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茶馆》及其他
1906年,一群留日的中国学生创立了春柳社。1907年6月,他们演出了由曾孝谷改编的《黑奴吁天录》,被视为中国现代话剧的开篇。所以,今年是中国话剧110周年,一个很有意义的年份。
1957年,老舍先生在世时,在《收获》杂志创刊号上发表了话剧《茶馆》,到今年正好是60周年。
大家知道为什么老舍的戏,尤其《茶馆》在北京拥有那么多的铁杆观众,甚至有的铁杆观众能够默诵《茶馆》的台词,能用京腔京韵复述出来?如果我们想深层次地了解老舍《茶馆》的写作,应对与《茶馆》相关的一些文学史知识有所了解。
1957年7月《收获》创刊号上发表的《茶馆》叫初刊本。发表之后开始排练,导演和演员在排练的时候,有一些舞台上即兴的改编,会反馈到老舍那儿,他为此作了一次修改。1958年1月,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茶馆》单行本,叫“一改本”。上演之后,老舍又把一些舞台上的改动补充进来,到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老舍剧作选》时,又作了第二次修改,叫“二改本”。1979年,老舍已经不在了,导演谢添根据舞台演出拍摄了一个电影版的《茶馆》。为这个电影版的拍摄,还有一个电影脚本,即1979年的《茶馆》电影脚本。所以,我特别愿意说《茶馆》既是老舍的原创,但同时因为它搬上了舞台,已经蕴含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演员们在排练、演出上的很多智慧结晶。在这个意义上,老舍和人艺是不可分的。老舍和人艺有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他也是因与人艺合作话剧《龙须沟》,得到了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他的“人民艺术家”称号。
《茶馆》第一版演出是1958年,从舞台的角度,可以叫“58版”,因为是焦菊隐先生导演,所以也叫“焦版”。演了49场。到了1963年,第二次演出这版叫“63版”,演了53场。第三次再演的时候,就是1979年了,叫“79版”,演到1992年,一共演了272场。
老舍怎么會写《茶馆》呢?简单说,195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颁布,老舍想,我得配合宣传《宪法》写戏啊!于是他写了一部戏叫《秦氏三兄弟》,被视为《茶馆》的前文本,或者叫“前《茶馆》”。其中二兄弟叫秦仲义,戏的第二幕发生在一个茶馆。
老舍因和人艺已经有了一种很好的交融互动关系,他每写完一部戏就到人艺的会议室,给书记、院长、演员来读,听他们的意见,决定如何修改。当他把《秦氏三兄弟》读完之后,大伙儿觉得不太好,却又不好明说,便让老舍先回去,他们研究研究。过后,他们带着意见去找老舍了,“您这个《秦氏三兄弟》戏有点弱,就写茶馆的那第二幕戏好,要上演的话,您得大改,这是一个意见。还有一个意见,干脆把第二幕写茶馆的戏,单拎出来索性写一部《茶馆》呢?”老舍被这个提议打动了,说三个月拿出剧本。但他同时说:“那可就配合不上了。”所以,今天来看,《茶馆》的诞生,不仅是老舍的幸运,更是我们喜爱老舍的读者的幸运。
人艺通过什么样的细节改变使老舍《茶馆》在戏剧上进行了升华,使文本发生了变化?
当时,老舍写完《茶馆》之后,拿着剧本到人艺去读,时任人艺院长曹禺先生在座,老舍把第一幕读完了之后,曹禺先生说:“经典!”曹禺晚年回忆道:“我的心怦怦然,这是我一旦读到好作品时才会有的心情。”曹禺甚至认为这第一幕是古今中外所有话剧第一幕中最好的。
老舍自己写过一篇文章讲到如何写《茶馆》,讲了四个特点。第一,一个演员演角色从少演到老。第二,父子两代用同一个演员。第三,每个角色各说各话,但串成一个整体以后,便透过一个小茶馆折射一个大时代。第四,小人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只为舞台服务。
《茶馆》一开始,第一幕:“时间,一八九八年(戊戌)初秋,康、梁等的'维新运动失败了。早半天。”这个“戊戌”是舞台提示。全剧刚一开始,老舍就由算命的老唐铁嘴,很直接地告诉观众今岁是戊戌。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一想起戊戌变法,便觉得是个大事件吧。但当年的茶客,对这个事件不感兴趣,不关心。首先,茶馆里挂着四个字“莫谈国事”,人们到这儿喝茶、下棋,管什么国事。等到庞太监和秦二爷口舌交锋了,庞太监知道秦二爷是一个维新变法分子,要变法就得杀头啊!“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得掉脑袋。”这就是他在威胁秦二爷。秦仲义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干不过庞太监及他背后的满清朝廷。他们的对话结束以后,茶客甲突然问:“谭嗣同是谁?”这个问话有深意。为什么老舍说“我一句话可以写活一个人物”,我甚至觉得,某种程度上他可以一句话写活一个时代。拿谭嗣同来说,这样的维新志士,他的流血牺牲对于茶客甲乙们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他们只关心自己来茶馆喝茶、下棋,悠闲度日。因此,《茶馆》当中有很多的细节特别值得咀嚼,而且能够咀嚼出味儿来。
《茶馆》从戏剧结构,包括三幕整体分量平衡来说,第一幕和第三幕好。第一幕经典。第二幕相较第三幕弱一点点,第三幕很棒,主要棒在结尾的那一场点睛之笔,即三个老人围着桌子扔冥币自吊。这个结尾也有个小故事。老舍最早到人艺去读《茶馆》的时候,结尾不是这样,原来的结尾就是王掌柜打算自杀。当时还比较年轻的于是之先生觉得这个结尾弱了一点。他从演员的角度,给老舍提了一个自己的看法,说:“您能不能在结尾加一段三个老人话沧桑的戏,这样不就前后有呼应嘛。”老舍略一沉吟,“好,我想一想。”想了一段时间,于是之都有点忐忑了,心说我得罪老先生了,我给人提意见,说人家结尾不好,万一人家生气怎么办。过了些时候,老舍把这个结尾拿出来了,于是之拍案叫绝。他当时只是从演员的角度觉得这个戏结尾的分量不够,但他绝想不到老舍拿出来这样一个有足足分量的点睛之笔。可惜的是,“58版”、“63版”,都没有把这个精彩的结尾演出来,到“79版”的时候,演了,但导了这个结尾的焦菊隐先生已离开人世。所以,有的时候我们看历史,看作家的命运,常会有一种悲感油然而生。□
(作者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