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称、书写及环境所塑造的风格:围绕浙大藏颜真卿残碑的三个问题

转载自“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公众号

丨 薛龙春

唐颜真卿《修西亭记》碑阴、碑侧A面原石(左)

唐颜真卿《修西亭记》碑阴、碑侧B面原石(右)

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藏

残碑定名与颜真卿刺湖期间的碑刻

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藏颜真卿(709-784)楷书残碑,为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林霄、陈钦夫妇捐赠,在2019年9月8日开馆后向公众展出。此碑圆首,无装饰。碑石为石灰岩质。出土时自左而右斜向横断,止存上部。左侧残高112厘米,右侧残高133厘米,宽约116厘米,厚约36厘米。下部仅剩残石一块,高约28厘米,宽约17厘米,厚约36厘米。经复原,全碑原高约在270厘米以上。碑文自碑阳顺时针方向四面环刻,碑阳、碑阴皆12行,碑侧A面3行,B面2行,满行24字。今可辨者266字。

“西亭记”三字小篆

碑阴上方左侧横向“西亭记”三字小篆,“西”字误写,后经修改,仍误;入藏之初,曹锦炎先生根据拓片辨出“西”字右侧残字左部为“申”,遂推测碑额为“柳文畅西亭记”。“畅”字从“田”,从“申”为俗字。因碑额在碑阴上部,不合常规,故曹先生当时推测或为后人所刻。碑阳上方,无人认为有字。

《修西亭记》碑阳上部

然碑文的内容是一篇重修西亭的记文,仅“柳文畅西亭记”六字似不足涵盖,故笔者推测碑阳上方必有字,然其时碑阳覆地,所见拓本墨色较淡,亦无从检核。2019年8月,笔者在开馆展布展期间,于1号展厅偶然见到即将陈列的拓片,较先前所见更为清晰,虽辨出碑阳上部“修梁吴兴”四字,其时来去匆匆,故根据惯例推测前后或有“重”、“郡”等字。此说为多家公众号引用后,引起读者的兴趣,网友罗哲先生根据文字所在的位置,指出题额应为“修梁吴兴太守”六字,其说什通。故此碑碑额应为“修梁吴兴太守柳文畅西亭记”,小篆12字横向分列于碑阳与碑阴。这种处理碑额的方法虽极少见诸唐代碑刻,但颜真卿书于同一年的《殷夫人颜氏碑》(旧在洛阳),篆额12字“唐钱唐丞殷君夫人颜君之碑”亦分列碑阳、碑阴两面,情形与此碑正同。根据这些新的发现,此碑应定名为《修梁吴兴太守柳恽西亭记》(以下简称《修西亭记》)。碑刻首行为“湖州乌程县令李清修”9字,与此亦合若符契。

《修西亭记》阳面、背面篆额

《颜君碑》碑阳、碑阴上部篆额

《修西亭记》收入《颜鲁公文集》,题为《梁吴兴太守柳恽西亭记》。严格说来,标题少一“修”字,很容易让人误解为此碑颜真卿书写柳恽的文章。人不可能根据错误的文集标题,伪造出一块名称正确的碑来,这从一个方面亦说明此碑绝无伪造的可能。除了标题不同,刻石的文字与文集所收也略有异同,兹条陈如下:

1、“浮于清流,揔括气象”,文集“于”作”于”, “揔”作“包”;

2、“故为名焉”,文集作“故名焉”;

3、“请而修之”,文集作“请修之”(影明本亦作”请而修之”);

4、“斯美具矣”,文集作“斯美具也”;

5、“为刻石之候”,文集作“有刻石之堠”;

6、“诏以旌清之善也”,文集“善”作“美”;

7、“予之不佞”,文集作“某不佞”;

8、“水堂”,文集作“水亭”;

9、“馀刃”,文集作“余力”。

碑刻复原图正面

碑刻复原图背面

这些差别大多不妨碍文义的理解,如“揔括”与“包括”义通,“候”与“堠”通,但“余刃”前句为“用刀之术”,文集作“余力”则不通。

西亭在湖州府治西,乌程县治南六十步苕溪之上。梁天监十六年(517)正月,柳恽(字文畅)再典吴兴时起此亭,为文人燕集之所,以其在吴兴郡理西,故名西亭。记文称,西亭“间岁颇为州僚据而有之,日月滋深,室宇将坏,而文人嘉客不得极情于兹,愤愤悱悱者久矣”,于时乌程县令李清请修之。李清为皇家子,在乌程作令二年,循良有政绩,此际正当受代,而邑人已轸去思之悲。刺史颜真卿奏闻,优诏旌美。李清为颜氏下属,《西亭记》名为亭记,实记人也。据碑侧B面末行款识,知立于唐大历十二年(777)首夏(即四月),时颜真卿在湖州刺史任上。碑立四个月后,颜真卿亦告别湖州,入为刑部尚书。

颜真卿在湖州五年,期间与皎然、陆羽、张志和等文士周旋,开展了编纂《韵海境源》等众多文化事业。此际也是他书风完全成熟的阶段,所书碑板甚夥。北宋熙宁五年(1072),孙觉(1028-1090)知湖州时筑墨妙亭,搜罗残佚尚得颜碑32通,后为郡守填甃听事,竟一无所存。故后人论颜书,鲜有提到他刺湖时期的碑板,只有晚于《修西亭记》一个月的《李玄靖碑》偶为齿及,如王世贞以为“结体与《家庙》同,遒劲郁浡”,梁巘《承晋斋积闻录》则说:“颜鲁公茅山《李玄静碑》(即《李玄靖碑》)古雅清圆,带有篆意,与《元次山碑》相似,乍看去极散极拙,多不允称,而其实古意可掬,非《画像赞》《中兴颂》所可及。”认为《李玄靖碑》是颜书成熟期的代表之作。惜该碑南宋绍兴七年(1137)已经断裂,明嘉靖三年(1524)又遇火石碎,渐次散失。今所立者为翻刻本,已非颜书本色。

《王琳墓志》局部

《修西亭记》很可能在立石后很快亡佚,故宋代以来金石诸书皆无著录,亦无拓本传世,仅见载于晚期的湖州方志,孰料千余年后竟然重现人间。作为颜真卿宦游湖州时期唯一一件存世碑刻,对于研究颜真卿和他此一时期的文章与书法,价值自不容忽视。

米芾(1051-1107)在论证“石刻不可学”时,曾说颜真卿碑板多家童所镌,“每使家童刻字,故会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惟吉州、庐山题名,题讫而去,后人刻之,故皆得其真,无做作凡俗之差”。从题名中,米芾发现颜楷出于褚遂良,真迹并无蚕头燕尾之笔,而“蚕头燕尾”是我们今天熟知的颜体楷书的典型特征。米芾所说的题名,当在永泰二年(766)颜真卿改吉州别驾至大历六年(771)闰三月抚州刺史代到离任之间,此时颜真卿的个人书风已见端倪,是否必无“蚕头燕尾”,并无确凿的证据,但颜书中仍可见褚遂良的影响。米芾所未见的、2003年出土于洛阳的徐峤之妻《王琳墓志》(741),更是典型的褚派书风,内敛的框结构、纵画起笔的捻转,无疑是褚书的典型标志。而长撇尾部肥重,亦不难看出北朝碑板的孑遗。此后的《郭虚己墓志》(750)、《多宝塔感应碑》(752)则在褚遂良的基础上形成了横细竖粗、撇细捺粗、重心偏上的个人特色,尤其是《多宝塔感应碑》,向被视为早期颜书的代表,被人誉为“腴不剩肉、健不剩骨”,但因过于严整,也有人批评它“小远大雅,不无佐史之恨”。稍后的《东方朔画赞》(754),颜书始有横撑之势,至《郭家庙碑》(764),成熟面貌已基本奠定,此时他56岁。颜氏晚期碑板如《元结碑》《宋璟碑》《修西亭记》《颜勤礼碑》《颜家庙碑》等,都是在此基础上略加变化,无论是用笔特征还是体势篇章,再无大的变动。

《郭家庙碑》局部

成熟期的颜真卿楷书有一些重要的特点:一是用笔圆劲,俯仰皆有弧度,具足弹性。但发力果断,不避锋芒,如《修西亭记》中的“也”“之”“以”“述”等字;二是结字撑满,重心下坠,雍容而有拙趣。如《修西亭记》中的“辟”“繁”“作”“顷”等。一些笔画较少的字,常常写得比笔画繁多的字更大、更重,所谓“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如《修西亭记》中的“由”“白”“而”“田”等字;三是字里行间密不透风,强化篇章的饱满与雄厚。此外,作为经史训诂世家,颜真卿对古体的偏爱贯穿于他学书的始终,也体现于各个时期的碑板之中。如《修西亭记》中的“修”“备”“深”“善”等字。

清人王澍曾说:“魏晋以来,作书者多以秀劲取姿,欹侧取势,独至鲁公不使巧、不求媚、不趋简便、不避重复,规绳矩削,而独守其拙,独为其难。”此说是对颜真卿楷书特点的绝佳概括。故清代碑学兴起之后,于名家书法仍能有所借镜者惟颜真卿为多,何绍基、赵之谦、翁同龢等早年都是学颜起家。阮元甚至认为颜字从北派而来,非南朝二王派,故“元气浑然,不复以姿媚为念”,具有与魏碑较为接近的美学趣尚。

书丹还是钩摹上石

在一般的认识中,碑为书家直接书丹,然后镌刻;帖是先从真迹双钩,然后摹勒上石(或枣木),再加镌刻。虽然最终都以拓片的形式呈现,但碑和帖的功能和工艺有所差别。巫鸿先生因此认为碑是实物的替代品,而帖只是真迹与拓片之间的桥梁。晚清康有为鼓吹碑学大兴,乃乘帖学大坏,正是看到它们与真迹的不同关系。在他看来,作为书学的范本,原石原刻的碑无疑比辗转钩摹的帖更具优越性。

然而,就碑刻的制作而言,书写是否都是就石书丹?乾元元年(758)七月,升州刺史任上的颜真卿在《乞御书天下放生池碑额表》中曾写道,他有《天下放生池碑铭》一章,将以俸钱于当州采石,兼且自书,“遂绢写一本,附史元琮奉进,兼乞御书题额,以光扬不朽。缘前书点画稍细,恐不堪经久,臣今谨据石擘窠大书一本,随表奉进,庶以竭臣下慺慺之诚,特乞圣恩俯遂前请,则天下幸甚。”肃宗亲笔批答,嘉其意并依所请。从引文可知,颜真卿等唐代书家写碑未必皆书丹于石,很可能先是用绢(或纸)写,嗣经钩摹过朱上石,和宋代以后的刻帖并无二致。虽说一些小型墓志直接书丹的情况较多,如高昌出土的墓砖有许多书丹(或墨书)后未刻、或刻而未竟的流传至今,但像《宋璟碑》那样高达3米、文字达数千言的大碑,直接书丹不具操作性,无论是将碑竖起还是横躺,于书写者而言,都是极为困难的事。《修西亭记》的情况也大致相仿。《放生池碑》迟至颜真卿刺湖时期才入石,所根据的是他十余年前所书的绢本。“据石擘窠大书一本”,指根据碑材尺寸确定篇章及单字大小,非书丹之意,否则无法随《表》奉进。同样可以推知的是,颜真卿书《大唐中兴颂》应该也是绢写或是纸写之后寄给道州刺史元结,由元结安排人摹勒到浯溪摩崖之上,因为颜真卿并未到过湖南祁阳。

《颜勤礼碑》局部

上引材料还值得注意的是,今见颜真卿后期的碑刻大多用笔粗重(早年所书墓志字径较小、点画较轻),这一选择或与他写碑的经验有关——他希望碑板能传之久远,高照千载。书于779年的《颜勤礼碑》,由于横竖粗细反差较大,经年剥泐之后,一些局部横画轻细致不可见,正印证了颜真卿“不堪经久”的担心。后人据拓本临写《颜勤礼碑》,常常在横折、横钩处断开,并将之当作颜字的特色,恰恰是深受其害。

颜真卿所提到的这种绢(或纸)写本,在唐宋时期被称为“书碑样”或是“碑样”,如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崔致远代幕主淮南节度使高骈给镇海节度使周宝回信说:“昨奉缄翰,兼寄示书碑样,眷私既深,披阅无倦,其于荣抃无以喻陈。……彼虽未起雕镌,此已先深铭镂。”因为阻击黄巢的战功,周宝为高骈立碑,但寄来的并非碑文内容,而是“妙选书工”,写好了碑样,只等高骈本人同意,即可据此雕镌。再如苏轼(1037-1101)《与潮守王朝请涤》云:“承谕欲撰《韩公庙碑》,万里远意,不敢复以浅陋为词,谨以撰成付来价。……卷中者乃某手书碑样,止令书史录去,请依碑样,止摹刻手书。……但一切依此样,仍不用周回及碑首花草拦界之类,只于净石上模字,不着一物为佳也。”《潮州韩文公(韩愈)庙碑》是元佑七年(1092)三月苏轼接受潮州知州王涤的请求,为当地重建韩愈庙所撰写的碑文。苏轼在信中一再强调一切依照手书碑样摹刻。在宋代,甚至还出现了集选单字的“百衲碑”,如蔡襄书《昼锦堂记》,“每一字必写数十赫蹄,竢合作而后用之,以故书成特精绝,世所谓百衲碑者是也。”这又类似于立于唐咸亨三年(672)怀仁所完成的《集王圣教序》了,《集王圣教序》无疑开创了最早的选字上石的先例。

虽然唐代立碑的整体情况我们并不完全清楚,但至迟到了北宋,碑刻先刻后立已成惯例。熙宁三年(1070),时任青州知州的欧阳修(1007-1072)修改为其父所撰墓表——《泷冈阡表》,在当地书丹镌石后,运回他的故乡江西吉州竖立。既然不一定先行立石,那么以绢纸先写,然后钩摹上石或者直接黏贴上石再行镌刻,无疑更为方便。

至于元明书家书碑,书丹、墨本两途并举但以墨本为多,赵孟頫(1254-1322)《妙严寺记》,碑刻已不可见,但墨本流传了下来。文征明(1470-1559)的停云馆甚至成为嘉靖年间苏州制作碑刻(书写、镌刻、纹饰、椎拓等)的一个作坊,在写给一位父执的信中,文说:“先大夫墓草草书石,堇以墨本呈。横石亦写就,因镌工不暇,尚尔濡滞,旦晚稍闲即课上也。”所谓书石,其实是书墨本,亦即碑样。又如彭年(1505-1566)在写给张献翼(1534-1604)的信中,提到了“过朱”的工序:“拙书岂敢烦文水过朱,早晚当过停云馆书石耳。”意思是说,自己可以直接到文家就石书写,而不作墨本,省得麻烦文嘉(1501-1583)费时摹勒上石。“过朱”亦即“过硃”,类似于刻帖或版画中的过板,是指在墨本背面以朱砂钩勒字形轮廓,再覆印到碑石之上。韩逢禧(活动于17世纪上半叶)在谈论董其昌(1555-1636)刻《戏鸿堂帖》时,曾借摹其家所藏《黄庭内景经》,韩惧其不归还,故“信手对临百余字以应之,并未曾双钩及过朱,不意其遽入石也”,故沈德符(1578-1642)批评董氏此帖“今日盛行,但急于告成,不甚精工,若以真迹对校,不啻河汉”。钩摹、勒石的工序是否严谨,直接关系到上石之后的墨书会不会走样。

加等距界格后的《修西亭记》碑阴(上)、碑阳

《修西亭记》很可能也是颜真卿先以绢纸书写碑样,石工据以钩勒上石的。如果事先在碑石上界格,然后就石书丹,行间距离应该完全一致,但通过PS加等距离辅助线,我们发现该碑碑阴后4行行距较密(偏右),而碑阳后2行则行距较疏(偏左)。有可能两幅绢(唐代绢的宽度都是两尺左右,约50-60厘米)在上石时,左幅(约4行)略有向右侧的挪移。而碑阴、碑阳局部亦有纵向字间距不一致之处,故当时所使用的或许还不止两幅绢,从而导致拼接时出现了一些误差。

讨论这一问题的意义在于,在清代碑学兴起之后,碑刻常被认为下真迹一等,比刻帖更加接近书写的原貌,其根据就是碑刻乃直接书丹。虽说碑学所崇尚的都是唐以前的非名家碑刻,但既然唐代有先纸绢书写然后钩摹上石的情形——与后世钩摹刻帖的程序完全相同,则唐以前是否也有类似的处理方法,亦未可知。如果一些汉魏的丰碑大碣,其刊刻大多经过钩摹的工序,则与法帖无异,那么碑学的理论基础将受到严峻的质疑。

碑刻的环境与“风格”

风格,是现代艺术史研究中重要的分析工具,其背后暗含着艺术家的“创作意图”。考虑到石刻的物质性与工艺程序,亦即碑石的质地、碑刻所处的环境、镌刻的水准、磨泐风化的程度等等,都会对“风格”有所塑造,因此在讨论碑刻书法风格时,我们尤须谨慎。因为除了书家的书写之外,一件碑刻的风格,很可能还是以下一些因素单独作用或合力的结果:

1、钩摹与刊刻是否准确,一些强烈的形式特征是否有钩摹者或镌刻者的习惯与程式?前述颜真卿家童刻碑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北魏《元鉴墓志》也非常有说服力,这块墓志很可能是两名石工从正、反不同角度刊刻的,故一人手笔,不同局部的“风格”却大相径庭。

2、刊刻的工艺大致非垂直下刀与斜向下刀,通常情形下,斜向下刀的石刻,风化之后点画会越来越细,乃至碑石表面最终完全平滑。

3、石质如何,是松软还是坚硬,与碑石的风化程度极有关系。

4、碑刻所处的环境如何,是封闭的还是开放的?埋于圹中的墓志常常如新发于硎,而摩崖曝露于风吹日晒之下,烈日、火烧、水流(包括反复椎拓),都会导致字口的模糊与残泐。位于山东邹城的六世纪的四山摩崖,岗山刻经诸石多矗立于丛林,但铁山刻经集中于一片没有遮蔽的斜坡,其风化情形完全不同。

5、一些碑石表面长满了积年的苔藓植被,如不剔洗则无法椎拓,但何种程度的剔洗才是恰当的?会不会改变点画的边缘状况?关于这一问题,清代的金石学家多有歧义,如吴式芬(1796-1856)强调将碑石洗刷极净,然后施拓;王懿荣(1845-1900)则反对洗碑,即使古物土花过重亦不欲去之。如果他们拓同样一块碑,差异必然极大。

6、拓工的工艺如何?他所使用的纸墨性能与质量如何?通常情况下,风化严重的碑石,用薄纸淡墨轻拓,只要有字画可辨,可以随其凹凸而拓出轮廓。不过拓工常常偷懒,改用勾描之法,其质量可想而知。关于这一点,清代学者对于《裴岑纪功碑》拓本曾有过详细的讨论。笔者最早获得的《修西亭记》碑阳拓片照片,碑额无字,但后来在1号展厅所见拓本,则辨出“修梁吴兴”四字。这两件拓本分别为两位不同的拓工制作。

7、拓本有没有经过托裱?但凡经过托裱的拓片,有凹凸的纸张遇水拉伸,“白色”的点画通常会比原碑更粗。优秀的装裱工,在处理拓本时工艺与处理书画并不相同。

8、至于拓本是在原碑上制作,还是根据重新翻刻的碑所制作,面貌则相差更大。一些缺乏经验的研究者,常常会将翻刻本当作原碑来讨论它的风格。

以上所举,是拓本“风格”中各种可能起作用的因素。如果数种因素共同起作用,那么这个“风格”也许与书写的“意图”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

宋人朱长文(1039-1098)称颜真卿大历年间的书法千变万化,《续书断》云:“故观《中兴颂》则闳伟发扬,状其功德之盛;观《家庙碑》则庄重笃实,见夫承家之谨;观《仙坛记》则秀颖超举,象其志气之妙;观《元次山铭》则淳涵深厚,见其业履之纯。余皆可以类考。”其说或自孙过庭(646-691)而来,孙氏观览王羲之(303-361)不同的作品也有不同的感受,《书谱》云:“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恰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这些例子是为了说明书写内容对于书家的刺激,不同的情感因之外化为不同的形式特征。我们并不怀疑内容对于书家情绪可能的触发与影响,但就以程式为主的楷书而言,像孙过庭与朱长文这样的移情体验,很难在一般观众中产生共鸣。

《大唐中兴颂》局部

朱长文提到的《大唐中兴颂》(771)、《麻姑仙坛记》(771)、《元结碑》(772)、《颜家庙碑》(780),都是颜真卿大历六年至建中元年这十年间的手笔,前三种甚至是同一年或者只相隔一年。从拓本来看,虽然体势基本一致,但诸碑对于粗细与出锋的处理有所不同,如《元结碑》讲究粗细变化与出锋的爽利感;《颜家庙碑》则反之,粗细变化甚微,但勾画出锋的背势得到充分的强调;《麻姑仙坛记》的出锋更具装饰性,捺画概作“叉脚”。前文引米芾称颜真卿每使家童刻字,家童会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虽然有学者不同意米芾的说法,但这些被赋予的夸饰性的“风格”,多少都与刻工的趣味或是程式有关。相比之下,《大唐中兴颂》显得最为特殊,摩崖石刻的石面难以打磨平滑,且字径较大,摹勒、刊刻不易周全,加之曝露山野,风雨剥蚀,故点画显得迟涩而崎岖。根据欧阳修的记载,这种状况自宋已然。不过,清代学者王澍(1668-1743)却从残缺中看出了“浏漓顿挫,态出字外”。他如《宋璟碑》因石面剥蚀较多,造成单字粗细反差甚大,这种类似虚实的视觉感受带来一种奇特的节奏感,明末清初的收藏家孙承泽(1593-1676)因而声称:“碑在沙河县,书法方整中带有虚和,视他书稍异,尤为可宝。”在以“虚和”来讨论此碑的风格时,他并不关心这种特殊的风格是不是石面剥蚀的结果。再如《八关斋会报德记》(772)为八面环刻,在唐武宗会昌年间(841-846)的灭佛活动中遭到破坏,仅存三面,宣宗大中年间(847-860 )重刻。文革期间再次毁损,1993年重刻。可见,人为破坏与屡次重刻都影响到我们对于颜氏碑板风格的体认。

左:《修西亭记》碑侧B面

右上:《修西亭记》碑阴

右下:《修西亭记》碑阳局部

本文所讨论的《修西亭记》,或许是我们观察自然外力型塑碑刻风格的一个极好样本。该碑在历代的金石著录中从未被提及,也没有留下任何早期的拓本,因此它不太可能是一个翻刻本,而如同我们前面所论证的,它更不可能是后人根据文集的记载制造出的新碑。笔者推测它很可能在建立不久之后即倒覆苕溪之中,这可以解释它为什么销声匿迹了1200多年。北宋重建此亭时,亭已更名,但方志也没有提到这里有一块碑刻。碑是断后堕水还是在堕水后断裂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碑在下水之后并非平躺在河床之上,而是呈一定的倾斜角度,因此仆入淤泥的碑阴部分,字口最为清晰,点画饱满而有锋芒,可以想见用笔发力的情形,极可能是碑刻当时的原貌;碑侧B面亦陷在泥中,故点画锋杪铦利,接近于碑阴,惜上部多处在挖掘时剜损了字口。碑阳仰于河水之中,冲刷之下腐蚀最为严重(石灰岩也易于腐蚀),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右部大部分字口甚浅,拓本中能辨别的字虽然含糊却显得瘦硬,靠左二行磨泐感较右部程度有所不同,从“由”“理”“胜”“事”等字判断,点画交接处有叠加感,颇显迟涩,与篆刻中印面轻度磨损后的情况相似,这说明这个部分水流冲刷只影响到字口的浅层。碑侧A面与此类似,一些微妙的粗细变化因边缘的钝化无法体现,整体上显得十分含混。比较碑侧A面的“清”字与碑阴的“清”字,不难发现三点水的显著差别。可见此碑堕入河流时保持了一定的倾斜角度,碑石各个方位受到的冲刷程度不一,其腐泐也程度也不尽相同。

左:《修西亭记》碑阳局部

右上:《修西亭记》碑侧A面

右下:“清”字比较

如果不考虑碑石的物质性因素,不考虑落水以及落水后在河床上的倾斜角度,我们只看到了碑阴及碑侧B面、碑阳右侧、碑阳左侧、碑侧A面的局部,我们很可能会给出完全不同的风格描述:饱满、瘦劲、迟涩、混沌。也许没有人能想到它们竟然属于同一块碑石。这提醒我们,基于可以获得的拓本与照片来对古代碑刻进行风格描述与归类,很可能存在极大的危险。即如清初朱彝尊(1629-1709)对汉碑三个类型的划分,也同样是建立在所见拓本的基础之上。由此也会引发另外一个问题,对于非手写的墨迹(如甲骨文、青铜器铭文、石刻、刻帖等),我们的风格研究到底应该指向其原初的书写状态,还是指向各种历史和自然力量对它的重新塑造?

虽说米芾“石刻不可学”的说法未免武断——从师法的角度而言,误读常常有其积极的意义,但在研究碑刻时,了解材料、刊刻工艺以及自然外力再加工对于“风格”塑造的作用,却颇有必要。钩勒、刊刻的精粗问题,早已有学者强调,但其他一些因素也应当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比如本文提到颜真卿担心不能经久,有意识地写擘窠大字并将点画写得肥重,当李后主、米芾嘲笑颜楷“叉手并脚如田舍翁”、 “如蒸饼大丑恶可厌”时,当我们以雄强厚重来讨论颜碑的风格时,大概不会意识到肥重的点画只是颜真卿不得不的权宜之计;石质、刻石所处环境(如摩崖、神道与墓圹)的不同导致了不同程度的风化,而经过长时间日晒氧化、水流冲刷、埋土腐蚀或是火烧损毁,碑石的变化也各不相同;此外,后人人为磨凿、刓补、重刊,以及制作拓本的椎拓工艺、甚至椎拓次数,也会影响到我们对于石刻书法“风格”的体认。

当我们在谈论一块碑刻的风格时,我们到底在谈论书家的意图,碑石的意图,匠人的意图,还是大自然的意图?《修西亭记》存世状况的特殊性,将有助于我们对上述问题作更进一步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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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薛龙春丨名称、书写及环境所塑造的风格:围绕浙大藏颜真卿残碑的三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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