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得起一生中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时光吗?

张佳玮

作家

2小时前

想得起一生中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时光吗?

大概,快乐相对容易,无忧无虑就少一些吧?

是不是偶尔也会如此?即,在快乐来袭时,先感到警惕:惴惴不安地揣着快乐,先想:

“我暂时没什么事值得担忧了吗?我真的有资格开心起来吗?真有这么顺的事吗?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等着我吧?一定不会这么完美吧?”

也不奇怪。

大概因为,我们久已习惯了“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悲伤时不要悲伤到谷底,与此同时,快乐时也别快乐过了头。

毕竟从小就被训导,“戒骄戒躁,切勿得意忘形”。

快乐也该是有条件的、有缘故的。

在我家乡,无缘无故,每天嘻嘻哈哈的人,会被指点:

“没正形”、“傻乐呵”。

快乐应该是有条件的,有节制的,谨慎的。

话说,对快乐有所忌惮,希腊有个词叫cherophobia:

害怕快乐,忌惮快乐。

全世界的人都这样吗?又不一定了。

七年前吧,新西兰惠灵顿的莫森·约山卢和丹·维耶斯二位,写过一个论述。

说,比如美国那种消费文化,就是快乐至上,快乐是最重要的。人生的一切,都是为了将个人快乐最大化。疯狂消费、感官刺激、声色犬马,都是为了快乐。开心就得了。

所以肤浅,但是快乐。

反过来,有些文化会认为,快乐不那么重要——至少不是最重要的。

比如在东亚文化里,有些地方相信,人快乐了就会乐极生悲;人一旦满足了就会被惩罚。

有些文化则认为,幸福是很脆弱的,极不稳定。

回避型依恋风格,更容易产生对幸福的恐惧与回避——为了害怕快乐会带来失望,索性连快乐都不要了。

在东亚,尤其在日本,这点尤其明显。因为在东亚许多地方的文化里,和谐与顺从,比追求个人快乐更重要。

与此同时,许多文化里,享受快乐,尤其是独自公开享受快乐,会显得自私与肤浅,会遭人恨。

西亚一些文化则相信,幸福会遭受命运的憎恨。

所以在东亚,尤其在日本,许多人哪怕快乐也要没事偷着乐,不要轻易在公开场所表达;为了维持集体的和谐,甚至不妨打压一点自己的快乐。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种“快乐是有罪的是肤浅的,不要轻易快乐”的氛围。就会让人随时保持“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危惧之感。
 被压抑惯了的人,或悲观久了的人,遇到快乐时,甚至会有种犯罪感。

所以许多日本作品里,会有这种心情:

“近来怎会如此心想事成这么顺这么快乐?我一定是快要死了!”

《天龙八部》里,有一段很妙的情节。西夏公主招驸马,一一问过来:“你平生最快乐的时光?”“你最爱的人?”“你最爱的人什么样子?”

虚竹回答了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在一个黑暗的冰窖之中”,终于和心爱的人接上了头。但当初他第一次度过那段快乐时光时,第一反应却是试图自尽——因为在他自小所受的修行指导里,享受男欢女爱是罪恶的,是戒律。细想起来,实在荒唐。

与此同时,慕容复被问到这句话时,却回答不出。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甚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感到真正快乐过。

他没什么最爱之人,而他最快乐的时光则是:

“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

多少人其实都如慕容复这样,一时想不出最快乐的时光,只想着将来?

更有多少人想到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得追溯到少年不懂事的时候;成年之后,满心忧患思虑,来不及快乐了?

并不是成年之后有趣的事变少了。更像是,少年时的乐趣与悲哀还很直接;但年龄渐长,涉世渐深,自然而然进入一种“不要轻易快乐,快乐是肤浅的,你凭什么可以快乐,必须达到某种程度才允许快乐,快乐这事是短暂脆弱肤浅的”氛围。于是连快乐也打了折。
 慢慢的,无缘无故的快乐,都慢慢成了奢侈品。

《天龙八部》结尾,背负了祖祖辈辈宏大理想的慕容复疯了,这才终于获得了一点快乐。

“你平生最快乐的时光?”这话是公主问虚竹的,但在小说里问过了许多人,各有各的答案,折射出各自的人生。

有时问问自己,不一定需要答案,但能想明白许多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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