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闲花满地愁

作者:李碧华

  南风熏暖。霞光绮云中,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后的笋儿,争相破土而出。

  “师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说,我俩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戏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

  “但我也是男的。”

  “谁叫你长得俊?”

  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不如人意。围过来说话:“你倒好,只你一个可以做旦,我们都不行。”

  艳慕之情,滥于言表。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所以十个中挑一个。自己不行,也就认命了。不然又能怎样?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关师傅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每个动作,身段,柔靡的,飘荡的,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脱胎换骨了,重生了。

  他滩着兰花手,绕着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拖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万般风情。

  小豆子唱着“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是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瞥着他,两下里多牵挂”

  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瞄过去,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

  关师父边敲铜锣,边给点子,灿烂声喧中,永远有他的吼叫:“要打得和节奏,不能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

  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是个好样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

  他适才见到小石头,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针,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石头瞥到了。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

  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跤去。各练各的!”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跤工,一踩跤,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

  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长着呢。怎能想象他会得踩跤?所以一众徒儿围着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

  “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见荡几下,不稳当,险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二人相视一笑。

  “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了壶好茶,嗑着瓜子,啖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片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群英会”,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师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NextPage]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台毯嘛,这就是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它嘛,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地装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嗑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做孳子。你替他画了,你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顾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的溜开,还嘀咕:“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做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装扮。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咯!”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禅。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的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禅,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字行业”。哪五字?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姣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傅检讨这回蹋台毯得失。关师傅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来,一味往'腿子’里躲,淞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禅,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傅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子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NextPage]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傅痛骂:“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傍:“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于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骂,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娉娉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哟,'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抵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住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历声:“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徒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傅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来。一重一重的围着:“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NextPage]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傅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大伙都别朦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省起:“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不可寻。想家,想娘。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明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角,也是官。渊源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拖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

  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道:“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NextPage]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铍,顶带巨型金锁,下着百折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他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自从我随大王动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好!好小子!”给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擦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抢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忙道:“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头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放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痰盂架在紫檀木上。[NextPage]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还在。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槌”,“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他忘记一切。他窥伺已久。他刻意避忌。艳慕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轻抖:“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NextPage]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噎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它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小石头来哄他:“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有黏,又香。唔,蘸白糖吃。还有……”满目憧憬,心焉向往。“小豆子,咱哥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毡板都是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毡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下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社呢们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喏,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作声。他不会剪。[NextPage]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劈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庆。

  “过年咯!过年咯!”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子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武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荡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永生永世的期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期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激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绣狮的颜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簇簇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庙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延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蜓,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的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NextPage]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的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吶。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他心底里放罢休。他决绝地:“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小石头只拽他走:“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照相的大喊:“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具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明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希望大伙儿是红果伴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气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编辑:符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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