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读厉鹗《归舟江行望燕子矶作》
石势浑如掠水飞,渔罾绝壁挂清晖。
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
这首七绝,通篇围绕着题中的“望”字做文章。首句点题。燕子矶地处南京北郊,三面凌空,状如燕子振翅,因而得名。起句扣住矶石形状下笔,起得灵动。这种构思本身不见得很有新意,但作者措辞却特为精审。例如“石势”二字,较之“石状”、“石貌”,就更切合于这种灵动的氛围。又如“掠水”二字,形容矶、水相切之状甚为真切,倘非身在江上舟中,怎能有此视景?这就把诗人所处位置也暗示出来了。起手仅一句,已将题意包举无余,足见笔力之精劲。可是这样也造成了一个极大的困难:试想下面三句,又该何以为继?因此,对于作者诗艺的考验,到这里才刚刚开始。
次句写矶上渔网仰承日光,“挂”字把光线当作实物,措辞同样见斟酌之功。如果说上一句写水、石相交,目光大体是平视的,那么这一句写渔网上接日光,则要自下向上仰观才可观察到,视角有一个调整,同时也意味着舟与矶之间的距离有所缩短。故而此句强调的,不是矶石的灵动欲飞,而是矶石的峻拔,所谓“绝壁”是也。其实这纯系夸张之辞。前此施闰章五律《燕子矶》,也有“矶头谁把钓,向夕未知还”之句,两诗合而观之,矶上可以垂钓,可以撒网,它的高度可想而知。“绝壁”二字,充其量只是表达了作者紧贴在矶下仰视时的主观感受而已。这句由远望变为近望,进一步申足题意。从这个角度看,它只是上一句的补充,处在从属地位。然而渔网一物,又暗示矶上有人,从而引出三、四句的想象。从这个角度看,它又是下两句的先声。故这一句若仅就意境而言,固然不是全诗的主要用力点,但在结构上却起了沟通前后的关键作用,也非可有可无的闲笔。
至于全诗刻意翻空出奇之处,则在后半。作者由自己从江中远望矶上,反过来设想矶上也当有人远望江中,脱出一己之立场,乃使此诗格局获得一个大拓展。陈衍论这两句诗,说是“十四字中作四转折,质言之,为看他在那里看我在这里看他看我也”(《石遗室诗话》卷一五)。这一思路,让人自然想起现代诗人卞之琳的名作《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诗运思之巧世所习知,不意清人竟已着其先鞭。不过两相比较,同中仍然有异:在卞之琳诗里,桥上眺望者同时被望,但他没有回望那眺望自己的人,两方视线不是双向对流的;在厉鹗诗里,眺望双方则构成了互望关系。在卞之琳诗里,叙事者是站在第三者角度,旁观这眺望双方的关系;在厉鹗诗里,叙事者是身在局中,作为眺望者的一方,反省这眺望双方的关系。在卞之琳诗里,眺望双方都是实存的,眺望行为实有其事;在厉鹗诗里,眺望双方一实一虚,并不对等,互望关系是虚拟的。在卞之琳诗里,被望者自身不知道被望,这层关系由旁观的叙事者代为揭出;在厉鹗诗里,江中望者假想自己被望,他对这层关系有充分自觉。在卞之琳诗里,场景处在变换中,上节两人一在桥上,一在窗口,下节则返回各自室内;在厉鹗诗里,叙事者位置有变化,但场景始终不变。在卞之琳诗里,这个望与被望关系作为惟一内核,统摄全篇;在厉鹗诗里,拟想中的互望关系则出现在诗作后两句,诗意显然有一个累进的过程。
两首诗之所以形成这种种差异,根源在于,作者要表达的主题本自不同。卞之琳有意从望与被望关系中发掘一种散发玄思的情味,这层关系自身就是他的主题;厉鹗则有意透过关于互望关系的构拟,传达对燕子矶的向慕之情,主题是燕子矶而不是这种关系。前者相对重“理”,后者相对重“情”。读者试执此以求,则多半不难理解,为何会产生上述差异了。
厉鹗这首七绝,独造深折之思,而出以圆转之笔,风格上冶唐、宋于一炉,洵为佳作。全祖望《厉樊榭墓碣铭》称其“最长于游山之什,冥搜象物,流连光景,清妙轶群”(《鲒埼亭集》卷二〇)。此诗极意“冥搜”,复能“清妙”,正可为全氏的评语下一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