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张晓红丨《遗梦白龟山·第二章(1)》
第二章 遥望童年 魂牵梦绕亲情暖(1)
“砰砰砰,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一下子坐起身,“哎哟,我的老腰噢——”一阵钻心疼痛从腰椎蔓延到大腿根儿,我弯着腰停止动作,靠墙上不再乱动了。“砰砰砰,砰砰砰——”敲门声更响了。白云在外面大声叫着:“大梁哥,大梁哥,开门啊。”一听见白云的声音,我的腰不太疼了,穿上褂子,慢慢挪着屁股到床沿上,踢拉着鞋下了床。
一开门,我愣住了。几天不见,白云变了一个人儿。脸色蜡黄,头发白了好多,跟鸡窝一样炸蓬着,以前弯弯的笑眼耷拉下来没了神采。
“云儿,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大梁哥,呜呜呜……我,我……”白云憋不住哽咽着,她使劲儿咬着嘴唇,看看周围没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我赶紧拉着她的手进了屋,由于用力过猛,腰咯吱咯吱地疼起来,我身体往前倾斜了一下,差点摔倒,“大梁哥,你咋啦?”白云停止了抽噎,瞪大眼看着我,我咬咬牙深呼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着说:“没事没事,看见你一高兴就闪了一下,没事,你赶紧说说到底咋回事?”
白云抽抽噎噎跟我说起来。原来,她的女儿要跟儿子争财产,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哪里有闺女跟娘家哥争财产的理儿,多丢人啊,白云不同意,白云的闺女气恼地说,如果不给她分拆迁费,要把她哥告上法庭,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要了。
“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俩孩儿拉扯大,容易吗?前几年,给壮儿娶媳妇,女方张嘴就是房子,车子,票子。没有这三样,想娶媳妇,哼!门儿都没有。为了给壮儿娶媳妇,我把年轻时做生意的钱都搭了进去,家里弄得底朝天,还欠一屁股债,人家夫妻俩可好,硬是跟我分家过,一分家,欠债都背我身上。到现在还欠着老二哥的一万块钱呢。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壮儿一心只为自己媳妇,把媳妇宠上天,媳妇背后捣着把所有拆迁补偿费都归他们,壮儿就回来跟我提条件,还说“飞龙在天”是刘家子孙的,不是归刘大梁一家所有,我说“飞龙在天”都是村里人瞎说,都没有这东西。他不相信,说狐狸尾巴掖再严实也有露出来的时候。他会还威胁我说,要是敢把拆迁费给妹妹分,我老了就不管我,让他妹妹管我,想起他的话我就扎心,呜呜呜——养个孩子,养个孩子到底为什么?”白云一边哭一边说着,我的心里跟针扎一样难受,唉,白云守了大半辈子寡,年轻时一心为孩子,一个人拉扯着俩孩子。孩子长大了,她把手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打发闺女出嫁。如今老了,孩子们都不孝顺。当年,她偷偷喜欢我,我也偷偷喜欢她。我们都是前怕狼后怕虎,怕孩子们受委屈,怕街坊邻居笑话,不敢走到一起。
我轻轻地拍着白云的肩膀,安慰着她:“云儿,不哭了,你心里的委屈我懂,他们不要你,我要!”憋了几十年的话终于一下子冲出了口,白云猛然愣住了,她抬起头看着我,楚楚可怜的眼神,“我,我老了,没人要了,孩子们都嫌弃我,这颗心都要碎了。”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历经四十多年的风雨,我终于可以这样摸着心爱的人的肌肤了,她曾经光洁明亮的额头上,如今多了密密麻麻的褐色斑点,曾经清澈幽深的笑眼,如今已经浑浊黯淡。可是,我仍然爱她。这种爱褪去了年轻时的热烈欲望,变成了恬恬淡淡的依恋。
“大梁哥,我可担心,我们都老了,孩子们这样,以后走不动了,咋办呢?”白云的眼里满是无助凄苦。我握紧她的手,松开,轻轻捧在手心仔细看,曾经的水嫩纤细没有了,整个手背粗糙黝黑,削瘦的手背上弯弯曲曲的血管,像一条条青色的的蚯蚓。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一切都变了。
“大梁哥,一切都变了,可是,我,我的心没变。”白云看着我,那一汪清澈的眼波早已闪耀在我灵魂的圣地,无论岁月如何更迭,她永远都在。
“云儿,你不要担心,过一天说一天,谁也不知明天咋样,车到山前必有路,有我呢。”我把白云的手放在胸口,她羞涩地像个少女,我最喜欢她在我面前少女般的羞涩,跟在沙土地里甩开膀子刨花生、为了儿子跟村里人吵架的白云判若两人。
“大梁哥,以前听老人们讲我们村以前的事儿,觉着人咋都恁好,为啥现在的人都变成这样了?我闺女说到法院告我,告吧,看谁丢人!”白云气呼呼地把手从我手心里抽开,坐在床沿上发呆。
“是啊,小时候四爷给我讲的‘树荫息讼’,说起我们留村的‘豢龙门第巾车望族’,那时候的民风乡俗是多么淳朴厚道啊,啧啧啧,现在,人怎么都变了。”我摇着头感叹不已。
“大梁哥,你说,刘家到底有没有‘飞龙在天’呢?”白云疑惑地看着我:“年轻时你不说就算了,现在我们都老了,难道把‘飞龙在天’带到坟墓里去?”
“唉,这东西不是宝贝,是祸害,多少年前,四爷都预料到了……”我犹豫着,到底跟白云怎么说呢?算了。不说了,说点别的吧。
“大梁哥,我们不说那些难缠的事儿了,你们家老祖宗的故事多,你给我讲讲,以前孩子们在家,我们不敢在一起,现在,就剩我们俩能说话的人儿了,你不是爱鬼摆嘛,鬼摆鬼摆你的学问,嘻嘻——”女人就是难懂,刚刚还哭鼻子抹眼泪,一眨眼功夫多云转晴。
“说起咱们村的“树荫息讼”,说起我的老祖宗成仁老祖,老辈人谁不知道!唉,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愿意听哩?你瞅瞅铁根,要不是成这样,他恐怕早就嫌我啰嗦咯,嘿嘿,你说是不是?“
白云扭脸看着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儿:“你说,你还谢谢老天爷让儿子变成了植物人,要不,谁愿意陪着你、谁愿意听你讲故事呢!”
我苦笑一下,摇摇头。
刘家老祖宗了不起,我们不能忘本啊。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不能丢,成仁老祖的操守德行,他传奇的一生不跟孩子们讲讲,将来就失传了。
“可是,现在的孩子们,谁愿意听你讲呢?他们为了争抢财产大打出手、闹上法庭;为了娶媳妇鸡飞狗跳,砸锅卖铁,村上还少么?我们两家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白云咧嘴摇头,“你只能跟我鬼摆鬼摆算了。”
老了,嘴总是闲不住,我开始喃喃着讲起来……
早年间啊,在留村的南门外风景宜人,出寨门放眼望去,满眼葱绿。寨濠内的水常年不断,南面沙河水滔滔奔流,肥沃的沙土地养育了这里的人更养育了一棵棵参天大树。路边,地头到处都是绿树成荫,这些绿荫把村路变成了绿色隧道,行走在绿色隧道里,人们的心情马上清凉开阔起来。
在绿色隧道边上,有个叫“三间房”的地方,属于留村的地盘,这里是我祖太爷生活的地方,这个地方刚开始只有几家住户,户外是广阔的田地。离“三间房”不远的滍水边有个小村庄叫“古路”,伸向古滍阳、古宝丰、古洛阳,三间房村和古路村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夏秋时节,杂草、禾苗疯长,人们冒着酷暑在田里锄田耘苗,累了或热得受不了,就会跑到祖太爷家树荫下喝水,把鞋子脱下垫在屁股下,将茶碗捧在手中,或不管不顾牛饮一番,或慢慢啜饮细细品味。休憩时会遇到走“古路”去县州告状诉讼的人,他们走累了、口渴了会停下来讨碗水喝,喝水时大家开始互相问候询问,家长里短天南地北唠嗑,遇到进县城告状的人就开始诉苦申冤,祖太爷和乡亲们就好言劝慰,曲直是非在暖意融融的劝说里化解。互不认识反而省却了亲亲疏疏,这些劝言明晰中肯,合宜道德。好多告状人听后幡然悔悟,和为贵,喝完水,谈完话,重又折回家乡。这就是我们多少年来形成的村风“树荫息讼”,现在想想,这是多么了不起的风俗啊,这些好东西不能丢啊!
我讲着讲着,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这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啊。白云看着我,直直地看着我,眼睛像天上的星星……
屋外传来一阵阵“刺啦啦,刺啦啦”锯木头的声音,老槐树倒下了,被刺耳尖叫的电锯四分五裂,那声音撕扯着我的心,没有谁能阻挡住摩天高楼的脚步。
“大梁哥,以后老槐树也没了,心里怪难受的,陪着我们几十年了,这一下子砍掉了,真不舍得。”
“是啊,啥门儿!人家房地产开发商说了算,咱以后的老房子都扒光了,老井也填上了,只有高楼了。”
“开发商把老槐树砍掉,把老井封住,我总觉着有什么大事儿发生,你想想从前发生的奇怪的事儿,是不是可邪性?”白云眼里泛着幽幽的光。
“现在不是提倡科学、高科技嘛,村里领导不让搞封建迷信思想。”
我和白云说着说着都沉默了。
收拾完儿子的吃喝拉撒,快中午头了,白云要回家,说闺女下午来商量事儿。看着她出了门,虽然住邻居紧挨着,我心里还是一阵怅然若失。
慢慢走出家门,走到老井边站着,老槐树被拉走了,只剩一个像流着暗褐色乌血的光溜溜盘面嵌在土里,它旁边的老井还没有被填封,井口被支叉的小树枝掩盖着,上面插了一个小牌子,写着:正施工,请勿靠近。
树一倒,我们马上也要搬家。
现在老是记不住昨天的事情,反倒是小时候的事情,跟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一样清晰,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在老槐树下,听四爷讲那些古老的神话传说,听娘讲那些恐怖的鬼的故事,那些老槐树下长出的乡音,那些老井里淌出的乡情,在召唤我……
眼前总是晃悠着从前的人和事,记得不久前,我还在听四爷和娘讲故事,那轰隆隆的枪炮声还在耳边回响。在寒冷的冰雪之夜,围在热烘烘的“疙瘩火”边,听娘讲着滍水岸边的鬼故事,幽幽荡荡的饿鬼哭着叫唤着,我的肚子在哪里?我的头在哪里?我哆嗦着偎依在娘怀里,眼前是红面獠牙的鬼魂,悲悲戚戚的哭声吓得我捂上眼睛,额头紧紧贴着娘硕大的胸脯上。只有拱进娘暖融融的怀里,摸着她柔软的乳房才感觉踏实。
那年爹在地里用锄头点花生时,掘出一颗骷髅。白花花的头骨上是深深的空洞,那空洞从黑暗中走入光明,茫然彷徨地望着天空,微风吹过,他慢慢地在黄土地上摇晃着,像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爹吓得扔下锄头跑回了家,惊慌失措地告诉了家人。
四爷说:“那些鬼魂都是饿死的,战死的,被逼死的冤魂。”
娘说:“是啊,这世道兵荒马乱,什么是个头呢?”
四爷眼里闪着灼灼光芒,坚定地说:“我准备去洛阳几天,我们的苦日子总会有头的。”
爷爷满脸疑惑地看着四爷:“老四,我总感觉你学医回来后一直鬼鬼祟祟的,你可不要去参加什么党派斗争啊,最关紧的事儿是找个女人成家,我就放心了,可千万别参加什么革命,听说逮住了要杀头的。”
奶奶赶紧接着说:“老四,你大哥说的是,你这辈子不能打光棍呀。都奔四十的人了,总得留个后吧。”
四爷看看爷爷,又看看奶奶,坚定地说:“我不想成家,会连累别人的。”
“算卦的净瞎说,什么命硬克老婆,是她们自己命该如此,怎么能怨你命硬!”爷爷说。
“老四就是命硬,不然怎么会接连克死三个老婆呢,算卦的算的就是可准。他命里就克女人。”奶奶低声嘟囔着。
“你胡说什么,妇人之见。”爷爷不满地瞪了一眼奶奶,奶奶慌忙钻进灶火。
四爷没有吱声,黝黑的脸上,闪着两道利剑般坚毅的光芒。他把脸转向东方,嘴里念念有词:太阳总会从东方升起,苦难的中国不会永远处在水深火热中,我们迟早会翻身的……”我听不懂四爷在说些什么,但是,四爷是家里的靠山,也是我童年的好伙伴。
幼年的我,不懂什么是愁苦,只记得滍水边灼灼的沙滩,沙滩上的矮柳。清晨,阳光摇曳着斑驳的树影和细长的身影,我跟在娘身后朝着河水那边的曹镇街赶庙会,娘穿着藏青色的粗布衣裳,袖口处打着补丁,衣服已经发白,裹着娘纤瘦的身子。她的发髻高高盘起,一缕黑发在风中飘来飘去。回头看,歪歪扭扭的脚窝印在漫长的沙滩上。坐上木制小船,在河面游游荡荡,水清凌凌的,没有水草,红色、白色、黛青色的鹅卵石清晰可见,风吹柳丛,发出沙沙声。我欢快地拨弄着流水,娘撩起水花,笑着弹在我的脸上。我就拱进娘的怀里撒娇,让娘给我讲白龟山的神话传说,娘用粗糙的手摸摸我的脸,把我抱进怀里,慢悠悠的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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