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柴薪/群山之间

在江山保安箬山的群山之间,朝远处望去,仙霞山脉,群山连绵,草木葱笼,而近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变黄了,变得如秋天般静美。油菜花之上,似乎有一层薄薄的,丝绸般的金灿灿的薄雾在浮动,十分耀眼。金灿灿的金黄色,抹平群山之间遍体鳞伤的大地,铺天盖地的金黄色似乎也让我一时迷失了方向,让我一时恍惚不知身处何处?

春天里看见树木,一簇簇嫩黄的新叶长出来了,是迎风长出来的,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仿佛完全替代了老叶的位置。而树木的这种替代似乎不会显得孤兀突兀,似乎生命的这种更迭是温柔而恰当的自然而然的。

嫩芽从各个可能的位置长出来,整棵树木焕然一新。那新鲜的颜色总是让人心生爱怜,嫩得几乎不忍心去触碰它。叶鞘纷纷坠地,地上撒落着许多异样的花瓣,新芽的芳香迷人,那种绿是最为完美的绿。看过去,我的眼睛就迷失了。璨然的新叶芽完全是生命中的一个感叹号,而迎风而解的芽鞘,是花的另一种方式。生命总是在我们惊诧惊奇和毫不知觉的时候突然爆发的,生命也总是在我们惊诧惊奇和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沉寂的。一些嫩芽钻出老树那长满刺疙瘩的厚厚的树皮,我惊叹于它的力量,新生命的力量是匪夷所思的。

古道边那片被行人踩得坚实的野草,渐渐地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绿,嫩芽也纷纷钻出地表。古道边岩石堆砌的砌墙崩裂处,一棵树的根部萌生出一枝嫩芽来。那些淹没在油菜花海中陈旧的老房子,仿佛也萌生出许多嫩芽来,像枯若槁木的树桩盆景上长出点点鲜绿的芽。老房子幽暗的天井里,青石板和青砖黑瓦的缝隙里也纷纷探出嫩草的芽尖,甚至连老房子袅袅上升的炊烟似乎也长着嫩芽。

年轻的美丽的女子,在油菜花丛中进进出出,脸上泛出一丝红润的颜色,那就是春天的颜色。残破的断墙上、瓦垄间……连倒塌的残垣废墟上也长出许多突兀的青草。天空中坠落而下的云气,化为雾霾,远山笼罩着一种淡淡的雾,水滋润着树上的嫩芽,也滋润着每一处角落,我想,在春天,每一个可能的植物都会长出嫩芽的。

古道边草木茂盛的山涧中山溪淙淙,除了那些草木中跳跃的清澈明亮的溪水外,还有那些溶融于溪水内的无处不在的绿意,那就是春天,春天是无处不在的。山涧中幽幽的青苔,探出细微的芽苞,粉红色的、牙黄色的……涧底一定还有柔曼的藻荇,也正悄悄地发芽。

山崖处,一株映山红,只有一株,恍如隔世,红红的,迎风独立,鲜艳夺目。一定是夏的驿使,春天尚未过去,就迫不及待地捎来夏的音信。

去年冬天被大雪压断的竹子,白色的身子七零八落地倒向草木深处。成片成片的翠竹,新竹已萌动,老竹枝梢越来越拥挤了,风一吹,竹涛阵阵,蔚为壮观。站在竹林旁,我似乎也是一棵新长的毛竹,正在悄悄地拔节生长。

远处,群山之上,薄雾和淡淡的春意在聚集,在连绵绵延,向远方而去。不经意间,脚底下的草变厚了,因为越来越多的嫩芽钻了出来,头顶的树变绿了,柳梢柔曼地拂向远处,仿佛是一只招摇的手。在这群山之上,天地一新,闭上眼睛,也能听到各种草木萌动的声音,细微而执著,喧哗而骚动,它们汇成一片,盖过眼前金灿灿的油菜花海……

从箬山下来,大巴车沿京台高速(江山境内黄衢南)段自北向南,越小竿岭隧道、二十八都三江口,经五显岭隧道,穿越仙霞山脉,进入闽北浦城县九牧镇时,阳光探出了云层,原先阴霾的天空忽然变得绚烂灿烂,山峦清晰,草木欣然,仿佛有豁然开朗之感。

九牧地名的来历,据说,唐代此地出过九个州牧。被誉为“九牧流芳”,九牧因之而得名。“仙霞古道”由浙入闽后第一关梨岭关就在九牧梨岭上。据说,此山岭因盛产梨,而称梨岭;唐贞元初,林藻与其弟林蕴联袂进京(长安)赶考,过梨岭,在岭头题下姓名,后兄弟俩登第归来,在岭上题《折桂诗》一首。有句云:“弟兄各折一枝桂,还向岭头联影飞。”于是,梨岭也叫折桂岭;又岭上有五显庙,俗称五显岭。为闽、浙、赣界关之一,是仙霞古道中最为险峻的关隘之一,也是北上中原的必经之路,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唐总章二年(699),陈政率兵入闽,唐贞元二十年(804),日本空海法师来华求法和后代官宦、商贾往返京城都经此出入。明洪武元年(1386),浦城知县张鹏举于岭畔树华表,匾书“梨关”。正德七年(1512),重立关门。清顾祖禹《读史方舆》载:“五显岭高峰连云,前横大壑,傍岩飞阁又类仙霞。其危崖仄径,真是令人一夫当关,千人自废。”清嘉庆十五年(1810),重建关楼,南面书“全闽锁钥”,北面书“越闽砥柱”。清顺治十四年(1657),大将军和硕康亲王由此入福建,关前马失前蹄,鞭驱不前,往五显庙告祝封刀入闽,命其部下兵不血刃长驱浦城,因此有“白马千军跪五显”之称。

1933年,建造江(山)浦(城)公路(G205国道前身)时古道被毁一半,而关楼早已荒废。1994年五显岭隧道开通,之后古道、雄关渐渐荒芜。

在九牧,如今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已差不多拆完了,剩下的几幢老房子也已破败不堪,零乱,倾斜,飘摇,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一切皆已烟消云散,一切似乎埋进了岁月的长河里,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行走在九牧的街头,一切仿佛都静悄悄的,新旧交替,杂乱无章。我只能想像,想像当年九牧商铺,酒肆,饭店,客栈林立,酒旗飘香,车马辐辏,南来北往,商客云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热闹而喧嚣的场景或盛景。

在九牧的溪边,我看见一株长相奇特的柚子树,树身长满树瘤,树枝虬曲变形向同一个方向伸展,倾斜。柚子树下的溪滩上,我看见两只鸭子,把嘴巴埋进翅膀中,闭着眼晴在冬日懒洋洋的阳光下睡觉。似乎什么也不见,似乎什么也不想。身旁的溪水,浅浅的,水波不兴,静静地流淌,就像这九牧镇,就像这大山中的岁月一样静静地流淌。

离开九牧,大巴车继续往南行驶,阳光金灿灿的似乎更加明亮明媚,光线晒在脸上,有一股温暖温和的感觉。不久,大巴车停了下来,迎面的土墙上红漆写的两个大大的“渔梁”两字撞入我的眼睑,告诉我,渔梁到了。

渔梁现属浦城县仙阳镇,渔梁最著名的古迹渔梁驿,是古代中原入闽的第一驿站。自唐代设驿,延至明清。此地便成为商贾仕宦北上中原,或南下入闽出洋之必经之所。

渔梁驿北靠闻名遐尔的仙霞岭(仙霞岭是横跨闽浙两省长达百里一片大山),从南往北,百里内细分六岭五关,第一道岭即为渔梁岭。渔梁驿所在的渔梁村,自然也就成了一个颇为兴盛的集镇。明代王世懋在《闽部疏》中所说:“凡福之丝绸、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桔、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无日不走分水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渔梁驿由此人文地旺,商旅辐辏,游客络绎不绝,无数的文人学者在此投宿,意兴所至,留下不少佳作美文。南宋诗人陆游赴任福建茶业推事,经仙霞宿渔梁,留有诗作《宿渔梁五鼓起行有感》等二首。清代日本琉球国使者程顺则,也留下了《夜宿渔梁》等诗文,其他如蔡襄、刘克庄、黄公度、蒋之奇、林则徐、袁枚、赵翼、陈万策、张际亮等名流兴吟作赋,皆留下足迹与诗篇。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几度入闽,均投宿于渔梁。渔梁村至今仍留长约1公里,宽达5米的旧街,现存的遗址有驿馆、马坪、养马房和伙房场所。后面为小溪,有石砌护坡和石蹬,溪中有饮马潭。在驿馆对面,有座妈祖庙,庙中曾保存一条大鱼脊骨,长约1.5米(据说,是渔梁之名的来历。)古代进入八闽的官贾商旅在翻山越岭之后为求在建溪、闽江行舟安全,多在此进香,祈求妈祖保佑水路平安。渔梁古驿,真是古韵流芳,古韵悠长。

如今,一切都如过往烟云,只留下一些遗迹遗址,任后人凭吊怀古。我想,遗址和遗迹代表着过去曾经的辉煌,可并不为了让我们这些后来者目睹一些时光的残迹而独自惊叹神伤?更不是为了向我们乃至更后来的人们证实一些什么?在我看来,遗迹或许什么都不是?或许什么都是?所有的这一切,曾经的辉煌和如今的落寞都曾在时间的长河中出现过呈现过记载过见证过并将继续出现呈现记载见证着一切。就像几百年前渔梁古驿道上身背“八百里加急”文书的驿使或怀揣家书的信使,夕阳下,他们在古驿道上策马扬鞭,尘土飞扬的身影虽然已尘埃落定却从未在光怪陆离的迷离的斑驳的历史长河与时光中走远。

观前位于浦城水北街镇,临江溪和南浦溪汇合处,这里水面宽阔,水多且深,是“仙霞古道”南端的终点,也是闽江水路运输最北端的最后一个码头。历代商贾士宦北上中原,南下福州,必经此地。南朝江淹,宋朱熹、陆游,明徐霞客,清林则徐,琉球(日本)使者程顺则等许多历代中外名人都曾往来此处,并留下珍贵的诗文。

古时闽地货物由观前码头上岸,经渔梁、九牧、枫岭关、仙霞关,一路往北走,直到浙江江山的清湖镇,才可以再走水路,顺江山港入衢江、兰江、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到达杭州。而从杭州至福州,进而沿海岸至泉州,至菲律宾,至马来西亚,仍至印度,至波斯湾,甚而远至非洲的东海岸,为古代水上丝绸之路;而观前至江山清湖,就是这条水上丝绸之路上惟一的一段陆路通道。

观前村口有一株树龄上千年的大樟树,似盘龙,似虬龙,盘根纠结,曲折横斜。大樟树历经沧桑,依旧枝繁叶茂,透过那些伸向南浦溪水面的枝条,以及枝条上生动的叶子,我仿佛可以听到它巨大的根系里水流的声音。那些临水的古民居(吊脚楼)发出所有轻微而悦耳的声响,似乎都按照原先的节奏一丝不乱地延续下来。

观前仍保留着大量旧时留下的古建筑。这些古建筑包括仓储、仓库、码头、浮桥、水碓、吊脚楼、宗祠、寺庙、道观、酒肆、客栈、亭阁等等。透过这些历史遗存,我们可以从中感受这个古码头当年的繁盛与繁华。

横跨南浦溪的观前浮桥又名铁索舟桥。相传为宋时村中巨贾周鸣凤之子捐资义建。经历代重修延续至今,是一座具有千年历史的古老木制舟桥。观前浮桥横跨在今古街中心埠头的溪面上。桥长约130余米,中间置14艘简易木船,上面铺架宽约二米的木桥板,两侧栓以碗口粗的铁链与两岸石柱相连,将桥身稳稳地固定在溪面上。桥头铁链设活扣,汛期遇溪面涨水时,浮桥可以拆放至对岸,以免桥被冲毁。

据传,为防止长年累月浸在水里的铁链不易被溪水侵蚀,刚打铸出炉的铁链均须用米醋淬火。当年打铸桥链时,为了备醋,就用尽了村内外近千户人家的家存糯米。可见周氏当初建桥时耗资之巨。如今,浮桥美丽依然,成为南浦溪上一道靓丽的美景。

临溪的街面上筑有五六座古凉亭,凉亭古朴古香,高大宽敞,梁枋檩柱,飞檐翘角,天花藻井,亭内有木刻、彩绘等装饰图案。亭内还设有供人歇息的长凳,以整棵大树纵向锯开两半做凳板,长凳结实豪放粗犷。古凉亭为往来的官吏、兵士、书生、小姐、船主、船夫、挑夫、匠人、艺人、商贾、贩夫、走卒、道士、僧侣提供挡雨或小憩的场所。我想像当年观前码头上装货卸货,人声鼎沸,一片繁忙;浮桥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车马辐辏的场景,而我更希望想像自己是一个身穿长衫,手拿折扇,花前月下饮酒,壁上题诗,骑马偕书童的书生有幸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并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在观前古老的老街上,仿佛时光倒流。这些错落有致的古民居不属于我的视线,它们只属于时间。而我不过是个过客,在茫茫时空里游荡。眼前的景致对我来说就是一场现实的电影,让我对它存在的真实性毫不怀疑,甚至还生发出很多感触,在时间深处滑向感知的远方。那些沿街的古民居,它们漆黑的门窗向着河流敞开却似乎向我这个陌生人紧闭。未等我的思绪过多滞留,它们就已经从我的目光里一一滑过,就像一格一格的电影胶片,或者像一张白纸上的裂纹。

流水是时间的赋形,其实万事万物皆如此。它们在苍茫的时空里游荡,只有当它们偶然重叠在同一个坐标位置上的时候,才感到对方是真实的,一切待它们在一种相对运动中漫漫流逝之后,你或许才能看到真正的美丽的风景。

浦城有一条江山街。

定居于此的几乎全是江山人,是把他乡当故乡的江山人。

据乾隆八年(1743年)版《重修浦城县志》记载,当时南浦镇西南角的迎远门外增添了两条街道,一曰前街,一曰后街。光绪版的《续修浦城县志》中,迎远门外的街道增加到四条——磡头、前街、后街和发夫街。磡头、前街和后街这三条街道,就是民国时期的码头街,现为和平路一段。发夫街,就是今天的“江山街”,是拥有大量江山移民、专门为江山挑夫提供食宿服务的一条街道。

民国时期的码头街长1000余米,江山街长600余米。这两条街道,一条指向南面的南浦溪,一条北面的仙霞古道。它们正好说明南浦镇是南浦溪水路和仙霞古道旱路的结合点。

作为一个江山人,当我站在浦城的江山街上时,那一瞬我还真不能说出心中真实的感觉。是亲切?是无奈?是空旷?是寂寞?是风中怀乡?是迎风落泪?是漂泊无定?是浪迹天涯?那一瞬,我甚至不知道该用哪些文字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受。那一瞬,我曾暗暗希望能“遇见”父亲年轻时的影子?我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也是不可能的。父亲生前曾跟我讲起过他年轻时也曾短暂挑过“浦城担”的经历,在浦城的江山街上歇过脚(住宿过)。起点和终点以及沿途穿越仙霞古道的艰辛和苦难,父亲的讲述只字未提,大多省略了。只说过挑一趟“浦城担”,来回能赚一块大洋时的喜悦的神情,我至今无法忘怀。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倒是愿意做一回挑夫,挑一趟“浦城担”,沿着父亲年轻时走过的路走上一回?

江山街的街头有一口井,街尾也有一口井,两口井都叫“江山井”。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想像,长长的江山街像不像一条“扁担”?两头的两口水井,像不像两个箩筐?像不像一副巨大的“浦城担”?是不是最早定居这里的江山人有意为之?是乡愁?是怀乡?是怀念?是纪念?是苦涩?是艰辛?是喜悦?是幸福?是不是想告诉我们这些后来的人一些什么?答案或许只有风知道?或许只有江山街上的一块砖,一片瓦,一个檐角,一扇窗,一盏灯,一条扁担,一副箩筐,一块大地,一片天空知道?

江山街,现已改名为建设路。

消失和存在似乎是瞬间的事情。

消失的已经消失,存在的仍将存在。

无论是江山街,无论是建设路,对于我对于一个江山人来说,更多的时候,“江山街”三个字早已凝固在心中。无论沧海如何桑田?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何时?只有当我出现在浦城江山街,我希望都能遇见一个熟悉的江山人,听见一句熟悉的江山口音。

哪怕是在梦中,那熟悉乡音,一定波涛汹涌地从我头顶上呼啸飞过,那熟悉的气味,一定会在江山街的上空萦绕弥漫,让人不能自己。

三十二年前,我在峡口(江山六中)读高中,一个冬天的星期六,一个家住裴家地的同学邀我去他家中做客,我们是徒步去的,为的就是走一趟仰慕已久的“仙霞古道”。我们从峡口出发,经三卿口,越窑岭,抵保安,翻越仙霞关,至龙井,再上裴家地。我们是下午2点下课后从峡口出发的,到裴家地时已天色向晚近黄昏了。同学的父亲已生好了炭火小白炉,小白炉上的沙锅热气腾腾,家里溢满了腊肉、冬笋、罗卜、香菇、豆腐、油豆腐、青菜的香味和香气。那情景至今难忘。

三十二年前,我从北往南越过仙霞岭至龙井。三十二年后,我从浦城回江山,至龙井后弃车徒步,从南往北再走一趟仙霞岭。如果说三十二年前,当年我18岁从南往北像是青春作伴顺流而下,那么三十二年后的今天,我从北往南重走一趟仙霞岭,我已接近暮年,像不像是逆流而上?像不像是一次精神上的还乡?

从龙井沿着古道往上走,三十二年过去了,一切似乎都变了,变得陌生了;一切似乎都没变,就像脚下的古道,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样熟悉。变化的是古道边草木、野花、杉木、毛竹,一茬茬死去,又一茬茬再生。不变的是古道上的石头,时间重重地落在上面,又被溅得四散开去,无影无踪。三十二年的时间对一个人来说,沧海桑田,足已使青年到老年,足己使青春不再,容颜已改。三十二年时间对一块石头对一条千年古道却是那么的不值一提那么的微不足道。好像时间已不再是时间,而古道仍然是古道。

沿着古道上的石级一步步往上走,古道边的山涧中流水潺潺,抬头就能看见古道两边的大片大片的毛竹,松树和杉树,密密麻麻地起伏在崇山峻岭之上,竹涛松涛阵阵,像大自然激越的合唱。在这座幽静的山谷中,东边的竹林和西边的竹林遥遥相对,夹在中间的古道上路亭,关隘,虽破败却未曾坍塌倒掉,关隘雄伟依旧,关隘上红褐色的石条依然结实地横陈在上,昭示着曾经历史的沉重与苍凉。黑瓦白墙的路亭中横梁上的(大清xxxxx建造)的字迹,依然依稀可辨。路亭墙边的杂草依然让我看到了生命勃发的痕迹,关隘条石上的凿纹让我恍惚看见当年的峥嵘岁月。

在仙霞四关和三关之间一块杂草丛生的草坪间,我看到了“率性斋”的遗址。说实话,我很喜欢“率性斋”这个名字,做人么,就该率性而为。“率性斋”是当年戴笠建在仙霞岭上,相当于书房性质的建筑。戴笠当年在此读书习字,独享清风明月,也算是风雅之举了吧!据说,当年中美合作所副主任美国海军少将梅乐斯也曾在此短暂住过,(大约1944年5月),算起来也不算久远,如今空留遗迹。遗迹边有一口泉眼,泉眼依旧在冒泉水,泉水丰盈,我用手捧起喝了一口,泉水甘冽清甜。

我沿着仙霞古道,自南而北,曲折而下,山风阵阵,古道两边的枫树上,红色的枫叶随风飘落,给古道铺上了一种绚丽的色彩。

我登上仙霞二关的城墙,放眼望去,两边的大山高耸入云,树木巍巍,毛竹苍苍,中间的古道犹如白色的巨蟒,携带着仙霞山的草木、树叶和泥土,沿着山峦,蜿蜒北向保安。这时,忽然一阵大风刮起,大风在搜刮着满山的树叶搜刮着我的身体,似乎要将我全身的血肉全部剔去,陡剩下一副骨架一般。

忽然又一阵大风猛烈地从仙霞古道上空中掠过,比上一阵更猛更烈,呼呼作响,似乎无坚不摧,让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时间的无情、冷漠和伟大。而脚下的关隘内却是一片寂静,关隘条石上的青苔揭示着人世间真切的寂寞与荒凉。

站在仙霞关上,我忽然想起我会不会与“游圣”徐霞客在此“相会”?会不会与从这里走过的历代文人或诗人“相遇”?会不会与他们作揖辑首相逢一笑?抑或与他们擦肩而过?站在仙霞关上,我不由想起蒋介石挽戴笠的挽联,“雄才冠群英,山河澄清仗汝绩;奇祸从天降,风云变幻痛予心”。还有章士钊先生为戴笠写的挽联:“生为国家,死为国家,平生具侠义风,功罪盖棺犹未定;名满天下,谤满天下,乱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评。”

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作为仙霞关下保安人的戴笠拆翼岱山,埋骨钟山,岁月的流逝,如今都没有了一丝痕迹了。因此,我们不必奢谈生命的伟大与渺小,在现实和自然面前,我们都不过是一粒沙粒,一缕青烟,一片风中的叶子,一片水中的浮萍,前途永不可知?归宿也永不可知?

在仙霞二关和一关之间的古道边,天雨庵、关帝庙等古迹尚存,有一块民国18年立的石碑,上有当时的江山县县长陈鼎新先生手书的“东南钥匙”四个猶劲大字,为仙霞雄关增色不少。如今又新添了黄巢雕像,观音阁,书法碑廊等新的建筑景观。

沿古道出仙霞关,关下,就是保安镇。仙霞(闽浙)古道,慕仙桥旁,有一棵树龄上百年的马尾松。好大一棵树,古树躯干巨大,挺拔,曲折,坚硬,枝叶葳蕤,氤氲缭绕,气象万千。或许是这方圆数十里唯一的一棵大树吧。风,大,烈,猛;象刀子,象鞭子,割着我,抽着我,撞着我。神秘又清冷,在这个冬天黄昏的旷野里,让我无法分辨许多声音,随着风声,天暗暗起来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围拢过去,让我一时无所适从,让我无法看清不远处的仙霞关隘和更远处的仙霞山脉。

大风中,黑暗中,这棵树,渐渐高起来,似乎比远处的天还稍稍高出一截。似乎想用它有限的力量,撑住了这个黄昏的来临。

慕仙桥,为戴志南所建,戴志南为戴笠族兄,早年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据说桥名为纪念孙中山(字,逸仙)而取。慕仙桥,桥身高耸,桥洞空旷、幽深,老藤悬挂如帘,保安溪穿桥而过,曲折流淌。慕仙桥连接浙闽(仙霞)古道,浙闽古道自远方蜿蜒而来,又向远方蜿蜒而去。桥头一侧,便是戴笠的赵宅门故居,戴笠在那里出生,长大。也有人说,此古树为戴笠少年时所植,并无考证。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已过百年。

在这个黄昏的大风中,我望着这棵树,默不作声,又似乎自言自语。

一棵树,是一抹风景?是一缕乡愁?是一截记忆?是一段岁月?是一页历史?是一个人和一个人远去的背影?

天更黑的时候,我从慕仙桥回到戴笠公馆斜对面的饭店里用餐。酒酣之余,抽烟喝茶之际,又谈起慕仙桥边的那棵郁郁葱葱巨大的马尾松,还有戴公馆内的那棵高达20余米的金钱松,郁郁苍苍,越过楼窗直插云天,叹为观止。饭店的老板说,看到戴公馆里的那棵金钱松了吗?原来是有两棵金钱松的,是戴笠从美国用飞机运回来的,他自己亲手种的。1946年,他飞机出事后不久,枯死了一棵,还剩下的这一棵,一直活到现在。我听了唏嘘不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离开戴公馆后好久了,我在戴公馆内所看到的一些场景似乎模糊不清,随风而逝了,唯有听到的这个故事却留了下来,似乎不会也永远不会忘怀了。

离开保安时,原本晴好的天空下起了雨,站在仙霞饭店二楼的窗口,遥望仙霞关和仙霞古道深处,雨声中黑茫茫的一片。雨声也给我一种感觉,我知道,在雨的那边,在雨的那边的那边,长留着我刚刚从南而北走过仙霞古道的脚印,并将在每一个雨天里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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