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罗·巴拉莫》:《百年孤独》的经典开头和圆形结构的来源
有人曾说,在上世纪80年代,没读过《百年孤独》的人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文艺青年,不知道马尔克斯这位作家的话谈恋爱很容易失败。这话当然有些夸张,不过也说出了《百年孤独》对中国当代文学以及整个80年代的影响。
单单是《百年孤独》那个经典的开头,便为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无限生机。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红高粱家族》、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等作品,都明显流露出了模仿之意。
考虑到《百年孤独》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的重大影响,再多的赞美之辞似乎都不为过。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不恰当的赞美等同于讽刺。比如有些人喜欢这样说:马尔克斯独创了从未来的角度回忆过去的新颖倒叙手法。这句话便是不恰当的赞美,因为《百年孤独》的经典开头可以说完全是借鉴《佩德罗·巴拉莫》。
加西亚·马尔克斯
此外,《百年孤独》使用的圆形叙事(环形叙事)手法,我们也可以在《佩德罗·巴拉莫》中找到。下文便从新颖的倒叙、圆形叙事两个方面展开分析。
一、《佩德罗·巴拉莫》和《百年孤独》中的新颖倒叙
1. 《百年孤独》中的新颖倒叙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是高长荣《百年孤独》译本的开头,其它几个译本虽然在细节上有些不同,但都通过同样的句法展现了原著的神韵和技巧。
高长荣译本封面
《百年孤独》的这个经典开头中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间,“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发生在过去,“站在行刑队面前”发生在未来,说这段话的人(叙述者)则是站在现在。
继续往后看的话,我们会发现“参观冰块”和“站在行刑队面前”是小说前九章的重要事件。“参观冰块”代表着霍·阿·布恩蒂亚的开拓,以及新文明对马孔多的冲击。“行刑队”则代表着大环境对马孔多的影响,以及奥雷连诺上校的二十年战争生涯。
在小说的第十章的开头,也就是小说第二部分的开头,马尔克斯再次使用了这一叙述手法,他这样写道: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上,奥雷连诺第二将会想起六月间一个雨天的下午,他如何到卧室里去看自己的头生子。
《百年孤独》插图
这段话中同样包含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间,只不过主人公由奥雷连诺上校变成了奥雷连诺第二。这是在提醒读者:奥雷连诺的光辉事迹已经成为历史,小说将以第四代为中心开始新的叙事。往后读的话我们会发现,从大儿子出生到奥雷连诺第二逝世,这段漫长的时光基本包含了第四代到第六代的故事。
此外,在小说的其它部分,这种叙述方式也经常出现。比如在梅尔加德斯临死之前,出现了这样一段叙述:
若干年以后,阿卡蒂奥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将会想起,梅尔加德斯浑身战栗,给他念了几页他无法理解的著作。
2. 《佩德罗·巴拉莫》中的新颖倒叙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所使用的这种叙述手法,既可以说是新颖的倒叙,也可以说是新颖的预叙。事实上,它将倒叙和预叙这两种本来属性对立的叙述方式融合在了一起。不可否认的是,因为马尔克斯和《百年孤独》,这种叙述手法为文学带来了无限活力。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叙述手法并非马尔克斯首创。
加西亚·马尔克斯
事实上,在1955年发表的《佩德罗·巴拉莫》中,胡安·鲁尔福就使用过这种叙述手法。在描写雷德里亚神父之时,鲁尔福曾这样写道:
雷德里亚神父在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天晚上硬邦邦的床板使他不能入睡,于是他只好出门走走。米盖尔·巴拉莫正是那天晚上死的。
或许是因为翻译的缘故,也或许是鲁尔福本人叙述风格的缘故,这段话不如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的叙述精炼。但只要稍作处理,这段话就可以成为“百年孤独式叙述”。
胡安·鲁尔福
这段话中同样包含过去。未来和现代三个时间,说这句话的人(叙述者)身处现在,“很多年后”指的是未来,“那天晚上”则是过去。按照《百年孤独》的叙事方式,这段话可以改写成:许多年后,雷德里亚神父将会想起,米盖尔·巴拉莫去世的那个(他难以入睡的)夜晚。
米盖尔·巴拉莫去世以及雷德里亚神父的不安,这两个事件都是《佩德罗·巴拉莫》中的重要事件。米盖尔·巴拉莫继承了父亲佩德罗·巴拉莫的荒淫无度,他的死代表着命运对佩德罗·巴拉莫的惩罚。雷德里亚神父是一个助纣为虐者,他的不安暗示着被压迫者的反抗心理。
由此不难看出,马尔克斯并非这种叙述方式的首创者,而是一个继承者,一个发扬光大者。
二、《佩德罗·巴拉莫》和《百年孤独》中的圆形结构
通过一系列的倒叙和预叙,《百年孤独》最终在整体结构上体现为圆形叙事结构(也有人称之为环形叙事结构)。所谓圆形结构,简而言之就是小说情节像圆一样首尾相接,给人一种无始无终之感。在《佩德罗·巴拉莫》中,我们同样可以发现这种叙事结构。
复杂的圆形结构容易带来“叙事迷宫”之感
1. 《百年孤独》中的圆形叙事结构
《百年孤独》的叙事者一直是隐藏着的,直到第二十章,在故事的结局处,我们会忽然发现:最可能的叙事者是小奥连雷诺(第六代)。因为只有破译了羊皮卷的他,才可能完全知晓整个布恩蒂亚家族七代人长达百年的历史。小说中这样写道:
还没有译到最后一行,他就明白自己已经不能跨出房间一步了,因为按照羊皮纸手稿的预言,就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译完羊皮纸手稿的最后瞬刻间,马孔多这个镜子似的城镇,将被飓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
《百年孤独》插图
梅尔加德斯的羊皮卷,既是历史记载,又是先知的预言。这和把倒叙和预叙结合在一起的叙述方式一样,充满矛盾和神秘感。但如果我们把小奥连雷诺当作叙述者的话,我们就能理解《百年孤独》中时空的破碎和混乱,因为小奥连雷诺根本不是按时间顺序破译羊皮卷的。
事实上,在看到“家族中的第一个人将被绑在树上,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将被蚂蚁吃掉”这句卷首语之前,小奥连雷诺根本不知道羊皮卷讲述的是自己家族的故事。当羊皮卷的秘密被破解后,小说中发生的事情也开始和羊皮卷中的记载重合。这使得这个故事像是讲完了,又像刚刚开始讲。就像马孔多这个小镇一样,既像已经消失了,又像还没开始建立。
此外,小奥连雷诺和阿玛兰塔·乌苏娜的结合,跟霍·阿·布恩蒂亚与乌苏娜的结合一样都是背德乱伦之举,在结构上形成了一个更小的圆环。乌苏娜一百年前担心的报应,最终落在了家族第七代的身上。第一章开头对奥连雷诺上校的描述,第十章开头对奥连雷诺第二的描述,也都使这两部分的故事最终体现为圆形结构。
2. 《佩德罗·巴拉莫》中的圆形叙事结构
在《佩德罗·巴拉莫》中,我们同样可以发现和《百年孤独》相似的圆形结构。小说开头介绍了叙述者胡安·普雷西亚多来科马拉的目的: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寻找父亲佩德罗·巴拉莫。
《佩德罗·巴拉莫》封面
到了科马拉之后,普雷西亚多发现科马拉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弃的荒村。之后,普雷西亚多通过和鬼魂的交流渐渐得知了这座村庄的故事。普雷西亚多追寻父亲及科马拉历史的过程,其实就相当于《百年孤独》中小奥连雷诺破解羊皮卷的过程。在普雷西亚多躺进了坟墓中,成为了科马拉的一部分之后,普雷西亚多被剥夺了叙述者的地位,小说中的故事也因此变得像刚刚开始,又像是已经结束了。
此外,普雷西亚多还没进入科马拉之时,遇到的第一个“人物”(鬼魂)是赶驴人阿文迪奥。他也是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正是他告诉普雷西亚多佩德罗·巴拉莫已经去世了。如果这真的是故事的开头,或者说普雷西亚多真的仅仅是为了来寻找父亲,那么这个时候,他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去科马拉了。
读到小说的结尾,我们又会发现:杀死佩德罗·巴拉莫的其实正是阿文迪奥。阿文迪奥在故事的开头谈到佩德罗·巴拉莫已经去世,又在故事的结尾杀了佩德罗·巴拉莫,这无疑使得小说的整体结构成为了一个圆。
胡安·鲁尔福
再加上小说开头的叙事者普雷西亚多在中间部分被剥夺了叙述者的地位,故事从此也脱离了他的掌控。这更使得小说在整体结构上表现为一个无始无终的圆,似乎从哪一部分开始都可以。
《百年孤独》将叙事者隐藏到最后一刻,技巧上可以说更为娴熟,但也不难看出它受到了《佩德罗·巴拉莫》的影响。
结语:
除了叙述方式和叙事结构之外,《佩德罗·巴拉莫》还在生死叙事和革命叙事等方面对《百年孤独》产生了重要影响。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做探讨了(写长了大家都不爱看,后面再另外撰文分析)。
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分析《百年孤独》对《佩德罗·巴拉莫》的继承,并不是想否定《百年孤独》的伟大,而是想提醒大家关注《佩德罗·巴拉莫》这部伟大的奠基之作。
读者们能够因《百年孤独》而关注到更为广阔的拉美文学世界,或许这也是马尔克斯最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