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思念母亲做的那碗荷包蛋挂面
我第一次回忆高考,是在2000年的7月。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开头是这样的——
高考自20多年前恢复以来,心虽然还是那一颗,面容却一变再变,如今我都快认不出它了。今年的高考正异常鲜活地蹦蹦跳跳,而我的高考,1979年的高考,已经老了。
二十多年前在我眼中就已经老了的高考,如今又二十多年过去,岂不更是两鬓染霜了?自然每个人心中的高考年龄是不一样的,今年刚刚战罢归来的孩子,他们心中的高考犹是婴儿。
如今我回忆四十多年前的高考,已经可以做到心如止水。我试着把现在的我,与1979年参加高考的我分开,让这两个“我”狭路相逢,互相辨认,细细打量,慢慢熟悉。那个“我”已休眠多年,今忽然将其唤醒,有许多事“他”未必想得起来,我不免要帮“他”像擦玻璃一样拭去一层层岁月沙尘,让记忆一片片重新拼接;万一有了空白,我还需要帮“他”查核文献,订正讹误,乃至诱导“他”偶尔涉足“创造性回忆”,只要做到不粉饰、不拔高、不撒谎也就是了。
我说“心如止水”,也有例外与意外,起码前天晚上,想起准备高考的日子,想起母亲,我不止一次落下泪来。就是此刻,又忍不住泪眼朦胧。
我不知该如何描述那个时候家中的贫穷,那是今天城里的孩子难以想象的。我相信即使是那个时侯的城里孩子,也同样难以想象。比如我前面多次提到的马连宝的女儿们,她们怎么可能清楚当时农民生活的真实苦状?而她们的爸爸,故城县的县委书记,又有多少机会了解普通农家真实贫寒的生活呢?
“坚决不吃一块红薯”,这是我奉行多年的生活原则。我做到了。别人说红薯是健康食品,是防癌抗癌第一食品,我丝毫不为之所动。我甚至觉得这句话无论被多少研究成果证实为佳话,在我这里也是屁话。我坚持由自己当年的胃酸、心酸、饥饿加绝望熬制而成的“个人信条”,这是我的自由。有时候那个时代会在我脑中幻化成一块红薯,有时红薯又冒着热气无限变大变成那个时代。我不要重回那个时代。我不要红薯。这也是我的自由。
那几年,所谓吃饭,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从吃红薯开始。一年到头,没有足够的棒子面可吃,而白面,不是够不够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的问题。因此,所有填不饱的空腹,都要靠“两红”填满。所谓“两红”,不是“红宝书、红卫兵”,而是“红薯、红高粱”。这两样东西很重,能有效提高每亩地的粮食产量,所以“革委会”号召农民大种“两红”,以刷新农业成就,满足所谓“跨黄河、过长江”的口号要求。常常是每年秋天,生产队黄澄澄的玉米都喜洋洋交了公粮之后,分给各家各户的,就是一堆堆红薯、一担担红高粱了。
我现在回忆那时的一日三餐,首先想起的是几句熟语——红薯填肚,饼子盖帽,饭汤灌缝。先吃几块红薯把胃填满,消灭饥饿感,然后掰一块儿棒子面掺红薯面蒸熟的饼子,经萝卜咸菜协助吞咽,覆盖在先行囤积在胃中的红薯上方,然后用轻易不见几粒米的稀饭,浇灌干旱土地一般,由咽喉顺流而下,灌满缝隙,弥合所有坎坷不平之处。饭毕,幸福日子之美食,又消灭一顿。
红薯或许不难吃,但是天天吃、顿顿吃、不吃不行,和冬日街头吃一块儿热气腾腾滚滚烫烫的烤红薯,不是一回事。我因吃红薯直吃得胃冒酸汁,烧心烧胃,所以对这种又叫地瓜的“傻瓜”厌恶至极,无奈吃不胜吃,避无可避。
不说红薯了,说高考。我们村儿距军屯中学不过两公里,走路半小时也就到了。准备高考那阵,上午起大早赶到学校,中午其实可以赶回家吃饭,休息一会再赶回教室不迟。可是,赶回来吃红薯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我对母亲说我要带干粮,中午在学校吃。母亲找出一块洗干净的薄薄软软的白布递给我,说,包两个饼子吧,不用包红薯了。饼子是棒子面、红薯面、红高粱面掺和着的,也不难吃。咱家条件不好,別给和人家吃馒头的比。要是觉得脸上挂不住,就好好念书,将来顿顿吃馒头,你娘我也跟着你享福。
母亲从不过问我的高考功课,让她问她也无从问起。她只是会说,好好念书,好好学,看看人家兰芝,头一年考不上,人家还考,都两年了……唉!她都到了找婆家的时候了……
母亲说的是东面胡同里一个叫胡兰芝的姑娘,同宗同族,论辈分管我叫叔,但年龄大我好几岁。恢复高考第一年她就报考了中专,成绩出来,差半分不到分数线。来年再考,还是只差几分。不甘心啊,她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考不中不罢休,终于几年之后考上衡水卫校才算修成正果。
冬天,我们那个地方还是很冷的。天不亮我就需要起床,吃块饼子喝碗红薯粥我就得匆匆往学校赶。母亲就每天起早给我热干粮熬棒子面粥,往往是听见外间屋风箱拉动的声音响起,我就知道该起床了。迷迷糊糊之中,方桌上,油灯下,有时我突然会发现这天早晨瓷碗里盛的不是红薯粥,而是葱花炝锅的挂面,里面还有一个荷包蛋。母亲揣着手坐在右边椅子上,边催着我吃边说,別吱声,吃就行了,没那么多挂面和鸡蛋,一家人都吃哪够啊。你需要用脑子,就时不时地偷着给你吃点,天天吃也没有。好好学,不管什么学,考上一个,別落固在这农业地里受苦。你爹你娘受苦一辈子了,就指望你能有点出息……。
我边听边点头,边吃边掉泪。母亲不识字,不知道高考究竟怎么个“高”法,更不知道我的学习成绩如何。此刻我想,如果母亲知道我考的是别人当作笑话说的“文科”,学校里又分在“慢班”,且没人觉得我的高考能有什么结果,她会怎么想呢?她还会以“特供”荷包蛋挂面的方式支持我、鼓励我吗?每思及此,惭愧万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