转。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同时为邹进细致的研究和考证的科学态度,及涉及之广的知识面所倾倒。就在这一天她温情脉脉地投进邹进的怀抱。两个大龄男女因了这只神奇的、得见天日的‘钧瓷’那样跨越了远古的蛮荒和时空,重新获得了生命的重生,还原了昔日的丰彩。
作者简介:午菲,另有南子、麓山客等笔名,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生于福建省厦门市,现寓居长沙。当过知青、工人、医生,曾就读于复旦大学作家班,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已在《福建文学》《人民文学》《文学界》《青春》《文学报》《安徽文学》《羊城晚报》《福建日报》《厦门文学》《小小说选刊》等四十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说百余篇;作品曾获过青春文学奖和全国、省、市多种文学征文奖并入选多种文集。
已出版4部小说作品:
短篇小说集《在山那边》(2002年,作家出版社);
长篇小说《木阁楼情人》(2009年,作家出版社);
长篇小说《六点红情殇》(2013年,九州出版社);
午菲中篇小说选《三蛇沉浮记》(2013年,团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