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死了个二丫头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土窑旁边住着一个孤寡老人,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流浪到我们村里的,义务帮着猪场老板清理猪圈。在全国建立和实行公民身份号码制度的时候,他的户口落在我们村子里。大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管别人问他什么,他的口中永远重复着一句话:“我家死了个二丫头。”于是,身份证上的名字被定为——史尔雅(死二丫),然后根据脸上的皱纹登记了岁数。村子里的人们从来不叫史尔雅,而还是叫他“他家死个了个二丫头”。他家死了个二丫头吃苦耐劳,下河喂鱼,上山送粪,都是用扁担挑,但时不时地被主场老板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他依旧没心没肺的样子,边干活儿边说:“我家死了个二丫头。”人们纷纷猜测,这个人或许真的死了个闺女,受了打击精神分裂了,除了死去的女儿他将一切的事情全忘记了。

我十四岁那年,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那天夜里,露水很大,母亲要送我进城坐车。南方秋夜的特色,天上亮,地上黑,仿佛寒气把光也阻隔了似的。我和母亲的裤子全被打湿了,湿漉漉的裤子如沉重的脚镣,令我举步维艰。我好几次央求母亲:“妈咱们别去了,我离不开妈。”妈妈把手背擦去两眼窝子泪,强颜欢笑地对我说:“妈背你走,小心赶不上汽车,你走出农村,哪怕看看北京的大火车,看看天安门妈也高兴。”母亲说着蹲下身子,要背我,我看到母亲的双腿全被苇草划破,伤口在淌血,我的心也在淌血。三十多里路,我怎么忍心骑在母亲的背上!就在这时,他家死了个二丫头挑着两框猪血,进城卖猪血。他对母亲说:“我家死了个二丫头,我送你闺女进城吧,嫂子,让闺女坐在框子里。”母亲怀疑地看着他家死了个二丫头问:“他家死了个二丫头,你可别把我闺女卖了啊?”他家死了个二丫头倒出猪血,抱起我放进竹筐中。他边跑边说:“我家死了个二丫头,闺女你可不能耽误了自己,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母亲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我看到母亲挥舞着手臂,渐渐淹没在深深的芦苇中。

军艺毕业后,我不再跳舞。而是选择了文职工作,我看到了家乡人梦中的天安门与课本中的升国旗。后来一家国外航空公司到部队招聘空乘人员,因我精通阿拉伯语,我退役后很幸运地成了空姐。我的心里时不时想起那个孤独的老人——他家死了个二丫头。我感恩那个神妙而伟大的黑夜,它让能我获得比白日更多的思考与丰盈,捕捉到更深远的生活奥秘。我坐在他的竹筐中,他将我挑过河岸,挑出大山,挑进了城里的汽车站。汽车启动的那一刻,他挥着手说:“我家死了个二丫头,你一定要留在北京,在这山沟沟里,没出息。”十二年过去了,他家死了个二丫头早就化成一捧黄土。而他对他女儿的挚爱,融进了血液,融进了灵魂,带到土地之中。

每个人都有过在悲欢离合中挣扎的经历,爱如茧,挣得出就是飞翔,挣不出或许就是死亡。我与故乡活生生的两端,变成了彼岸与此岸。而那个孤独老人给我的帮助与慈爱,就像种在我心中,他从未离去,我也从未改变。去年夏天,回到故乡。灰头土脸的村庄更加残缺,很多有几个骚钱的人都搬到城里了。姿容平凡的我,在单位最不起眼,回到村里却变成女神了。大家问我脸上擦了什么油,那么白。还让我给他们跳舞下叉。晚饭后,村里的人都散去后,母亲提到他家死了个二丫头,说后来他家的人真的来找过他,他一生没有娶过女人,更没有死去的二丫头,读书时候语文很好,十九岁时候就突然疯了,走了。深夜,我走出家门,看着他家死了个二丫头曾经住过的土窑,已经坍塌。窗户上蒙着一个他生前的棉衣。我双膝跪在他的门前,百千夜尽,他那个孤独的灵魂也有过斑斓的梦想,同样的夜空下,他夜独望过千年烟火,怀揣着一个美丽的空梦。你的二丫头在你幻想中一定迷人美丽,她补存了你一生的寂寞。你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我愿做你梦中死去的二丫头,我可以亲热地滚进你的怀中,我们共同看着夜星寥落,你为我,执一息灯火,你为我倚门独候过千年寂寞。

我转过身,一缕苇花的香味飘来,我的泪水夺眶而下。我就是你家死去的二丫头,来世你依旧渡我,可否愿意?乱世繁华,如你在世,定为你倾尽天下;苍水蒹葭,如你在世,定为你归田卸甲。

作者简介:原名马兰,笔名马枚素、素素、小马扎,安徽阜阳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舞蹈系,现在某航空公司工作。热爱读书、写作,某文学网站创作美文栏目签约作者,筹备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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