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 你无法在“别人的世界”里蓬勃生长
现在的孩子从小就能背很多首唐诗宋词，我见了既羡慕，又伤感。羡慕的是他们可以自幼生活在古典中国精致美好的文化意境之中，伤感的则是自己小时候不曾有这样的人文环境。不过，我们小时候虽然没什么唐诗宋词可背，但我们的脑子也没闲着，我们也背了很多句子，比如“语录”。
每次说起“语录”二字，脑海里立刻有许多滚瓜烂熟的词句争先恐后向外冒，这一会儿有幸冲在前面的是下面一段：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那时每次读到或背诵这段“语录”，都有一种得意洋洋之感。现在想来，这种“得意”，来源于“拥有世界”的错觉。我曾经真心以为美丽世界就在正前方，等待我们去掌握。我不止一次在早晨八九点钟傻乎乎地直视明晃晃悬挂在东方高处的太阳，试着理解到底什么是“朝气蓬勃”。长大以后就明白了：世界不会因为你年轻就是你的；而生活，也不会因为你年轻就一定“朝气蓬勃”。
最近有个网红词汇“躺平”很是流行，这让我重新思考“朝气蓬勃”究竟意味着什么。据说，“躺平”是指一种生活态度：对前程没有期待，对别人不抱希望；遭遇一些人和事时，内心无波澜，无反应，不反抗，很顺从；安于现状，拒绝压力，不担使命，只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好。
那天我听一门网络课程的老师说，欧美人群中也出现了近似“躺平”的状态，叫“languishing”，典型表现是：“对什么都不兴奋，对未来既不感到绝望，也不感到期待；没有特别强烈的无力感，但是到了早上起床的时候也没啥动力，总想多躺一会，先玩两局无聊的小游戏；越来越喜欢独处，凡事都抱无所谓的态度；生活仿佛停滞了，但是你也不在乎它的停滞。”
这种“疲软生活”也引起欧美媒体关注。就像我们这边认为“躺平”缺乏正能量，他们也认为“疲软”不是理想的生活态度。那么什么样的生活态度算理想？他们借一个积极心理学的概念来做答案，叫“蓬勃生长（Flourishing）”。这个词现在有人翻译成“兴旺、繁盛”，或者“心花怒放”。
这让我想起我们熟悉的“朝气蓬勃”一词：它曾经是我们小时候用滥了的形容词，现在则大可移来做“躺平”一词的反义词。站在“躺平”对面的“朝气蓬勃”不再是“套话”，而可以代表一种生活方式。那么，什么样的生活方式算是“朝气蓬勃”？在我们背诵“语录”的时代，“朝气蓬勃”意味着“革命”“斗争”“反潮流”，现在呢？可惜我们只到处听闻“躺平”声，还未见有人把“朝气蓬勃”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来研究。
在美国，“蓬勃生长（Flourishing）”是一套可以细化和量化的标准与指标。“邵恒头条”介绍说，哈佛大学公共健康学院泰勒·范德维尔（Tyler VanderWeele）教授牵头成立了一个“哈佛人类蓬勃生长项目”，他曾经撰写论文详细阐述什么才是“蓬勃生长”状态，研究哪些生活要素决定人们是否能达到这样的状态。
范德维尔提出了5个维度：
1. 快乐感和满意度。
2. 健康，包含心理健康和身体健康。
3. 人生意义和目标——比如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平时在做的事情有价值，你有没有清晰的人生目标。
4. 性格和品德——比如你是否愿意延迟满足？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你还有多大意愿去为了公共利益而不是私人利益而作出选择。
5. 亲密关系——比如你是否对自己的友谊满意？你和伴侣的关系是否能给你满足感？
所谓“蓬勃生长”的这五个维度，焦点其实还是“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你找到了你的世界吗？找到了让你的世界越来越宽广的途径吗？你满意你的世界吗？找到了和你一起闯世界的伙伴吗？你会坚持开拓和建设你的世界吗？
从这个角度看，什么是“躺平”？就是退出或关闭“自己的世界”，或者根本没找到也懒得再去找“自己的世界”。“躺平”其实是在别人的世界里“躺平”。改变这一状态的途径就是“朝气蓬勃 ”或“Flourishing”。而让人生“蓬勃”起来的诀窍就在于“找到并进入自己的世界”。这和是否年轻无关，和早晨几点的太阳无关，只和“自己的世界”有关。
这些日子我读《古登堡的学徒》，读到全书结尾时，对“自己的世界”悟多一层。薛佛原是学院里神圣经典的抄写工，1450年起加入美因茨古登堡工班研发金属活字印刷术，很快成为字体设计者和工坊领班与师傅，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完成铅字印刷圣经大业。这是世界第一本前所未见且美轮美奂的印刷书。薛佛相信此事能成是因为他们和上帝有个协定——
“若非如此，彼得·薛佛，这个牧羊人之子，又该如何理解自己的人生？世界在他眼前变得愈来愈大，从教堂到学院，学院到修道院，他身处的空间愈来愈宽广。最后，他伸直双臂站在上帝的教堂中，高高举起这本与众不同的圣经。”
我们每一个人也一样：我们要找到自己的世界，找到让自己的世界变得愈来愈大的方法。这个方法可能是高考、阅读、写作或者旅行，但一定不是“躺平”。
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也许吧。但是你得清楚这个“你们的世界”里有没有你自己。说到底，你无法在“别人的世界”里蓬勃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