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游记|游文昌铺前:在骑楼老街和溪北书院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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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窄窄的海峡,遥隔着铺前和海口演丰镇。从海口到铺前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从文昌市区过来时间更长一些),或者是从曲口坐船过来,让游人到此有诸多的不便利。虽然拥有旖旎的风光和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却因偏于一隅,让铺前一直藏在深闺少人识。
铺前镇地处琼州海峡出海口,三面临海,又因地处海南岛的东部且又在海南岛的最北端,从唐宋至明清,舟楫来往便利且繁忙,粤东及闽浙移民大多从这里登陆然后再分散到全岛各地,铺前同时也成为海南岛东北部最大的货物集散点。
由海南角、七星岭、铺前港铺展开来的这一百多平方公里的铺前镇,自古以来便是文昌的门户所在。据《正德琼台志》记载:铺前港,文昌县北迈犊都,商舟航集处。
《文昌县志》称“铺前港为郡咽喉,清澜港为县门户,俱系险要”,朝廷还在这里设立水军营寨、参将府和巡检司,隶属海口卫直接管辖。在明代反倭寇和反海盗的斗争中,海南处于最险要的位置,而铺前所处的位置首当其冲。
清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在海边建炮台,属海口北师管辖。19世纪末至上世纪30年代,当年那些来往于南洋、香港、广东等地的货物聚集铺前港,并转运到达海口和其他地方,“东走西走,离不开铺前与海口。”这句知名的民谚就是铺前繁华时光的真实写照,也使得铺前名噪一时。
从明朝起,就有海南人经铺前港下南洋,每年有成千上万人经此“南下”。翻开华侨下南洋的血泪史,一批批祖辈们带上几袋地瓜,拜过婆祖神灵后便上铺前港前往南洋,一个多月后便可以到达曼谷。铺前港是海南人下南洋的主要港口,最高峰时每年通过铺前港闯南洋的达到10万人。铺前本地人口4.2万,铺前籍华侨、华人则有4.7万人,铺前是侨乡文昌中的侨乡。
走在铺前镇胜利老街,一座座百年旧骑楼与新修的楼房形成鲜明对比,两旁的杂货店、理发店、杂货店令人顿觉时空交错。铺前是一座很有历史感的海边小镇,华侨是这所小镇里最动听的乐章。“下南洋”之人被称为“番客”,是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下南洋”、“起书院”、“建骑楼”是铺前三段闪亮篇章。1877年左右,开始有侨居海外的文昌人回到铺前,建起了南洋风格的骑楼建筑。
1924年是铺前值得记录的年份,在当时海南当政者的“商港开发”的号召下,铺前港与海口一样,当年闯南洋艰辛创业的华侨们,积极响应号召,纷纷回乡建房立业。在新加坡华商王华琼的主导下,骑楼建设按照规划逐渐形成了现在的胜利老街,人称“过街”,铺前的繁荣时代正式来临。
胜利街东西走向,长300多米,曾有铺店133间,楼高多数为2层,少数为3层,是海南第二大骑楼老街,其规模仅次海口骑楼老街。这里是琼文地区最早有电灯的街市之一,二十世代三十年代就有了电影院。日本侵琼后,铺前港的商人们纷纷逃离,铺前镇的商业由此衰落。
骑楼老街的尽头连接着铺前港,方便店主搬运货物到店铺里去,至于木材之类笨重的货物,顾客可直接在港口挑选,当时输出主要是水产、椰子油、琼海棠油。昔日的铺前老街曾开办了粮行、丝绸店、盐行、木材行、药材店以及代理国外商品的“九八行”,当时店铺中最大、最有名的三家店铺是“南发行”、“金泰行”、“南泰行”。
老街主街现在叫胜利街,名字有着明显的时代特征,这条路在1912年曾经叫做“逸仙路”。老街大体东西向呈弧形直通港口,如一张漂亮的长弓,建成这鱼行的弯曲状寓意聚物留财,寄托着商人发家致富的美好愿望。骑楼大都是灰白色立面,这都是运用当地丰富的珊瑚礁、贝壳资源制成的石灰涂刷的结果。骑楼立面特征综合了中国元素和海外各式建筑风格如伊斯兰、巴洛克、新古典主义等,形成折衷主义建筑装饰风格,景观令人愉悦。
骑楼底楼柱廊柱柱相连,二楼则是纷繁多姿的窗楣、壁柱和大量的浮雕砖刻花饰, 窗楣造型更是中西合璧,变换万千。骑楼屋顶上的山花盛开不败,近百年凄风苦雨仍见当年风姿,方形、半圆形、六角形、麻花形等,这些花样众多的装饰构件之间,有着式样数不清的中式传统浮雕、砖雕花饰,龙凤松鹤、荷花莲藕、梅兰竹菊、回纹圈绳,种种鲜明的中华吉祥元素,也能感受到华侨对故土的怀念。
站在骑楼高处眺望,时光仿佛停留在一百年前。那些雕花的白色窗棂、精美的立面灰塑、彩色的南洋玻璃、带孔洞的山花墙,勾勒出一道异常美丽的天际线。从那些残存的镂花窗台中,隐约可见主人当年的贵气与辉煌。
因建了新的街市,骑楼老街已经十分冷清,当然还有一些铺面,它们多做渔港及附近居民的生意。街上居民也以老人孩子为主,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与喧嚣。偶有几个游客满怀好奇寻觅小镇风情的游客从身边悄然掠过,在探掘古镇花样年华的同时,人们似乎都不忍去打扰这般朴实的宁静。
从老街走到港口,很快就能走完。商铺的店牌也依然是有些年岁的作品,时间仿佛被淡然定格。那斑驳的墙面、雕花的砖垛和被时光冲刷得只剩下筋骨暴露的扇扇木封板。老街真的老了,许多骑楼上苔藓斑斑,有的上面已经长了一些小树,有的墙体脱落,露出一条条覆着铁锈的钢筋。在骑楼下的长廊中有几位老者在闲适休憩,气定神闲。
街边的一间理发店大体保留着三、四十年前的场景。这里的情境体验不需要别的道具,童年的记忆在这里完好地保存。背已略驼的老师傅在为同辈的顾客修理着头上的边幅,老式“洋剪”吱吱作响,就如一首岁月的老歌旋律,悠悠飘在老街的每一个角落,如梦似幻,让人有一种不知是何年何夕的感觉。老街,老宅,老人,还有老得载不动的陈年往事。
文昌自古就尊师重教育、崇尚文化,铺前古镇自然而然地沿承了这一传统。已然剥落的朱漆大门前不时见到堆放着的渔网,这里依然流淌这铺前靠海吃海的渔民的印记。
一位母亲在屋内拉着渔网编织,不时慈爱地看着正坐在简陋书桌前认真复习功课的孩子。而在后来随意走进的几家骑楼老屋里,也会不时看到有孩子们在书桌前用心复习功课的动人场景。古镇的那些精粹并没有随着古镇一起落寞,而是凝聚在每一个古镇人的心中。
若不是那些美伦美奂的骑楼建筑以及门楣上斑驳的老字号在时刻提醒着我们,真的难以想象这里就是当年那个商船云集的繁华古镇。我在想,铺前的码头曾经送走了多少怀有梦想的青年?又迎接了多少衣锦还乡的华侨?随着海运的衰落,老街的荣耀在风蚀中黯然失色,在这沧桑的历史中,只有不远处大海依旧。
随着海运的式微,铺前港又逐渐回到一座渔港的存在。比之以往,港口边多了修船厂、制冰厂和鱼类加工厂,还有港湾里鳞次栉比的渔排——这是渔民新的生产方式。铺前还拥有一个庞大的疍家渔民群落,如今聚居于铺渔居委会。疍家渔歌如今依然艰难地传承下去。
在铺前,看老街,看渔港,不可错过的还有溪北书院。它们相距不远,用脚步就可以丈量。铺前旧名叫溪北,因位居珠溪河北岸而得名。溪北书院位于文北中学校园内,距大海很近。溪北书院由潘存等发起,并得到“办学狂人”雷琼道朱采和两广总督张之洞的支持,建成于清光绪十九年(公元1893年),是海南保存得最完整的古代书院。
中国的书院,源于唐,盛于宋,衰亡于清末,历时千载。书院是兼有讲学、研究、聚议、祭祀等功能的学校形式,它在历史的长河里,一度成为时尚,是当时当地文化、教育、思想的的灯塔,影响深远。
历史上,海南可考的书院有60余所,五大书院中文昌占其二:—是蔚文书院;二是溪北书院。溪北书院是文昌正统儒学与宽广深厚的海洋文明的结合体,在它的身上孕育了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文昌精神。如果要找一个浓缩的点来代表文昌的精神内核,溪北书院堪称最佳选择。
溪北书院前有一清水池塘,微风过处,碧水轻漾,荷花散布在池塘之中,叶子田田,荷花高擎出水面,亭亭玉立,花香清远。这池塘形状如同半月,因而得名月牙塘。月牙塘是书院的风水池。旧时在建筑前的筑塘蓄水有“凝神聚气”之意,同时可补充水脉。
书院作为传道授业、修身养性之所,平静的水塘也增加了书院的庄重感,或也有“淘洗心中杂念”之意涵。月牙塘是溪北书院中轴线上的起始,是整座书院空间序列的“引子”,对营造书院宁静庄重的气氛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
打开一扇门,走近历史深处。溪北书院南开山门,面阔三开间,有三进厅堂,东西厢房,两个回廊,东西两角各有一口古井,井深水甜。门楣上书有“溪北书院”,纯从汉隶《石门颂》化出,铁划银钩,气格高迈,笔迹灵动,为著名书法家杨守敬所题。
杨守敬,湖北宜都人,在北京时与潘存敬结识,在潘存指导下研究金石之学,他们之间过从甚密,亦师亦友。门匾下两边还有一幅楹联:“维持风俗,教育人才”,遒劲有力,不见落款,不知何人所题,却也标明了书院的宗旨。
溪北书院是一所硬山门的四合院型古建筑,由大门、讲堂、经正楼和斋舍等组成,全部砖瓦结构,其间由东西廊相连,四周由围墙环绕。一进溪北书院的大木门,就是一个大庭院,庭院中有两棵大叶榄仁树,一棵三百多年,一棵一百多年。
两树对称而立,枝柯斜逸,树大冠阔,团团如盖,枝叶层层相连,覆盖住整个庭院。它们予人以幽静清凉的同时,其实也是旧时儒学崇尚“比德自然”的一种体现。古树正是百年书院的最好见证,它们默默地静守着这一片岁月时光。
书院前庭里植物花草相映成趣,增添了书院的绿色和生机。在庭院西侧还保存着一个石质日晷,引人注目。日晷最上面有注明罗马文字的刻度,标示着:纬度二十度零三分。这正是溪北书院的纬度。日晷正面刻着“寸阴如金”四个大字,为民国二十年(1931年)立。这座日晷历经多年风吹雨打,仍时时刻刻告诫学生们光阴如金,须知珍惜。
我们到访的那天,飘着还不小得雨,树叶嫩芽萎落一地,与书院的黛瓦飞檐等同框成景。雨幕中的书院,让人心灵骤然安宁下来。走过那条不长的甬道,就是“讲堂”。
讲堂位于大门和藏书楼之间,是老师授课训导学生的所在。讲堂是一座开敞式的建筑,正中为讲学的正厅,明间三开间前后开敞,无墙体围合。正厅两侧安排有房间,作为学者休息和教学准备之用。讲学者就坐于讲堂中央,面朝前方进行讲授,盛景时人流可以延续到前院。
讲堂是溪北书院中形制最高、规模最大的建筑单体,其屋架为抬梁式木构架,面阔五开间,进深十九檩。其木雕的精致、典雅地体现于细节之处,即便经过百年之后人们的眼光重新注视时又唤起了它昔日的光辉。
讲堂梁架之上屋面之间由丰富的雕花木板取代了瓜柱的功用,在门窗隔扇等处木雕形式丰富多样,其木雕元素主要为广曲和草尾等基本型。广曲图案形似“回” 字、“卐”字,扭曲反转寓意福寿吉祥;草尾是海南民居中最常用的装饰元素,它以花草为基础纹样,呈带状缠绕,形成多种曲线造型,意同盘长,取义永恒。
讲堂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镶嵌于木雕隔断里红底黑字的“讲堂”木匾额。“讲堂”二字为潘存手书,取法唐楷,写得颇见拙趣。在讲堂的墙壁上刻着不同时期留下的笔迹,它们多以楹联、匾额的形式出现,书写者都是某一时期书坛翘楚。
“唐嗟末造,宋恨偏安,天地几人才置诸海外;道契前贤,教兴后学,乾坤有正气在斯楼中。”这是潘存为五公祠撰写的一副楹联,他用对联的形式沉痛地浓缩了五公们的那段历史,并精辟地得出人才对国之兴亡的重要性的结论。书院现悬挂此书匾为岭南著名书法家麦华三书于1980年。
旧时,讲堂里常有题联楹柱以警醒启发学生,溪北书院也不例外。书院建立之始有两对楹柱,一短一长。短联:得妙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为杨守敬所书,是章草体。
长联为潘存亲撰:学问无他,求益乎身心家国天下;载籍极博,折中于易书诗礼春秋。这既是潘存对后人的期望,也是他终其一生的写照,正是这浓浓的家国情怀,才让潘存以垂暮之年回到家乡举办书院,拔蒙启智,传承薪火。原题联为篆体,可惜的是两对楹柱上的对联都已被磨掉。
讲堂之后便是一组四合院式建筑,往里与讲堂相对是“经正楼”,原址为传统的木构架建筑,后因在台风中坍塌于1921年重建,是一幢南洋风格的二层建筑。曾经此为书院的藏书处,赫然屹立在书院中轴线的最末端,位置私密和安静。后曾作为文北中学图书馆使用。
讲堂两侧有东西两廊,为讲堂和经正楼间之相互连接。廊门皆为八边形,前后相对,一气贯通,豁然开朗。走廊外侧分别为一座三进式院落,相传作为书院相关人员的生活居所。此系溪北书院规模宏大而特有,非海南书院普遍特征。
庭院里芳草凄凄,寂寥空落,故人已骑黄鹤去,白云千载空悠悠。惟有老树高大茂盛,新叶吐放翠绿,年复一年。灰黑的墙上泛有大片的青苔,裂缝间长出青草,摇曳微风中。
在这僻壤的海边小镇,要营建这么一座规模宏伟的书院其艰难可想而知。潘存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不仅将自己的官俸全部投了进去,还多方筹措银子,历时四载才有了溪北书院,可谓苦心孤诣。走在这静寂的书院里,不仅让人思接千载,神游万仞,我似乎也触摸文昌文化的精粹,它的底色就是:崇文重教,坚韧不拔。
由于潘存的影响力,直至宣统三年,不少学者曾在溪北书院讲学,一时人文兴旺,人才辈出。此后,书院一直作为学校使用,迄今已经跨越三个世纪,堪称集海南文脉之大成。文化教育的百年之功在民国年间就结出硕果,文昌作为岭南文化名城影响日大。
抗战前广东省教育厅统计数据显示:文昌县中小学数量之多,居全广东省第二,仅次于教育发达的梅县。而文昌的各科人才,急速增长,令世人瞩目。在下南洋的近代风潮中,文昌人更是披荆斩棘,开一代风气之先。
120多年来,溪北书院默默“布道”,桃李芬芳。诗书斑斓、年华如水,经过岁月时光的濯洗,世事沧桑,溪北书院的命运在历史的风烟中无奈地翻转,归于寂静。即便如此,它依然以一种傲然的身姿记录着历史的遗迹,讲述着盛衰间的往事。而每一件往事,都是海南文脉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