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有约】| 韩晓永作品:祠堂的废墟画满夕阳
我们湾的村北头,一直比村南头人少,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北头地势不平坦,小河沟、山坳,水田交错分布,主要原因还是靠近我们韩家坟园,更重要的是在坟园边的公路下,坐落着森严但已经完全破败的韩氏宗祠。这里曾经是项氏和韩氏,前后两大家族绵延数百年,方圆数百里族人的聚集地,应该是鼎盛一时。
整个祠堂占地面积不小,完全的江南风格,青砖灰瓦,窑灰割缝,在我小时候,乡下人家都是土坯房,而它确是全青砖条石结构,已屹立村头数百年,在当时的乡下比较独特少见。正门现在还没有倒塌,还能依稀看到它当年所具有的威严,两根条石立柱,门头雕塑类似麒麟和花朵图案的装饰,两个石狮子的门墩,进门的两侧厢房,是青砖扣成的拱形,依稀记得曾经是代课教员的宿舍。
祠堂左边曾经有一棵百年老橡树,是我们湾北头的一道风景,也是我们小时候的游乐场,秋天去拾褐色老橡子,当做陀螺放在课桌上转。不过,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个雷雨天,老橡树被雷击而死,几人合抱大的树干,烧的焦糊一片,大树死后枯干数年无人敢动,最后一点一点地烂掉了,这也是近十几年才发生的事情。古橡树被雷击而死,最后归于尘土,带走了好几代人的童年回忆,特别是橡木枝繁叶茂的时候离开村庄的那些人,包括我在内,都因会古橡树的消失而怅然四顾,甚至怀疑这里是否还是自己记忆中的故乡。
祠堂据说明朝时期还是项家宗祠,后来项家逐渐搬迁或者没落无人,韩家人逐渐多起来,变成韩式宗祠而绵延至今。大革命时期还曾经是红二十五军(也有说是红二十八军)的后勤总医院,汇入滚滚历史洪流,文化大革命时期,房顶上压脊两头的龙雕塑装饰被砸掉了,期间数次被改为学校,1984年前后,自然村办小学校合并后,就基本废弃而无人问津。附近三个村子的好几代人都是从这里启蒙,开始从这里正式地睁眼看外界。我记得自从学校从这里退却之后,每天放学回家路上,村子里的另外两个姓氏,李姓和徐姓子弟在公路上比赛抛石头砸房顶,开始的时候,韩家人或者韩家子弟还出来阻止,后来韩家人也不说了,韩家的孩子也加入扔石头行列,再后来就逐步坍塌……然后逐步变成菜园了。
我在这个祠堂小学校开始了我的启蒙,因为奶奶过世很早,父母要在队上上班,无人带,只能临时送到学校,大约不过是持续了三周而已,至今还记得我去的时候,人家一年级的学生都学到下册最后的课文了。小学校供附近高田铺、东湾和西湾三个湾的孩子上一到二年级,人数最多的时候也有六七十号人,复式教学,一个教室,几个年级轮流上课,我纯粹是打酱油去的,伙伴们很客气,把我放在教室中间,因为是临时插进去的,基本无事可做,我就看屋脊,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头顶上祠堂屋顶的横梁,桐油通透,黑乎乎的两大根横在头顶,非常的威武森严,令人生畏,也的确隐约可见祠堂当年的气势,这种威严和气势的确会让人产生来自心底的敬畏。
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发生过因政府拆除祠堂条石去修公路上的小桥而遭到韩氏家族的巨大反弹,辈分较高的组织全体韩姓男性成年人进行聚集,甚至把村和乡干部堵在祠堂里面,派出所的还短暂拘留了牵头的韩姓村民。一段时间,韩家人也召开过重新修整祠堂的会议,当时日子都不富裕,而且已经分田到户,因为没有有力的组织者、牵头者和无法筹到款项,最后不了了之。这应该韩家祠堂遇到是的韩姓人对于宗族祠堂破败命运为数不多的维护动作,在当时,在方圆几十里,也是很有影响的事情,但是,那个时代,家族、宗法伦理观念早已如同祠堂的坍塌一样,散落一地,已根本无法凝聚族人人心、组织起宗族力量,但是,至少那一代人心里依然还有祠堂的空间,还有所敬畏,尽管结果是显然的,但过程有些悲壮和忧伤。
而如今,祠堂只剩断壁残垣,坍塌荒芜,野藤瓜蔓缠绕的破败不堪的境地,曾经这里多么庄重的举行过家族仪式,决定了多少事关家族和个人命运的大事,它是这一带韩氏一脉存续和发展的象征,是家族灵魂栖息之地,是家族敬畏和信仰的图腾,是他们共同的精神家园。但是,学校退出,书声消逝,它就孤寂的静立在村头,农人们为了生活而无暇相顾,祠堂也就无人问津,如同一个鳏寡的老者,在风雨中飘摇,加上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们不断的扔石头在屋顶,它就坍塌开始,一块瓦、一块砖,一堵墙、一间房、到几间房,最后仅剩几堵墙……,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甚至有一些乡邻,竟然在祠堂内外种上菜了,刚开始有人是在旁边空地种菜,被韩家人制止甚至发生冲突,但是,随着时光流逝,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全面铺开,终于有人逐步从周边到里面都开始种上菜,最后就逐渐成为菜园了。记得大门口空地上种有烟叶、棉花,里面有青菜和萝卜,倒塌的院墙上还密密麻麻的攀爬着丝瓜和葫芦之类的藤蔓。这是多么令人唏嘘,心生感慨的一个场景,估计老祖先看到都会动怒,因为老家农家的种菜,都是有机肥,大白话就是土木灰和大粪,所以不能想象,曾经多么威严四方、全体族人膜拜,相继是两个庞大家族供奉祖先、商议处理宗族事宜和传承沉淀家族文化的神圣祠堂,竟然有人,还包括韩家自己后代在内,敢在这曾经几乎视为禁区的祠堂内外烧粪施肥,改为菜园了……
不难想象,曾经的祠堂,人来人往,仪式庄严,长幼有序。今日却满地菜青苗红、满墙瓜熟蒂落,时光在这里扫过都不会相信这物是之后尽是人非的变迁,满屋的斗拱雕廊,青砖灰瓦,染尽的是世事沧桑,倒塌的墙头,爬出来解放的藤蔓,长出了山村巨变,而那些吸收农家肥的庄稼,茁壮而自由地长过了厅堂。正如看过《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祠堂在乡土社会中的神圣,它的一砖一瓦,一厅一墙,任何一个变化都不是单纯的自己,而是这个时代大潮的荡漾。
用手指去触摸那些残存的灰墙,阳光穿过手指,投下时光流逝长长的暗影。这祠堂的命运,在革命和解放的洪流之中,家族威权象征的它也必然顺应时势,失去了它往日荣耀的存在土壤,三千里江山、四十年家国,无人能独善其身。战时医院和启蒙学堂,反而让它在历史风云的风雨飘摇中,在承载和转化项、韩两个家族及个人命运的同时,又增添了新的篇章,家族伦理秩序、救死扶伤和启蒙开化,在各自追逐的文化内涵的价值中应该有重合之处,比如对于人性的启蒙、世俗生活的秩序、文明的开化。从这个角度讲,隆隆枪炮之下的医者仁心、悠悠岁月中孩童们的阵阵读书声,掩盖了威严的族长曾经家长里短判定的声声断喝和伦理纲常的经常教化,这两种角色的承载,应该是这座祠堂最好的宿命在轮回中的转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它早就应该坍塌的过程。
不管如何,封建时代的族权,曾经被视为旧社会套在人们脖颈之上的四大绳索之一,打开锁链,得到的就是全世界,在破与立、新陈代谢之间,这个价值观和方法论,早已是世界的顺昌趋势,也是世界、家国,乃至个体不断的追求。所以,今天它必然倒掉,破败坍塌而无人问津,乃至成为族人们泼下大粪的菜园。往日里下跪叩拜而亦步亦趋的脚步,早已换成菜农们自由踩踏,粪土横飞的现场。空气和阳光中,弥漫着时代观念的更迭,散发的是人的自由解放。祠堂的灰瓦散落园中,砖墙半壁垮塌,曾经荣耀的族权,就像这废墟上晚照中的夕阳,慢慢从祠堂消失。同时伴随而去的是威权秩序从乡村的退却,随之瓦解的还有稳定而有序的乡村传统和乡土伦理。
往日祠堂里供奉的祖先排位和韩家家谱,早已荡然无存,最明显的变化是湾里韩家后人的名字,早就没有按照远去的家谱去取名了。这个现象的直接结果,已经无法如同往常,同宗同祖同姓的两个人,只要听见名字,根据彼此按照家谱所取的中间固定的辈分,就可以确定彼此的关系。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这种规则已经走进历史,这种改变叫追逐自由,而不会称之为断代无序。我还记得韩家家谱:忠正绍名家,文光启宗佑,花开一十九,永远先得后。我是光字辈,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大多还是按照这个家谱来的,但是,我却是很少的没有依据这个家谱取名,所以,遇到同姓的,还需要解释一下。
抚摸着剥离的青砖,看着斑驳的灰墙,感叹世事变迁,当一种存在迅速抹去或者缓慢风化另外一种存在,抹去或者风化的不过是表象,深处变动却是解构,倒掉的是瓦,抹去的是墙,解构的是心,重构的是观念。它不是十几间房子的废弃,改造乃至坍塌,它是一种观念、生活方式的完全重构和改造。祠堂、医院、学校,沦为菜园,最后垮掉。祠堂规定的那些父与子,夫与妻、兄与弟,婆与媳等原先约定俗成的人际秩序,逐渐被菜园里的平等的菜农所取代,慢慢充斥着草虫们自由自在的浅唱低吟。
如今,在祠堂废墟旁,凭悼先祖,看宗祠过往和变迁,我们应该承认并正在享受这现代文明的进步,但是,对于祠堂所打造的家族文化,除却尊卑有序的宗法伦理和纲常伦纪的封建约束的负面因素,乡土社会里,一个家族能耕读精神相传、诗书礼仪教化,对于家国社会、个人修养,还是有很多值得肯定的地方。一个群体,有一个共同的精神家园,追求灵魂栖息,怀抱人情伦理,天地君亲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天理人伦,这种安稳的乡村秩序穿透千年的中国,自有其生命力强盛之处。
乡村的四季依然轮替,阳光依然从对面的东山升起,稻田的野草生死轮回了一茬又一茬,晚霞映照之下,牧童骑着水牛从祠堂后面经过,祠堂丛生的杂草和树木,年轮一年又一年,已掩盖了过去三叩九拜的路径,一阵微风吹过,湾里升起蓝带一样的袅袅炊烟,祠堂外面的草地上,开始散漫开升腾的雾气,湾里的上空飘荡着母亲们找孩子回家吃饭大声的呼唤。这种情形,和祠堂在风雨中的飘摇一样,都是空间里的时间,有凝固也有流动。这座威严的祠堂,已经在岁月的洗礼中,从存在的外在形式到积淀的价值观念,已经被裹挟进入历史洪流。当清晨来临,人们在黎明中开始日出的劳作,孩子们在长大中逐渐四散而去,每日的夕阳照在祠堂废墟仅剩的几堵青色破砖墙上,看年年草长莺飞,偶有回乡的韩家子弟来此逗留片刻,那些零落的足音,很快就散落在荒径的野草之中。不由得想起了鲁迅先生《论雷峰塔的倒掉》,这不是一个具体建筑的倒掉,而是一种心中观念的革新和坍塌。
甲午年夏日韩晓永写于返沪火车上
本栏目主编:马枚素
作者简介: 卧书斋主,本名韩晓永,河南新县人,曾从事中小学教育工作,虽误入“法”门,但未皈依深处,居低而仰望,市井寻自然,现工作生活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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