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为什么不爱当国王?

——西方文化之三

别看英国人曾经“统治”过许多国家,他们自己的国王却一直由外国人当呢!
让我们从英国建国说起。
清凉潮湿的英伦三岛不太适合庄稼生长,所以,在农耕时代,这里一直是欧洲一个较为贫穷的地方。

英伦秋色(图片来自网路)

公元43年,罗马帝国把这里当成一个省,取名Britannia。英国的正式名称, “The Great Britain”,中的“Britain”,就是从这里来的。
罗马帝国衰亡之后,维京人(Vikings) 和盎格鲁-萨克森人(Anglo-Saxons)不断从气候条件更为恶劣的地方迁徙到英伦三岛,并以部族的形式定居下来。原住民凯尔特人(Celtic)只好躲进了西部丘陵地带。
随着部族的繁衍和扩张,强大一点的部族的首领,例如维塞克斯(Wessex)的首领哈罗德(Harold),便自封为王。
1066年,法国诺曼底公爵—— “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 1028-1087 )—— 渡过窄窄的英吉利海峡,击垮了哈罗德的抵抗,将其他部族首领变成臣服于己的贵族,并随即称王英格兰。英国就这样诞生了。

从那时算起,英国一共经历了六个王朝(诺曼王朝、金雀花王朝、都铎王朝、斯图亚特王朝、汉诺威王朝和现在的温莎王朝)和一个“共和时期”。下表记录了每个王朝历经的时间和国王的血统。同时,表中还根据英国民众和国王的关系把英国历史分成紫色棕色蓝色三个阶段。紫色是“被动接受外国国王”的阶段棕色是“自治”阶段蓝色是“主动选择外国国王” 的阶段

下面,我们来看看每个阶段都些有什么特征,一个阶段是怎样演进到另一个阶段的。

1.     被动接受外国人做国王时期(1066 – 1649

这是表中的紫色时期。这个时期的国王大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头戴英国王冠,心系法国老家”。这一特征在都铎王朝之前特别明显。国王们一般生在法国、长在法国、娶法国妻子,最后,葬在法国。英国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敛钱的工具。敛钱干什么用呢?—— 不是用来巩固自己在法国的领地,就是用来收复自己在法国失去的领地。你可能会问,英国国王哪里来的法国领地呢?原来,那时的英国王室都来自法国的贵族,他们在法国都有自己的地盘。
那个时候的英国百姓可真是受够了气。1215年,愤然起义的贵族、主教和士兵草拟了一个章程,要求成立议会。如果国王想要钱,必须先征得议会的同意。这便是赫赫有名的《大宪章》(Megna Carta)。起义者把国王约翰(John 1166 – 1216)围堵在伦敦郊区,逼他同意《大宪章》上的条款。

A. C. Michael笔下签署《大宪章》的情形。这幅画有一个错误,约翰王并没有在《大宪章》上签字,而是以盖章的形式接受了条款。(图片来源:Wikipedia)

后来,《大宪章》被公认为世界宪法的初稿,因为它对王权有这样的规定:

除非经过合法的判决或有法律依据,(国王)不得以任何方式监禁、流放自由民;不得随意剥夺其财产和应有的权利Megna Carta30条)

然而,在我看来,《大宪章》更是一部控诉书。英国人在外国国王统治下的悲惨遭遇被浓缩成3500 个蝇头小字,爬满了《大宪章》的整张羊皮纸。就拿上面的第30条来说吧,它的产生是基于许多这样的悲剧:

贵族布兰搏(Lord Bramber)与国王发生纠纷后,远逃他乡。于是,国王就没收了他的财产,将其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关进监牢,并拒绝提供食物。11天以后,当人们发现这母子二人时,两人已双双饿死。从遗体的状况来看,饿极了的母亲曾经咬食自己的儿子以求生。

《大宪章》共有63个条款(见下图),在现代人眼里,有些条款可能显得有些琐碎,甚至莫名其妙。

《大宪章》(1215)(大英图书馆收藏)

例如第八条:“不能逼寡妇结婚 ”。 然而,一旦了解了条款背后的故事,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原来,一旦有人成了寡妇,国王就会以“保护人”的身份出面,不管她同不同意,很快将她再嫁出去,以便收取昂贵的彩礼。
《大宪章》还只提及了贵族的遭遇,平民的境况之惨则可想而知。
人们可能会问,既然当时的国王已经陷入束手待毙的境地,起义者大可临门一脚将其从王位上踹下去,取而代之嘛。他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为什么将已经抬起来的那只脚轻轻地收回来,去同一个垂死的外国国王签什么协议呢?

史学界始终没能提供确定的答案。历史学家丹· 琼斯(Dan Jones 1981 - )在解释英国发生在1387年的一次类似事件中,认为贵族之所以没有让当时已经沦为囚徒的国王退位,是因为害怕引起各贵族间争夺王位的内战。不知道这个解释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助我们理解这个发生在1215年的事件。

一句话,那时英国人接受外国国王的统治,实属无奈。
事实证明,让国王守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宪章》的执行情况时好时坏。到了查尔斯一世(Charles I 1600– 1649)的时候,国王违反《大宪章》的行为仍然屡屡发生。1642年,在谈判破裂的情况下,气愤的议会又一次发起武装反抗。在奥利佛 · 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 1599 –1658)将军的带领下,议会军于1649年打败了国王军,并砍下了查尔斯一世的脑袋。
人们再也不想要什么国王了,决定自己管理自己。“大英共和国” 便在一片欢呼声中成立了。克伦威尔被拥戴为共和国的领袖。“英人治英”的时代终于到来!
(砍掉国王的头并建立共和国,英国比法国整整早了140年。)

2.     自治时期1650 – 1660

克伦威尔是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靠养鸡、养羊维系生计。由于经营有方,又意外地继承了几笔来自远亲的遗产,他的日子逐渐宽裕起来,娶了城里皮货商的女儿,还借此进入了伦敦商界。乡亲们对他颇为敬重,并在1628年选他为议员,代表家乡赴伦敦议政。
在议会,克伦威尔并没有显示出政治才能,然而,在与国王的军事冲突中,他的军事潜能得到了发挥。革命成功后,人们对他寄予厚望,推举他为领袖。对此,他谦虚地说,自己不是什么领袖,只是一个服务于共和国的 “护国君” (Lord Protector)。
开始,人们欣喜地看到,护国君的确与国王不同。例如,前国王的生活极尽奢华,一张床就价值80英镑!——相当于现在的十万人民币;即使是这样的床,王后海丽艾达还看不上,这个法国公主从老家搬来了一张价值1000英镑的床(下图),相当于现在的一百二十万人民币!
汉普敦宫(HamptonCourt)中王后海丽艾达的床(图片来自网络) 
国王和王后都穿戴考究,还有许多爱好—— 名画、珠宝、音乐、马术……,样样不落。而我们的克伦威尔呢?没有一丝王公贵族常有的坏毛病。他强调自己是一个“简单的人”(a simple man),对王冠、权杖、王袍等毫无兴趣,整日戴着一顶简单的圆顶黑帽,与百姓打成一片。
克伦威尔不仅自己简朴,也同样要求大家。妓院被封了。同时封掉的还有剧院和舞场—— 因为在他眼里,这些和妓院同属一类。他的这一举动,着实让有些英国人感到意外。要知道,戏剧可是英国的文化招牌呀!试想,没有莎士比亚的戏剧,你让英国人拿什么去面对意大利的歌剧、法国的时装和荷兰的绘画呢?舞场的关闭更是给英国留下了一道经久不治的硬伤:英国人从此不再擅舞,直至今日,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还常常靠雇用外国演员才能支撑住应有的水准。
费雯丽和劳伦斯同台演出莎士比亚的话剧《哈姆莱特》(图片来自网络)
作为一个极端的清教徒(Radical Puritanism),克伦威尔还下令抹去教堂里一切“上帝认为多余的东西”。壁画涂白了、雕像砸碎了、管风琴拆除了,甚至连圣像都摘掉了。教堂,这个上帝在人间的居所,顿时家徒四壁。
这还不够,克伦威尔还对传统习俗进行了改革。例如,他禁止圣诞节时吃布丁—— 这相当于过正月十五不让中国人吃元宵一样。虽然不会饿死人,但总让人觉得节日没有过好。在他的“原教旨主义”式的管辖下,生活失去了应有的乐趣。
然而,极端的节俭并没有减轻民众的赋税。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克伦威尔有一个致命的嗜好—— 攒钱。例如,他不收藏名画的原因,是他认为只有能卖出好价钱的才是好画。既然最终都要落实到钱上,那么,直接攒钱岂不更加省事?对他来说,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一开柜子,哇,满眼都是钱!因而,他对王冠王袍虽不屑一顾,但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头像铸在了金币上。

1656年克伦威尔颁发的铸有自己头像的金币(图片来源:Wikipedia)

其实,收藏名画的成本是有限的。因为真正的名画很少,能买到的真正的名画就更少。同时,买画还能让画家和画商受益。可攒钱就不一样了,钱币滞留在护国君的钱柜里,丧失了应有的流通功能,无人受益不说,为攒钱而攒钱,在量上永远没有尽头!他给自己开的工资是年薪十万英镑,这相当于现在$1700万美元。不要忘记,眼下英国总理的年薪不过$22万美元;美国总统的年薪也才$40万美元。
善良的英国人民万万没想到,原来“护国君”这么昂贵!再加上战争的影响,在克伦威尔执政期间,虽然巧立名目增收了许多税赋,共和国的财政一直入不敷出。
但,这还只是明钱。
善良的英国人民还没料到,“生活简朴”的克伦威尔,其实过着国王一样的生活。他没有按照规定把前国王的财产全部拍卖,以补充国库,而是把原国王的居所——白厅 (The White Hall,1698年被大火烧毁) 和汉普敦宫 (The Hampton Court)  ——留给自己使用。
克伦威尔把以豪华著称的汉普敦宫作为自己的私家居所之一(图片来源:TheHampton Court官网)
善良的英国人民更不曾想象,他把王后的卧室改造成自己的卧室,而且还亲自睡在海丽艾达王后那张昂贵的床上!
不久,为了钱,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揽权;为了揽权,他开始疯狂打击异己、实行专治。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私自决定将权力传给自己的儿子。英国人终于失望地发现,自己推翻了一个外国国王,却换来了一个土生土长的独裁者!
人们不禁自问:怎样才能拥有一个不欺负英国人的执政者?
克伦威尔的所作所为告诉他们,即便是英国人掌了权,也不一定就会代表英国人的利益。因为,有的人反对国王并非是反对压迫,而是因为自己不能像国王那样去压迫别人而已。起初,或许他曾有过为英国人谋利益的打算,然而,一朝大权在握,可以据此进行欺压和掠夺时,他就变得身不由己,六亲不认了。可见,一味追求所谓“英人治英”,是多么幼稚。

英国人还痛苦地意识到,权力在普通人的手中并不见得比在贵族的手中运用得更好。相反,有些来自底层的人也许更容易患上权力和财富的“饥渴症”,一旦有机会,搜刮起来可能更没有底线。或许,让一个富人得到权力比让一个通过权力而变富的人更好?

痛定思痛。他们决定,以后非王室后代不举。另外,国王不分国籍,只要对英国人好,皆可聘来执政。
一不做二不休。1660年,克伦威尔去世以后,议会把流亡的王子从法国请了回来,他便是查尔斯二世 (Charles II 1630 -1685),这样,持续了九年多的共和国时期宣告结束,历史进入了表中“主动选择外国国王”的时期。

3.   主动选择外国人做国王时期(1660 -

1688年6月30号。海牙。
正在家中闲读的荷兰共和国领袖威廉·奥兰叶(William of Orange, 1650 – 1702)收到一封“邀请信”,说是一个水手送来的。打开一看,信中写道,“英国正面临天主教篡权的危险。如果你愿意当英国国王的话,请尽快带兵打过来,我们与你里应外合。”
威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让我用侵略的方式夺取英国王位吗?谁这么大胆?难道不知道英国国王是我的岳父吗?!一看落款,竟是七个数字。
由7个数字签名的“邀请信”(局部)(英国国家档案馆收藏)
他赶忙招水手进来。一看,哪是什么水手啊,这不是英国皇家海军上将亚瑟 · 赫波特(Admiral A. Herbert,  1648 – 1716) 嘛!
事情非同一般。威廉赶紧把上将叫到密室中仔细询问。原来,英国国王杰吾士二世(James II, 1633 – 1701)中途改信天主教,并执意将其定为国教。这引起了以基督徒为主的英格兰人的不安。他们清楚地记得改教带来的动荡——信天主教的国王上台,基督徒就要流血;信基督教的国王上台,天主教徒就会断头。1558 年伊丽莎白一世确立了基督教为国教后,生活好不容易才从宗教动荡中安定下来,难道还要再回到老路上去不成?不行!然而,尽管教会和议会的多重努力,国王决心已下。而且,骛信天主教的王后刚刚生下了天主教继承人。绝望之余,想起了信俸基督教的荷兰人威廉。威廉的妻子,玛丽,是国王杰吾士二世和前妻所生的女儿,信俸基督教。如果让威廉当英国国王,基督教的国教地位将会被延续下去。于是,七个政教界的重要领袖躲在一个酒窖里,秘密写下了那封“邀请信”,并委托海军上将化装后潜入海牙,将其亲自上呈威廉。
那么,威廉会不会去夺岳父的权呢?
其实,作为一个以基督教为主的国家,荷兰也不希望英国落入天主教人的手里。同时,从自己的职业生涯考虑,威廉对这件事也很动心。虽然他明白, “邀请”他当的这个国王,只是个“在议会限制下的国王”,但是,“英国国王”这个头衔本身,就足以吸引这个小国的君主了。有些荷兰史学家甚至相信,是威廉自己一手谋划了整个事件。
就这样,1688年秋,威廉向岳父宣战,并率领重兵,浩浩荡荡“入侵”英国。他身跨白马、手持长剑,宛如传说中一个“为上帝、为自由、为爱情而战”的骑士,驰骋在英格兰的土地上,一路受到了民众的夹道欢迎。岳父的军队不堪一击。先有王后化妆成洗衣妇,带着小王子仓皇逃往法国;不久,退了位的国王,一身农民打扮,紧跟着来到巴黎。
与此同时,玛丽从荷兰回到英国出席加冕典礼。陪同在她身边的正是那个撰写《政府论》的英国政治哲学家洛克(J. Locke 1632 - 1704)。
1689年4月11日,一场前所未有的加冕仪式在西敏寺展开。与过去高呼“王权神圣”不同,这次,议会代表在威廉和玛丽面前宣读了《权利法案》(Bill of Right)。
在国王和王后的加冕仪式上宣读《权利法案》(图片来自英国议会网)


        随着两人在《权利法案》上签字,联合执政的威廉三世(William III)和玛丽二世(Mary II)开始了一种新的王权:这种王权必须守法、必须信仰国民所信的宗教,而且不能干涉议会的选举,也不能限制公众的言论自由。

这就是著名的“光荣革命” (The Glorious Revolution)。从此,无论国王来自哪里,他们都必须是“为英国人服务的国王”。
“光荣革命”是一个经常被提起的重要历史事件。但是,很少有人想到,决定请荷兰人做国王绝非易事。除了要顶着“叛国”的罪名、有生命危险,还因为,由于在贸易和军事上的冲突,那时的英、荷两国正处于敌对状态。特别经过了 “麦德维袭击事件”(Raid on the Medway)之后,英国更是恨死了荷兰。
事情是这样的。1667年6月9日,英国皇家海军主力正在英国麦德维河畔休整,荷兰舰队突然出现,把英国海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麦德维袭击事件中,英国军舰被荷兰人点燃。雷顿(荷)画于1669年(图片来源:Wikipedia)
为了保护旗舰 “查尔斯陛下号” ,溃败的英国海军不得不把自己的船一条一条地沉在河道里,以阻拦荷兰舰队的追击。但是,荷兰人不但没有被拦住,反而一直追进了直通首都伦敦的泰晤士河;不但追进了泰晤士河,还强迫英国签下了不平等的《布里达条约》(The Treaty of Breda of 1667);不但签下了不平等条约,荷兰人还撕下 “查尔斯陛下号” 上的英国国旗,换上了荷兰国旗,并且在英国人的眼皮底下,一路拖着,扬长而去;不仅扬长而去,荷兰人还逼英国在1674年再次签下《西敏寺条约》(The Treaty of  Westminster of 1674),以确保不平等条款的实施。凶悍的荷兰人亲手写下了迄今为止英国海军史上最为耻辱的一页。
谁能想到,刚刚过去14年,仇还未报,英国人竟然请仇人来当国王!
这是因为,英国人明白,荷兰虽小,却是一个在军事、经济、社会制度等方面均处于领先地位的强国。让威廉当国王,不仅能化解英国面临的宗教危机,还能得到先进的造船技术和建立股票市场的经验。
就这样,从被动接受外国国王,到主动选择外国国王,英国人用了600年时间,完成了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同时,还顺便创造了君主立宪制。
回望历史,我们不禁要问,一个民族的心理需要怎样强大,才能不被历史的包袱所拖累,才能一路轻装向前?
最后,让我用现在英国王室的状态来结束本文。

自从英王乔治五世(George V , 1865 – 1936)允许王室成员与平民通婚以来,英国王室的“英国”成分越来越大。可以想见,不远的将来,英国国王会逐渐变成英国人。

作者感谢阿拉滕先生、何端峰先生和孟琮先生对文章初稿提出的宝贵意见。(以姓氏拼音顺序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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