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因田小娥太直露差点被埋没,陈忠实:没想用她诱惑读者

陈忠实一生中最引以为豪壮的就是在五十岁之前写出了垫棺之作《白鹿原》。

陈忠实、路遥、贾平凹是陕西文坛的三驾马车,陈忠实最为年长,比路遥大7岁,比贾平凹大10岁。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贾平凹还没写出《废都》,但路遥已经写出《平凡的世界》。年近半百的陈忠实无比惆怅地说了句:如果到了50岁还写不出一部死了可以垫在棺材里当枕头的书,这辈子算白活了

处理好一些俗事之后,陈忠实回到了老家,从1988年4月到1989年1月,用了7个月的时间完成了40万字的草稿。此后,陈忠实趴在一张小圆桌上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修改、打磨《白鹿原》。

就是这张桌子

许多年后,当《白鹿原》因田小娥而备受争议之时,陈忠实忽然想起了他写田小娥之死的那个遥远的夜晚。

那天夜里,又停电了,陈忠实只好点起了一支蜡烛。在那如豆的火光中,钢笔在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音,田小娥的结局逐渐呈现出来:

哐当一声门闩滑动的声音,鹿三一把推开独扇子木门板……小娥从炕墙根下颤悠悠羞怯怯直起身来,转过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边儿,左腿刚刚跷起,背部就整个面对着鹿三。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钢刃,捋掉裹缠的烂布,对准小娥后心刺去……那一瞬间,小娥猛然回过头来,双手撑在炕边,惊异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啊……大呀……

据陈忠实回忆,这是他写《白鹿原》过程中写得最难的一段,写到小娥的惨叫之时自己两眼发黑、双手握不住笔,只得停下来。稍事休息之后,陈忠实极为痛苦地在一张空白的稿纸上写下了十二个字: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这十二个字,就是小娥短暂而凄婉的一生啊!

不久后,《白鹿原》终于完稿。陈忠实给著名编辑何启治写了一封信,希望《当代》编辑部能派文学观念比较新的编辑来取稿子。陈忠实这是既相信《当代》的权威性,又害怕自己会像路遥一样不幸。当年路遥怀着寻找知音的心情将《平凡的世界》手稿送给了《当代》编辑周昌义,但对方却说看不下去,直接拒稿了。

这次来取手稿的不是周昌义,而是高贤均和洪清波。也幸好来的不是周昌义,因为后来周昌义曾直言自己也不喜欢《白鹿原》,如果最初是自己审稿那很可能也会直接拒稿。两位编辑到达西安后,陈忠实领着他们在古城玩了一圈,但却始终没有提交稿的事情。陈忠实这是在担心《白鹿原》会像《平凡的世界》的一样,编辑没看几眼就说看不下去,离开西安前就把稿子给退回来了!

直到高贤均和洪清波要离开西安了,陈忠实在火车站与他们告别的时候,才把一摞厚厚的稿纸交到了他们手上。这一摞手稿,是这位沧桑得如老农般的陕北汉子的心血啊!陈忠实生怕他们不懂它的价值,很想说一句:我把生命交给你们了!但是,这话还是被压在了嗓子眼处,还是让作品说话吧!

两位编辑将手稿带回北京后,《当代》编辑部立刻组织了审稿,多位编辑流水作业很快就把稿子看完了。大家的不约而同得出了一个类似的结论:《白鹿原》实在是一部了不得的作品,所有人必将对陈忠实刮目相看

当陈忠实得知《白鹿原》被一致看好,即将分两期刊登在《当代》时,他把交稿时忍住的泪水倾泻了出来。许多年后,当陈忠实回想起自己那一刻的情景时,动情地写道:

绝然出乎意料的是,在高、洪拿着书稿离开西安之后的第二十天,我接到高贤均的来信。我匆匆读完信后跌倒在沙发上,把在他面前交稿时没有流出的眼泪倾溅出来了……

值得注意的是,《当代》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专家们虽然看中《白鹿原》的文学价值,但却并不认为它会有市场,因此人文社的第一版只印了一万多册,稿费则按千字三十元支付,算下来《白鹿原》的稿酬不过一万多块。《白鹿原》也没有得到《废都》那样的宣传,甚至可以说是零宣传。

接下来发生的这一幕可以说是打了人文社的脸——《白鹿原》非常受读者欢迎,正版书根本不够卖,数十万上百万册盗版书进入了市场。《当代》这才意识到,原来不仅专业人士认可《白鹿原》,普通读者也喜欢《白鹿原》,原来《白鹿原》是一部雅俗共赏的大作!于是人文社赶紧加量印刷《白鹿原》,四个月间印了6次,总数达60万册。陈忠实的稿费也重新计算,按百分之十的版税计算。可惜路遥此时已经去世了,要是他的作品也能按版税支付稿酬,他就不会那么穷了。

无独有偶,由另一位陕西作家贾平凹创作的《废都》也在这个时候爆火。《废都》在出版发行之前就做足了广告,吊足了读者的胃口:其一为炒作书中的“方块”,也就是大量被省略的那方面细节描写;其二为百万稿酬,路遥《平凡的世界》稿酬只有三万多,《白鹿原》最初也只有一万五,《废都》百万稿酬可以说是天价了。

当时很多人认为,《白鹿原》能卖得好是沾了《废都》的光,是借了《废都》的势。毕竟,《白鹿原》虽没有方框,但和《废都》一样有很多那方面的细节描写。对于《白鹿原》受广大读者喜爱之谜,许多专家也恍然大悟——敢情是把《白鹿原》当《废都》来看啊。

《废都》很快被禁了,《白鹿原》也受到了极大争议。据著名编辑何启治回忆,当时《白鹿原》虽然卖得好,但却被明令禁止讨论及宣传,离被禁只差一步了。据1993年12月13日《羊城晚报》的消息,当时有位主管文艺的领导发话了:《白鹿原》和《废都》一样,写作的着眼点不对……这两部作品解释的主题没有积极意义,更不宜拍成影视片,编成画面展现给观众

领导的意思很明确,《白鹿原》和《废都》都用了太多力气描写“性”,没有积极意义,甚至很可能都是洪水猛兽。事实上,在这之前,《白鹿原》已经因为田小娥而删改、增补两次。《当代》的编辑、负责人认为《白鹿原》“应当坚决删去一些直接的、刺激的描写,不应因小失大”,于是《白鹿原》被删去了近十分之一的篇幅,以比较干净的姿态出现在《当代》上。之后人民社出版单行本时,又以最接近原稿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并进行了一些丰富。

《白鹿原》虽没有像《废都》一样被禁,虽然依旧在热销,但是在评奖方面却受到了非常不公正的对待。国家图书奖、长篇小说出版奖等重要奖项一概与《白鹿原》无缘,很多时候《白鹿原》甚至连候选资格都没有,因为很多人觉得《白鹿原》会玷污高雅文学的神圣殿堂。面对这种情景,陈忠实是无比忧虑的。他用最后的心血写出《白鹿原》,将它视为自己的垫棺之作,是多么希望它能得到应得的荣耀啊!如果它不能获一些重大奖项,那么很可能被视为二流小说,进不了文学史。

陈忠实及《白鹿原》最后的机会是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它的评选对象是1989—1994创作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正好是1992年完稿的,因此获得了参评资格。当时很多读者和文学专业人士已经在讨论这样一个问题:《白鹿原》是不是当代中国文学中成就最高的一部?从纯粹文学的角度来说,《白鹿原》获茅盾文学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白鹿原》的参评过程并不顺利,问题又出在了对于田小娥身上。

小说中对田小娥的描写,在茅奖评委会的成员之间引发了巨大分歧,多数人认为不少情节过于直露、粗俗,跟主题表达与人物塑造无关,删去之后才行。评委会负责人陈昌本不得不中断评议过程,跑到另外的房间里给陈忠实打电话说明情况:

作品中儒家文化的体现者朱先生关于'翻鏊子’的评说,应以适当的方式予以廓清。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一些与表现思想主题无关的较直露的描写应加以删改,比如田小娥与多个男人之间的细节描写……根据评委的意见,作品要进行修改之后才能获奖。

按照后来流传出来的一些说法,陈忠实接到电话后马上就进行了修改,因为他自己也早就认为有些地方需要修改,现在被人指出,正好顺势就改了。这种说法可以说既照顾了茅奖的面子,也照顾了陈忠实的面子。两厢情愿,毫无槽点。

但是稍有判断力的人应当都会发觉,陈忠实虽然最终通过修改版《白鹿原》获得了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但他不可能有多么情愿去修改。如果说陈忠实情愿去修改,那等于是承认了初版《白鹿原》中很多描写是与主题表达及人物塑造无关的,纯粹是为了吸引、诱惑读者

事实上,陈忠实在塑造田小娥这个人物之初有比较大的心理压力,因为大家对他的印象是严肃的纯文学作家、是纯朴的陕西汉子。这样的“忠实”之人,怎么可以花那么多笔墨去描写“性”呢?但是,陈忠实最终克服了心理障碍,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不得不这样写。当然,陈忠实也立下了自己的写“性”原则:撕开写,放开写,但绝对不以田小娥诱惑读者。也就是说,如何描写田小娥是为了主题表达及人物形象塑造。

在《白鹿原》中有两个灵魂人物,一个是族长白嘉轩,一个是荡妇田小娥。白嘉轩是传统儒家文化的代表者,即使被打断了腰也始终屹立在白鹿原上,见证着世事变迁世道轮转。田小娥则是一个传统文化逆反者,代表着各种力量的男人与她发生过关系,她用自己越来越肮脏的肉体来进行反抗,来折射那些男人的不堪。

田小娥出场之时青春年少、貌美如花,但却已经沦为了老举人的泡枣工具。对于一个妙龄女子来说,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啊!把女人当成工具的封建文化,又是何等丑陋啊!田小娥是不幸的,她没有机会接受新思想的洗礼或启迪,只是凭着自己的本能进行反抗——用自己的尿泡枣,把长工黑娃弄上了炕。

田小娥想要的东西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和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平静地生活在一起。哪怕是住在村口废弃的烂窑里,哪怕是吃糠咽菜三餐不济。村里人骂她是婊子,不拿睁眼瞧她;白嘉轩嫌她脏,不让她进祠堂;田小娥并不在意这些,她只是想和黑娃在一起。可是,黑娃为了干大事儿而离开了。只剩下小娥一个人留在破窑洞里,独自面对着一群对她垂涎欲滴的男人以及那个想要将她吃掉的世界。黑娃啊黑娃,弃小娥而去的黑娃又是何等不堪啊!

为了救黑娃,田小娥上了鹿子霖的当,出卖了自己的肉体。而鹿子霖又是一个极其不堪的奸诈小人,他占有了小娥之后,还将她当成勾引别人的工具。光棍狗蛋儿、白家继承人白孝文都被小娥毁了,而小娥自己也被彻底毁了。鹿三、白嘉轩看似代表着正直,可是他们却正是害死小娥的凶手。尤其是白嘉轩,小娥何曾冒犯过这位威严的族长,他为何就是容不下她?

田小娥和白嘉轩,其实正是《白鹿原》的两极,正是由于他们之间的对抗与拉扯,小说对人性的体察、对社会的思考才会如此之深。至于小娥与黑娃、鹿子霖、白孝文之间的细节描写,也绝非无用的粗俗、直露之笔,而是为了更好地塑造人物。

如果我们仅仅将目光放在田小娥身上,确实很容易认为所有这些描写仅仅是为了刺激感官、取悦读者。可是,只要稍稍想一下与小娥发生关系的人,便会发现这些细节其实对刻画相对应的男人的形象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黑娃与田小娥,他们都不抱任何目的投入到肉欲之中,那些狂乱的细节描写正好对应了他们的盲目与野性。而这种盲目与野性,是纯粹的、自然的。黑娃也始终保持着这种野性,成为了土匪,下山后又遭遇了不幸。

田小娥被鹿子霖利用拖白孝文下水,这一情节中出现了小娥与多个男人之间的细节描写,但绝非是为了展现这些细节而写这些细节,而是为了突出鹿子霖道貌岸然的外表之下那颗奸诈丑陋的心,为了突出田小娥的幼稚无知与盲目冲动,为了突出白孝文在束缚与诱惑之间的挣扎。白孝文起初一看到田小娥就绵软无力,但在挨打之后却忽然行了,他本人也说出了一句非常经典的话:不要脸了就像个男人的样子!删去了前面与之有关的细节描写,这句话简直不知所云。而修订版,正好就删去了这部分细节。

毫不夸张地讲,如果没有田小娥、没有那些丰富的细节,《白鹿原》会大为失色。因此,陈忠实怎么可能会是早有删改《白鹿原》的想法呢,又怎么会是心甘情愿删改那些情节呢?当然,我们也不必向某些人一样骂陈忠实“软骨头”。毕竟,那届茅盾文学奖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也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的作品受到最高奖项的认可。

此外,当初的初版也没有成为绝版。陈忠实在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明确表示初版比修订版更有价值,要求出版社重印初版。因此,如今我们都还能看到最初版本的、原汁原味的《白鹿原》。想要更好地了解田小娥、白鹿原上的风云变幻、《白鹿原》这部当代文学的巅峰之作,只需戳下方链接即可,现在价格也非常实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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