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难忘那一年“革命化”的春节

随笔 :难忘那一年“革命化”的春节
朱少华
在“战天斗地”的年代,极少能安下身来优哉游哉的过个年,但也并不是说那些年过年就不像一个年,或就没有“年味”了。相反一些年过起来不仅“年味十足”,甚至还令人终生难忘。而一九七五年在开挖新建河的工地上,过的那一次“革命化”的春节就是这样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大年。

在那样一段日子里,过年要吃“忆苦思甜”饭,要过“革命化”的春节,对于我们这些在“广阔天地,大要作为”的插队知青来说早就成“惯例”了。因此,那几年过年也早就没有童年时期那么富有诱惑力了。每到过年,对我们这一帮20岁左右的下放知青来说,最关心的就是过年能不能放假?能不能有机会让我们回城“潇洒几天”?

过了腊月二十三,当我们都在沉浸在过年终于可以回城玩几天的美好愿望时,公社来了最新指示,今年春节不仅要过一个“革命化”的大年,要“忆苦思甜”,而且所有知青和生产队里的青壮劳力都要开赴新建河的工地,过年更要继续“战天斗地”,不能因为过年就要“停止革命”。

这样的号召也是我们早有预料,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为了体现我们知青的“阶级觉悟”,接到指令的第二天我们一帮十几个知青就率先开赴新河工地了。而全大队共有的五名女知青本来可以不用去,却在我们男知青怂恿的,让她们临时成立了“铁姑娘战斗队”,也上了新建河工地,也是男知青们存有私心,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吗?

到了上百里之外的新河工地,这里正在开展“万人大会战”。整个工地数十里,彩旗招展,人山人海。而入夜更是灯火通明、热火朝天。而劳动就是挖土运土,挑土推车,非常繁重艰苦。开始几天,知青们还觉得十分新鲜,劳累也能撑得住。但几天以后就不行了,特别是到了除夕当天,听到远 处有鞭炮响起,工地又让休息一天,许多村民都回家过年,工地上变得有些冷清的时候,我们这些城里的孩子就有些受不了了,在工棚,不知道哪位女知青哭了一声,一发而不可收拾,我们一帮十几个男女知青竟然抱在一起大哭起来。

队长外号“坐地炮”,三十多岁,身材不高,但非常壮实。到棚里看了我们一眼,鼻子也有些发酸,揉了揉眼睛,对工地烧饭的老汉说,切两块饼头,多放点油,把那几斤肥膘肉也全下锅!老汉小声说,这可是忆苦思甜饭,还放猪油,合适吗?“坐地炮”把眼一瞪:“忆苦、忆苦,你没看见都‘忆哭’了吗”?又说:“‘忆苦’过后了,该‘思甜’了”!安排好了伙夫,又朝外面高喊:“让那几个会敲锣打鼓的把锣鼓家伙准备好,晚上俺也扭几圈过过瘾”。

队长所说的“饼头”就是农村榨油时,在榨油机上放置在最上头和最底层的那块豆饼,含油比较多。农村一般喂牲口都舍不得用这两块豆饼,留着人们自己食用。在队长“坐地炮”的安排下,我们大队的“忆苦思甜”饭做的似乎有点“太讲究”。在工棚外架起一口大锅,切了几块“饼头”,又切了一筐大白菜,倒进了半瓶香油。更特别的是,烧饭老汉把几斤猪肥膘肉,连肥带瘦切了白花花的一盆,都放进去了,大锅开了,沸腾起来,油花直冒,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扑鼻的肉香。以致公社干部来工地检查工作时,冲着队长“坐地炮”问:“这也叫‘忆苦思甜’”?“坐地炮”连忙说:“思甜,思甜……”吃饭时,工棚坐不下,所有知青和村民只好就在外面席地而坐,旁边就是热气腾腾的饭锅。公社干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队长“坐地炮”有恃无恐,又派人骑车去供销社“佘”来了一塑料桶“白芋干子”酒。而知青们这时也来了精神。几个人从工棚里抱了好几抱劈柴,在人们的中间点燃了,这时,天黑了,天上又飘起了小雪花,熊熊的篝火映红了半个天,有热浪翻滚的肥肉豆饼汤,更有轮流下肚,想喝就喝的白酒,人们个个笑逐颜开,满脸红光。

就在大家围着篝火快要“酒足饭饱”的时候,忽然,一阵激荡人心的锣鼓点响了起来,大家还没有转过神来,更有节奏明快的锣鼓声沸腾了来。人们这才发现,在工棚的门口,七八位庄户汉子有的身背大鼓,有的提着大锣,或拿着各种各样的铜锣,在一个人的指挥下,奋力的敲打着起来,饭场上顿时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起来。人们更是惊奇的发现,刚才还捧着大碗大吃海喝的“坐地炮”不知道啥时候已经“扮上了”,脱下又肥又大的棉裤棉袄,上身仅是一件土布做的马甲,下身是一条“灯笼裤”,要上系着一条红绸子,当人们正在担心“坐地炮”冷不冷的时候,只见他一声唿哨,身体矫健的围着篝火配合着锣鼓声打起了“旋子”,身体几乎是在半空中高速旋转,有时候又打起了“飞脚”,用双手拍打着脚面,啪啪作响。而锣鼓声也更加有节奏,更加疯狂了。

有村人高声说:“队长又要玩灯了”!所谓的“玩灯”,就是沿淮人钟情的一种地方艺术形式:花鼓灯。听人说,我们队长“坐地炮”是这一带玩“花鼓灯”有名的“鼓架子”。所谓“鼓架子”就是跳“花鼓灯”的男主角,不仅身体灵便,而且功夫非常好。我们一帮下放知青原来只听说过“花鼓灯”,但谁也没这么近的看过农民亲身演出的“花鼓灯”。“坐地炮”先是围着场地不断的翻跟头、打旋子。人们纷纷后退,让出场子。而后就见“坐地炮”,时而在地上翻着跟头,时而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在锣鼓声中表演如痴如醉。身边一位老汉有点遗憾的叹息说:“‘鼓架子’有了,咋不见‘腊花’”?就在我们知青还不知道‘腊花’是怎么回事时,又人大喊:“‘腊花’来了”!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玲珑的身影,穿着一身彩衣的年轻女子从人群外挤了进来,那女子一手拿着彩手绢,一手拿着一把彩扇,并用彩扇遮住面睱,有点羞涩,又有点故作矜持。此时,锣鼓敲打也进入了高潮,更加富有节奏。“坐地炮”见状,一连几个空心跟头,翻倒在“腊花”近前,而“腊花”仿佛心有灵犀,一手持扇,一手晃动着绢花,随着脚下有节奏的跳动,全身晃动,轻移莲步,整个人犹如线牵一般,轻轻站在了“坐地炮”的肩上,而“坐地炮”身体扭动,几乎看不出用力,就站起身子。就这样,“坐地炮”扛着“腊花”,“腊花”站在“坐地炮”的肩上,一上一下翩翩起舞,珠联璧合。就这样两人绕场一周。这时我们才发现,那个站在“坐地炮”肩上的舞者,那是什么姑娘,而是一个身材健壮的棒小伙男扮女装,只不过体态有些仟细而已。人们哈哈大笑,口哨声此伏彼起。

锣鼓声继续一阵紧一阵。我们虽然不懂锣鼓,但此时却感到这时的锣鼓声和一般的欢庆锣鼓有明显的不同,大锣鼓的几个人更是手舞足蹈,这时候的锣鼓点仿佛在说话,而跳动的“坐地炮”和那位“腊花”又像是受它指挥,抬脚、走动、举步投足,乃至一颦一笑,全都是落在了锣鼓点上,锣鼓声有时铿锵有力,有时又好像柔情似水。尤其是两个人在表演一段《抢手绢》的时候,“腊花”不小心把手绢丢在了地上,“鼓架子”捡到了,“腊花”又想抢回去,“鼓架子”又故意不给。于是,两个人就在欢快的锣鼓声中争抢起来。那个“腊花”虽然是小伙子,但却把村姑的朴实与羞涩,活泼与调皮表现的淋漓尽致。鼓点欢腾,喝彩声一片。这时我们发现,不仅场上的“腊花”“鼓架子”及那些敲锣打鼓的老汉们已经冒汗,热气腾腾,就连在场观看的村民及我们知青们都已经“热血沸腾”了。

花鼓灯跳到最后,人们已经不甘心只当看客了,青壮年们都下了场子,随着鼓点自由的扭动,我们的几位女知青这回仿佛找到了表现的机会,全都上场并缠着那个“腊花”教她们一些基本动作,“腊花”更是热情,就教她们花鼓灯里“腊花”的基本动作“上山步”,五个女知青站成一队,两手平举,做一手持扇一手拿绢花的样子,扭动腰肢,挪动碎步,眉目传情,惹得周围村民们不停的起哄喝彩。玩“疯”了,还有女知青要求也像“腊花”一样,让“坐地炮”扛着她们转上一圈。队长“坐地炮”也豁出去了,对女知青的要求来者不拒,只要胆大,敢站在他肩上的女知青,统统扛着“绕场一周”。

不知不觉,玩到了深夜,在场的人们不仅都头脸通红,甚至大汗淋漓。虽然夜空还飘着雪花,而人们都把这时候的雪花当成了一种情趣。我们一帮城里的知青不仅不再想家了,更甚至爱上了这里的土地这里的村民。远处的村庄传来了爆竹声,有人说,现在已经深夜十二点,已经是新年了。也有人不无遗憾的说,可惜俺们这里没有鞭炮,不然,也放上一窜,多么惬意。队长“坐地炮”一听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谁说鞭炮非要去买不可?”不等人们说话,转身到工棚里拿出一把镰刀,叫过一个村民小伙子,耳语了几句。小伙子心领神会,快步跑了。就在人们又感觉到凉意上身的时候,那个小伙子砍了一大抱指头粗的毛竹回来了,不等“坐地炮”的吩咐,就将那些毛竹放到了快要熄灭的篝火上。这些细细的毛竹带着竹叶犹如干柴,不大一会,就熊熊燃烧起来,我们一帮知青都不由得向火堆跟前凑合,取点暖意。而村民们却都笑着往后闪身和后撤。正当我们一头雾水的时候,火堆上燃烧的细毛竹竟然都噼里啪啦爆炸起来,这响声不仅酷似鞭炮,一炸更带出一个火球,一串浓烟。吓得我们一帮知青们赶紧躲闪,而村民们却大笑不止。

后听村里老年人说,这其实就是古代爆竹的由来,竹节经大火燃烧,内里空气剧烈膨胀,就会炸裂,产生响声。古代人之所以把鞭炮称之为爆竹或炮仗,原因就在于此。转眼已经四十多年了。当年开挖的新建河不仅成为造福一方的水利设施,也成了市民们休闲娱乐的一个好去处。我们当年的工棚及燃起篝火的地方,现在已经建成了一个公园。今天的人们也许不会想到当年的艰苦和困境,更想不到过年也要过出“革命化”。其实,无论是过年是不是“革命化”,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家人亲人的牵挂和思念,都是相同的。更主要的那时候的热情和浪漫,乐观和向上的精神,已经转化成一种特殊的年味,以致到现在还在令人回味,让人难忘。每当我路过这里听到咚咚的花鼓灯锣鼓声时,隐隐的,我就能看到当初五个女知青学跳花鼓灯的窈窕身姿。她们的化妆、服装和道具虽然没有今天的演员们光彩和漂亮,但我敢发誓,不管今天的演员们怎么跳,都挑不出那五个“铁姑娘”的风采和神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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