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春:十七岁那年,台上受挤兑,台下也受挤兑
我十七岁那年(1915年)倒仓了,恰好高庆奎也倒仓了,我们在城内搭大班来不了正活,只好到德胜门外德华园“打铁”(指两个艺术水平差不多的同行当的演员同一台互相分担主次角色演出)。当时我在前门外草厂四条住,每天上午拿块腌萝卜,两个窝头到前门外五牌楼万德茶馆(现在的谦祥益布店旁边)与高庆奎聚齐儿一起走,因为没钱坐车,中午饭就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吃,到了德华园后,喝点儿水就得上场了。只唱白天不唱晚场,就这样到家也得八点钟。累了一天才挣四十枚小铜板,将够一天的饭钱。
在北京唱不下去了,就跑到保定、石家庄等地想搭散班,可都因为嗓子不佳没搭成。到了彰德(河南安阳)遇见段燕春,他是我于“国服”(即“国孝”)期间在河南认识的铜锤花脸。这时候我的嗓子虽然不能唱,但还能念,就和他在“振兴园”搭班演出。头天是《连环套》,他演窦尔墩,我演黄天霸;第二天是《骆马湖》,他演李佩,我演黄天霸;第三条是《访白袍》,他演尉迟恭,我演薛仁贵。三天打炮戏刚完,他就接到家中一封电报,说他母亲病故,让他立即奔丧返回开封,我也就只好再奔前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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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郑州搭上刘奎官岳父曹小山(外号曹瞎子)的“曹家班”,唱二路武生。
两个月后,我再到开封,在封乐园搭旦角李砚卿班。这时候南边唱花旦的周蕙芳也来开封搭李砚卿班。上演的剧目多是《聊斋》上的戏,如:《画皮》,《青梅》等。也演新编的时装戏《杨乃武与小白菜》,派我演杨乃武。我当时嗓子虽然没有没有完全变过来,但也凑活着把戏对付下来了。接着又唱了另一出时装戏《破腹验花》。等周蕙芳一回南边,班子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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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蕙芳走后,我又搭上了田双林的戏班。那年我19岁,应的是武行。五天的戏我没一天不出错的。那个年月搭班唱戏确是不容易,特别是在人地两生的地方,无人照应,尽受挤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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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是演《嘉兴府》,田双林演鲍自安,我演总兵。在开打时不知谁给了我一腿,让我坐倒在台上,手托大刀无法施展,结果是倒好满堂。
第二天是《翠凤楼》,田双林的鲍自安,我的总兵,那时候田双林用真刀,我用黄金杆枪,在开打时,要不是我横枪遮拦得快、头斜得及时,非挂彩不可。就这样枪杆上还被砍了,一个口子。由此可见他们是怎样对付我的了!
第三天是《收关胜》,刘一舫演关胜,我演梁山将。我又一次被人使坏坐倒在台上,同样是个满台倒好。
第四天是《李刚反朝》,又叫《庆阳图》。我演李广。我想李广被杀之后该没事了,谁知又出错了。原来李广下去后还得带上土地脸子上土地!
第五天是《清河桥》,我演养由基。我知道养由基是“三门抱”:小生、武生、武老生。可不知道得先来个报子,然后再扮养由基,这次是没上场就错了。
五天以后的《八蜡庙》,我更受挤兑了。我演褚彪,田双林演费德功。在我将要起抢背时,他把我的衣角踩住了,抢背没起我就坐下了。他下来还问我:“为什么不起抢背?”我说:“你踩住我的褶子,我怎么起?再说我一起大襟准撕,一件褶子多少钱!我挣六十吊钱,赔得起吗!”他也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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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受挤兑,台下也受挤兑。我住的下处是里外间,里屋是唱老生的许春祥,外屋是我。许春祥文武昆乱不挡,我为了能向他学点儿东西,除吃饭外,把所有的钱都“孝敬”他吃早点、喝茶了。但鸦片烟我却供不起,六十吊钱能干什么呢?我当时只有一身白裤褂和一件灰布大褂,白天穿,晚上洗。我伺候他两年,他没给我说一句戏词。一次,他演《对刀步战》的周遇吉,我演中军。在唱词中有这样四句:“紧紧矛戈贯略新,长锋早已动高勤。丈夫决意心身宠,大将龙韬久有名。”当时我不懂其中意义,就问许先生这四句怎么讲,什么是“龙韬”。他听完没理我,再问,他还不理,当我第三次问他时,他看了我一眼,给了我一个铜板,让我去买冰糖去。等把冰糖买回来,他让我吃糖。我说“我不爱吃糖,您还是给我讲讲这四句词儿吧!”他说:“我请你吃糖,学那玩意儿没用!”说完绷着脸看着我,我只得出来了。我越想越难受,两年多,我省吃俭用,钱都供他了,结果连个“龙韬”都不告诉,以后学戏更没希望了。要是在北京何至于如此呢!越难受就越想家,我就止不住哭了。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哭,小时候学戏不知挨过多少打,也没这样难受过。今天我遇见了这么位先生,以后我还供他什么呢!一边想、一边走、一边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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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个人叫着我,我一抬头,见前面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手里提着菜筐,笑着问我上哪去,我一抬头,认得是刘砚亭刘大爷。他是和德珺如先生在一个票房唱青衣的,后改小生,又改架子花。从北京走后就在河南开封落户了。他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没事,溜达溜达!”他说:“不对,你那蒿子杆样,还有哭相哪!走吧,跟我家去,让你大妈抻点儿面,我面码买的全,走吧!”这样,我跟着他到了封乐园后身他的家中。他说:“想家了?”我就把刚才的经过学了一遍。他听了之后说:“唉!他叫'阴死爹’,能跟你说吗?来,一边吃我一边跟你说。”这样,他就把这四句和“黄公三略”“子牙六韬”的内容、来历一边给你讲了一番。这一反一正的教训使我感触很深,刘大爷没有照“宁给千金,不施一春”的封建保守思想办,而是把自己的学识一点儿不保留地告诉我,这种美德实在是难得的。如果演员都像刘大爷那样,老戏得多保留多少出啊!我将来若是行了,就要像刘大爷那样不保留,谁问我我就教谁。这个决心和后来三老板(即王鸿寿)对我以后五十多年的为人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不管是谁,是内行或外行,我都一样对待;只要我会,一点儿都不保留地告诉求教者。
1981年9月7日,著名的京剧界五老在已故京剧表演艺术家荀慧生的家中聚首并合影留念。自左至右:南铁生(八十岁)、张伯驹(八十四岁)、侯喜瑞(九十岁)、李洪春(八十四岁)、俞振飞(八十岁)
台上,台下都受挤兑,我实在受不了,我拜别了刘大爷,拜别了开封,到了安徽颍州搭金牡丹(王琴仙)的班子演出。
金牡丹是河南、陕西一带著名的演员。民国初年,陕西有个大财主曾为他办了“易俗社”(此社今天还在,不过专职唱秦腔,为西安第一大秦腔剧团),他不愿意伺候大财主,就在安徽一带演出。他唱花旦,也唱武旦、刀马旦。
我离开开封时,因为着急生气加一感冒等原因,嗓子又不出音了。金牡丹就让我唱小花脸。我不会,他就教我。在《海慧寺》中,我演徐明;《坐楼杀惜》中,演张文远;《打花鼓》中,演王八;《双钉记》中,演挨钉的(后来我回北京,就把这些小花脸戏,教给了贾多才、福再田等);在《宣化府》中,我陪他演徐胜,《虹霓关》中,陪他演大嗓王伯当。其他如:·《花蕊夫人》、《荀灌娘》等都有我的角色。这位全才的旦角在短短的一年多中,教了我不少戏,可惜他被外地约走,我只得中断了学习和演出,另谋出路。
李洪春先生《华容道》出场
到了亳州,搭葛棣华班唱二路武生,。仗着我年轻能翻,什么猴子、豹子、老虎我都来。不久,班子散了,我又到了蚌埠,遇见了红极一时、影响极大的汪笑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