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陈惠芳：小人物素描（组诗之六）
苦行僧
叩。叩响的是大地的心跳
拜。拜谒的是精神的庄严
叩拜之路
是内心的长征
普陀山。九华山
五台山。峨眉山
此岸彼岸，已不分彼此
这山那山，且不论高低
修行，凸凹也是坦途
黑暗中的灯，透亮
飘飘扬扬的欲望
像雪花，凝固成唯一的冰
凝固成坚硬的血肉
额头的茧，膝盖的茧，脚板的茧
分为三章，上下呼应一种疼
剥离，再添加
添加，再剥离
直至，五体投地的苦
化整为零
生命如歌如诗，如泣如诉
我亦行走，亦苦亦乐
采集万千山水与滋味
裁缝了一件粗重的
百衲衣
2017年11月29日
采煤工
很惭愧，我一辈子
生活在浅层次
只有，不知深浅的时候
才落入梦的陷阱
惟有我的兄弟们
真切地，沉降了坚忍
我们来自同一个村庄
五谷杂粮，喂养了同一个族谱
父老乡亲，站在村口
眺望
他们一身尘土
我却如此光鲜
地球的脸，长得崎岖
我站在它的嘴角，渴望
他们平安归来
那些竖井，是冰凉的银针
针灸着不可预见的黑白
灯红酒绿
我听见黑暗的深处
传来轻微的声音
那是一千米以下的米粒
被坚硬的牙齿
硌出了一粒一粒火光
2017年11月30日
打井人
上了年纪的井
都是人工打的
一锄一锄地挖
一锹一锹地铲
一桶一桶地吊
封闭的大地，不会自动
开了天眼
从一个记号开始，不停挖掘
对看不见的井水，深信不疑
这一口钉子
不仅仅是入木三分
必须像舌尖一样，舔到甜头
饮水的人，忍不住渴望
就会迁徙异乡
直至将异乡灌溉成故乡
才会再度迁徙
那些带不走的水
被子孙后代，挽留
从古至今，所有的水井
都会像树叶一样，枯掉
有心的人，让简牍茂盛起来
那些仪态万方的朝代
分化成了两半
一半是土，覆盖在井口
一半是木，深藏在井底
打井人，不知道翻天覆地的历史
只知道将水引导出来
像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导师
2017年12月1日
岩耳客
绝壁上的星星，是黑色的
一朵一朵，要采
讨生计，讨不到天上
只能讨地上
山外，过客如云
酒客，茶客，香客
一掷千金
脸谱与菜谱，重叠光影
山里，守望垛木屋的目光
将远去的背脊
烫伤
通往崖顶，越走越窄
一个晃悠悠的摆件
挂在大山的脖子上
时重时轻
岩耳，就是岩石的耳朵
听见得绳索粗重的鼻息
老茧斑驳，打醒了世外桃源
江山如画，也有一块补丁
2017年12月2日
棚户
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之后
几首破破烂烂的诗
以褴褛的方式，温暖天下
大唐前后，秋风不减
沉默的大多数，像野草一样生长
背井离乡
这一成语，已经拧不出泪水
为了活着，必须微笑
为了微笑，必须活着
如果颂歌能够飘飞到废弃的屋舍
高亢的声部，将萎缩一半
那些华美的音符
像一枚枚发烫的烙铁
掉在冰凉的水里，发出青烟
不是所有的人
都会走到这一步
也不是所有的屋顶
都接近了天空
算一算生命的总体存量
这个零头，不能省略
2017年12月4日
找矿人
全世界的门，都打开了
全世界的窗，都推开了
好空，空无一物
仿佛，所有的财富被洗劫一空
都藏在了地下
探宝者，因为一望无际
成了探险者
壮丽的美景，必须浮光掠影
特别的医生，从远方赶来
望闻问切，而万物肃然
望，望旷野的落日
这一粒小小的药丸
被沙丘吞服，眼睛红肿
闻，闻大漠的雄风
抡起大刀，咄咄逼人
喝退一千米以内的胡杨
问，问孤寂的夜晚
满天星斗，恍惚飘移
彼此的背脊成为回音壁
切，切准大地脉搏
戈壁坚硬，一览无余
鼓点激越而悄然无声
勘查线不是五线谱
岩石样本不是诗歌经典
厚重的作业本，全是填空
一道山梁，一道题
不停地翻越，不停地翻阅
2017年12月5日
斗鸡佬
斗鸡，斗了两千年
好斗的公鸡，还是好斗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反正要斗，斗个天昏地暗
斗个斗转星移
全世界鸡飞狗跳
童心未泯的李白血脉偾张
从长安到开封，高歌一曲《古风》
血流如注，鸡冠花开得更红
公鸡们比试着高下
母鸡们聚焦双黄蛋
古人好玩，贵族平民
斗鸡为乐
中原。漳州。吐鲁番。西双版纳
中国四大斗鸡，一鸣惊人
春秋战国的羽毛，纷披到了民国
小玩意，斗斗蟋蟀
大玩意，斗斗公鸡
斗一斗，瞧一瞧
人鸡同道，同理，同性
殊途同归
2017年12月8日
琉璃匠
湘妃泪，滴在竹上
成了斑竹
西施泪，滴在剑上
成了流蠡
范蠡铸剑，下落不明
流蠡演变成琉璃
勾践剑夫差剑沉睡千年之后
问世，剑格处镶嵌的琉璃
一个淡蓝，一个无色
隔空交响了吴越之争
浪漫主义的中国很现实
现实主义的中国很浪漫
琉璃作坊，高超的表演开始
像魔术师，像吹长号的艺人
空心铁杆伸进高温炉中
蘸取不同色彩的料泡
然后，吹拉弹唱
这一群窃火者，窃取了火
这一群领舞者，牵引了光
这一群烘烤着身心的工匠
凭借一根吹棍，一根魔杖
支柱了人间炎凉
那些炙热的琉璃，蝶变
流光溢彩
2017年12月9日
护鸥人
饱满的果实
贪吃了风光
会从枝头上，掉下来
海鸥不想成为猎物
但饿晕了的猎枪
朝向了天空
从废弃了的小船
走出来，从漏风漏雨的家
走出来，拾荒老人捡拾了
可怜的海鸥
这些受伤的孩子
进入了凄美的晚景
海鸥，再也无法触弄海浪
再也回不到故乡
独眼的海鸥，透视了阴晴
瘸腿的海鸥，走遍了冷暖
一双悲悯的手
抚慰着折翅的飞翔
呼应的灵性，成为一种陪伴
散落的苦难，成为一种珍藏
2017年12月10日
售票员
静谧的时候
也许会扪心自问：这一辈子
是长途，还是短途
先听听，撕票的声音
来不及逃票，你已经在路上
眼下，端坐在售票处的人
不再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这是一趟高铁，长龙一如既往
我已经预定双程票
没有进食的机器
空腹，也能把我的班次与名字
准确地，吐出来
无人售票的公交车
停靠在站牌前
刷卡的人，还没有找到座位
就被带动，踉跄几步
才能扶正身位
我投入两枚硬币，轻而易举地
穿越了大半个城市
劳累了车轮，便宜了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
这个城市完成了转换
末班车开走了
售票员离开了
用了几十年的票夹，空了
几叠废票，像剪掉的头发
散落在风中
如同尘埃
2017年12月11日
黑陶匠
盆窑村，又黑又亮
千年的黑陶，千年的贡品
不再上行
古窑炉一个一个坍塌
像闭合的眼睛
老土，不肯解散的凝重
被召唤
摔泥，沉闷的声音
仿佛从深井里传来
揉泥，将一代一代的指纹
在泥胚上接力
带着花饰，泥盆敞开
带着花饰，泥缸站起
像从泥土里拱出来的汉子
赤膊上阵
叫板了颓废的时辰
熄灭的火
留下的灰烬是黑
燃烧的黑
留下的灰烬是光
2017年12月12日
月嫂
进城去，带人家的孩子去
进城去，尝堵车的滋味去
屋背后的青山背不动
带走了一点点黛绿
屋前面的溪水担不动
装满了一点点清亮
诗和远方
山里人不知道这么多浪漫
鸟飞得太久了
眼望得太远了
羽毛与眼泪都会掉下来
像山野无法防备的雨
荒芜的故乡，身价下跌
这些刚刚见了世面的女人
身价可以上涨一点
城市，衣不遮体的天空
批发着数不清的燥热
与雾霾
曾经的小保姆，出嫁了
曾经的出租屋，拆迁了
脚手架散落一地
像一群鱼骨
那些呼啸而上的楼房
是居所，也是驿站
2017年12月13日
文/刘志军
“陈惠芳”这个名字，在如今的湖南文学圈，甚至在整个中国当代诗坛，应该说都是排得上号、叫得比较响的了。
我一直称呼他为“陈老师”。2006年加入中国作协的陈老师，还是中国新乡土诗派主要创始人、“三驾马车”之一。1987年春，江堤、陈惠芳、彭国梁共同提出了“新乡土诗”这样一个主张。到90年代，这个有关定义被明确化，评论家将这一主张的提出者和实践者统称为“新乡土诗派”，新乡土诗派于是成为围绕“两栖人”和“精神家园”而写作的主题性流派。
从这个意义上讲，说他是“大诗人”当不为过。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却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位著名的大诗人吗？那次，我凑热闹去参加一次诗会，恰好与陈老师同坐在第二排。诗会真的很热闹，陈老师却很安静，只是时不时地微笑着，穿着也极朴素，与周边那些“仙风道骨”一般的诗坛大佬似乎很不搭。我也有些诧异。
陈老师笑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小人物”啊！
很巧，很快我就读到了他的系列诗歌“小人物素描”。读着读着，我有些震撼了：用诗歌给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立传，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怀啊？
你看他写《樵夫》：我是小小的樵夫/赤脚走在那个年代/枯枝败叶，罗列了清贫的天空/砍柴刀，砍，砍，砍/手指的伤口，疼得揪心/烂背心上撕下了布条/包扎，满眼是泪/满眼是逼近了的黄昏。
也许，你感觉不到那些所谓的“诗歌技巧”，朴素的语言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看他笔下的《老裁缝》：裁缝老了/日子新了/一个一个远去的背影/将所有的衣饰/归还。
寥寥数笔，写实也蕴含哲理，将一个即将成为历史的职业勾画得淋漓尽致。
还有这一首《苦行僧》，你读“叩。叩响的是大地的心跳/拜。拜谒的是精神的庄严/叩拜之路/是内心的长征"，会不会有一种”怦然心动“油然而生？
......
我真的有点不敢相信，陈老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激情去发现“小人物”，怎么有这么细的心思去感知这么多的“小人物”，怎么有能力去写”活“这些”小人物“，又怎么愿意花那么多的时间去写去成就这些“小人物”——剪纸匠、老篾匠、电焊工、锅炉工、钟表匠、铁匠、郎中、代笔先生、烧饼师傅、吹鼓手、拖拉机手、邮递员、接线员......一个个记忆中曾经出现过、到今天似乎渐行渐远的普通人，竟然就这样通过陈老师的诗歌又一次走近了我们！
它唤醒的只是我们差不多要遗忘的东西吗？我想不是。
有人说：诗，与人类命运共存。读了陈惠芳先生的诗，我信了！
曾经读陶潜的《读山海经》，读到“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时，我几经落泪；当年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为诗仙杜甫的悲天悯人而感动不已；后来读到余光中的《乡愁》，更是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触动，却说不出来.....而今天，一次一次地品读陈惠芳诗人匠心的系列诗作——《小人物素描》，我终于懂了：什么才是大诗人！
鲁迅先生有句名言：“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想陈惠芳先生配得上这句话——只有一个对人和大自然都怀着深沉的爱的人，才配得那一个“大”字，才成就得了那一个“大”字。
也承蒙陈惠芳先生的垂青，《毛白菜》成了“小人物素描”系列诗歌最虔诚也是最完整的发布平台。我为《毛白菜》有这样的荣幸而自豪！我更愿意相信这也是所有读者之幸!
注：本文作者系本刊总编。
诗，是时代生活的港湾
――读著名诗人陈惠芳的《小人物素描》有感
文/李贤欢
读着《毛白菜》每期推送陈老师的《小人物素描》系列组诗，眼前勾勒出一幅幅熟悉而又渐行渐远的画面。陈老师一直在思索：诗的种子只有播进生活的土壤，才会生根、发芽、开花与结果，他也坚信：血管里淌出的，必定是血；毛细孔里流出的，必定是汗。
从《踏水车的人》《打草鞋的人》《卖冰棒的人》《推磨人》《放蜂人》《猎人》到《拖拉机手》《搬运工》《打桩工》《磨刀工》《樵夫》《纤夫》《挑夫》等，无一不体现底层劳苦大众的艰苦生活；从《杀猪佬》《打榨佬》《烧饼师傅》《吹鼓手》《赤脚医生》《邮递员》《接线员》到《制秤匠》《锔碗匠》《画匠》《修笔匠》《刻章匠》《染布匠》《当铺先生》《代笔先生》等，无不是陈老师深入沸腾的生活，把握时代特征的劳动人民赖以生存的手艺再现。
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科技的发展，《小人物素描》中的有些工种，已走进了历史的博物馆；有些技术被现代智能科技所取代，几临失传，但有些工种或技术仍在日常生活当中，且将持续下去，精益求精。小人物也会有更好的舞台。
通读已展现的《小人物素描》，没有一句无病呻吟或玩弄技巧的矫揉造作。
世间万物，皆可入诗。它们在诗人的头脑中，成为各种有鲜明特征的形象，并且被想象的翅膀牵动着呼之欲出的时侯，也是诗的襁褓呱呱落地的时候。
因为皆可入诗，陈老师才以更独到的慧眼，体察民间生活的细枝末节，写出一组又一组属于他自己也属于大众的别具匠心的《小人物素描》。
“播种的时侯……
这支没有番号的游击队
只能两手空空，混杂其间
深陷故乡的泥土，不可自拔”。
这是《拖拉机手》的画面。
“我将自己抵押给唯一的路
从黑暗到光明
从光明到黑暗”。
这是《当铺掌柜》的生活。
一切想象、一切联想、一切灵感，无不来自生活。用眼睛去看，这是观察生活，有人看到的是云遮雾绕，有人看到的是云雾后的真面目；用心灵去想，这是思索生活，此时此刻，需要的是冷静的审视和解剖，连同审视和解剖诗人自己在内。
思索得越多，形象就愈活跃；思考得愈深，风格与特征就越鲜明。
读陈老师的《小人物素描》系列组诗，如同读历史，如同读生活。
诗，是生活的港湾，温馨而浪漫，久远而亲近。
注：作者为上海市企业家协会理事。
【作者简介】陈惠芳，1963年1月生于湖南宁乡。1984年7月毕业于湘潭大学中文系。曾任《旋梯》诗社社长。现任《湖南日报》科教卫新闻部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土诗派“三驾马车”之一。1993年参加《诗刊》第11届“青春诗会”，1996年获第12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已出版诗集《重返家园》《两栖人》，即将出版诗集《九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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