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流一场恨,痴情总被无情负:清代陕西“失身殒命案”细究
清代,陕西人娄芳华,年方弱冠,尚未成婚。其舅杨某赴任蓝田县尉,芳华随同来到任所。县里有位董举人,蓝田辋川人氏,学识丰富,杨舅让芳华与之结交,向他学习。县城离辋川路途遥远,幸好途中有座古刹,芳华但凡往返都要在庙内借宿两晚。他每月大约回城一次,以探望舅舅。不久,古刹衰败,僧人稀落,仅存一位瞎眼老僧。芳华再登门借宿,只得独住西院,无可与谈。时值仲夏,他复经古刹,日色将暮,百无聊赖,正散步于寺门之前,忽觉有股异香。香气越发浓郁,芳华抬首循迹,猛然间瞧见一女子,身后伴随一个丫鬟,沿山道自东向西。
女子年约十六七岁,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目视芳华,掩袂而过,数次回首顾盼,好像十分在意他。丫鬟年纪与之相仿,明眸皓齿,颇为妩媚。芳华心旌摇荡,绕行捷径,截住她们,作揖行礼道:“山深日暮,不知姑娘欲往何处?”女子羞涩退缩,慌忙裣衽还礼。丫鬟性情坦率,直接上前以身遮护女子,叱道:“何处小郎,强来和人家闺秀说话!我家姑娘出身矜贵,家中豪门望族,即便关系稍微疏远的至亲兄弟,也不曾轻易交谈一句,更遑论路人!你这般冒昧唐突,莫非是欺我年幼,不能握拳透爪,只能徒然咬牙切齿吗?”说完掩口目视女子而笑,女子亦哑然失笑。
芳华察觉她们的神色并非真地生气,于是也装出局促不安的模样,再三赔礼道歉:“小生无状,只是见日色薄暮,两位姑娘结伴而行,不免担心豺狼出没。在下原想蜗居不远,草榻空悬,窃愿两位留宿一晚,小生万幸,得以充作东道。倘若姑娘不肯,在下犹望小丫鬟能从中好言抚慰,何故反来责问小生?所谓的可人儿,都是这个样子的吗?”丫鬟格格笑道:“书呆子看似愚笨,实则狡诈无比,差点让我无话可说。我自当怂恿姑娘与你争辩!”随后转身同女子耳语许久。女子掩口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同住一起合适吗?”
芳华闻之大喜,鞠躬向前道:“古刹虽然狭小,但足以栖身歇息,否则同榻也是权宜之计啊。”女子默然而笑。丫鬟一手拽住娄芳华的衣袖,一手揽住女子的手腕,将两人拉到一起,“好!好!千里姻缘一线牵。今日公子有言,山神无不耳闻;泉水松风,悉为聘礼。走吧,不要辜负这场普救寺里的幽会哟!”继而和芳华左右搀扶女子入寺。芳华因贫寒节俭,深恐贻笑佳人,行色十分惶恐不安。女子含笑悄向丫鬟说起,丫鬟笑道:“主人如此仓促,何苦还要殷勤款待客人呢?”故让芳华在佛殿前架设长梯,她自己轻柔攀爬,巡檐探取数十枚雀蛋。
丫鬟从袖中取出一具银勺,一个漆盒,倒油少许,色泽如酥,煎蛋于勺。她又取酒一樽,颜色碧绿,味道香烈醇厚。芳华和女子相对饮食,无拘无束,当晚同寝,他差点在温柔乡里快活死了。次晨,两人握手诀别,约订日后相会之期。女子依依不舍:“这里虽然偏僻,毕竟结庐在人境,周围尚有人家。我家西去离此仅十余里,有数间房舍,能远避尘嚣。白木门外有五颗老杏树,一颗甘棠树,可作标记。傍晚我派丫鬟来引你前去,郎君一见便知。”芳华慨然允诺。女子与丫鬟离开后,他怅望良久,决意不去辋川,反复出入寺门,苦苦等候。
薄暮时分,丫鬟如约而至,见到芳华便笑道:“郎君玉立林下,缥缈恍若神仙,无怪乎姑娘殷切思念半天,几十次催我前来。”芳华惊喜欲狂,询问姑娘何在。丫鬟笑道:“郎君只须随我而行,不必多问。”两人越涧循壑,辗转于崇山峻岭之间。历经崎岖不平,芳华的鞋袜悉数磨穿,疲惫不堪,而丫鬟踏水踩石,行走如飞。行过十余里,经山谷转入一片橡树林,这时太阳早已落山,风声如吼。走在林间,但觉浓荫染袂,空翠清爽,异香渐渐扑鼻而来。转眼来到一座精舍,周围花木繁盛,泉石清幽,丫鬟恭敬道:“到了。郎君非不速之客,可以直接进去。”
芳华走进别院,见女子正倚栏等候,两人相见欢然。丫鬟准备饭菜,罗列山珍美味,尤以雀蛋为上品,料想女子很喜欢这道菜。房间摆设和当世迥然不同,女子喜好古装,除丫鬟外,还有垂髫丫头六七人,个个生得娇小苗条,柔顺妩媚。女子驭下极严,众丫鬟无不观其眼色行事,而她惟独对先前年纪相仿的丫鬟宽容有加,常呼其名曰:“收香。”八人中,收香尤其聪慧机灵。还有一位老妇,年约七旬,负责庖厨之事,出于好奇,也来窥探娄芳华。她转身笑对众丫鬟:“这穷小子,不过是老身百年前药箱里的东西罢了。姑娘少见多怪,刚交往就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倾慕不舍,我恐非长久之交啊!”芳华闻之,非常恼恨。
收香替他反驳道:“人家相好恩爱,与你何干?怎么牵扯到百年前的事?您早就玷污旁人的耳朵了,何故又拿出来说!烧饭做菜之外,缝缝补补是您的事,其它的不必干预!且郎君在此,对您也大有裨益,就不想想碗中残羹剩肉,有谁曾同您争过一勺一筷了?”旁边七个小丫鬟附和嘲笑,芳华与女子也抚掌而笑,老妇满脸惭愧而去。居住一个多月,芳华想回城探望舅舅,女子难过不舍,收香更是悻悻不忿,双手推他后背出门:“郎君心意坚定,即便强留在此,亦不免郁郁寡欢,请速速离去,莫再停留了。”芳华尚未回应,房门已闭,他只好闷闷不乐地觅路折返。刚回古刹,便遇舅舅率几个仆人纷乱赶来。
见到芳华,杨舅大声疾呼:“这么久,你一人去到何处?”芳华不得已,说明实情,希望舅舅能请人说媒,让自己迎娶女子。然而杨舅闻讯大惊:“深山之中,无所不有,据你的遭遇,必是妖魅无疑。”急忙纠集乡勇数十人,催促芳华带路。抵达橡树林,芳华踟躇不前,杨舅大怒,用马鞭抽打。芳华推说迷失方向,记不清地点,杨舅束手叹道:“然则奈何?”正欲折回离开,林间忽有异香袭人。众人诧异不已,又转入林中,循着香气找到一座山洞。
周围藤萝附石,树木茂密,洞口香气倍加浓郁,杨舅笃定道:“这里必是妖物的老巢,不能擅入,用火熏即可。”于是安排众人砍伐枯枝,堆积朽木,小火慢烧。霎时,洞中浓烟缭绕,很快有野兽冲出,乡勇争先恐后用棍锄奋击,将它们悉数毙杀岩下。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大家清点猎物,得香獐两只,狐狸七只,苍狼一头,用驴运回县城,全部食肉寝皮。娄芳华心知这些猎物正是陪伴自己的女子和丫鬟们,由此痛恨不已,寝食俱废。一个月后,他一病不起,含恨而终。
闲斋文末留言:麝被猎杀,是因其肚脐有香的缘故。大象有牙,犀牛有角,鹖鸟有尾,金雕有翎,鳝鱼有皮,鲡鱼有油,乌龟有甲,螰有珠,貂有毛,蚺有胆,全像麝似的。它们自以为得天独厚,而不知天之惩罚。人亦如此,女的有姿色,男的有才华。
兰岩文末留言:两只香獐因情而死,因香而亡。倘能克制一时的情欲冲动,则古洞幽深,谁又能打扰呢?情欲一动,即是身死之机;香气飘闻,便是败亡之兆啊!实在可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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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夜谭随录》中【娄芳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