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元稹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洛阳人,唐朝著名诗人。你也可以叫他拓跋稹,因为他是北魏昭成帝拓跋什翼犍十世孙,鲜卑族人士。但人家拓跋家族魏孝文帝拓跋宏心慕汉族文化,改拓跋姓氏为元姓,规定以汉服代替鲜卑服,以汉语代替鲜卑语,鼓励鲜卑和汉族通婚,迅速地汉化。所以二百多年后的元稹可以在户口本的“民族”一栏理直气壮地写上“汉”,昔日的皇家血统不会给他带来荣耀和好处,此时他的家境不过小地主而已。元稹八岁那年,父亲不幸去世。前母所生的几个哥哥,不愿供养后母和弟妹们。年轻的母亲郑氏只好带着子女去投依娘家,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童年的遭遇造成他敏感偏激的性格。
元稹年少即有才名,与白居易同科及第,并结为终生诗友,二人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什么?你和白居易很熟,却不知道谁是元稹?那这两句诗你一定耳熟能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全诗是这样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一首悼亡诗,是元稹悼念亡妻韦丛而作的。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年),年方二十的韦丛下嫁给二十四岁的诗人元稹。这桩婚姻用隔壁大妈的话说,是“一朵鲜花插在那个什么上。”因为韦丛是当时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儿,而此时二十四岁的元稹科举落榜,没背景,没资产,只有才华。韦丛她爹却认定元稹是一支潜力股,于是将小女儿许配给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官女儿来到这个清贫之家,日子过得怎样呢?七年后,韦丛因病去世,年仅二十七岁。到了下葬那天,元稹情不能已,于是写了三首悼亡诗,这就是最负盛名的《遣悲怀三首》。我们来读一读第一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这首诗的意思是:
她如谢公最偏爱的小女儿,嫁给我这贫士百事不顺心。
见我无衣衫到处翻箱倒柜,求她买酒就拔下头上金钗。
野蔬豆叶充饥她吃得甘美,靠古槐落叶当柴也无怨言。
今天我的俸钱已超过十万,只能为你办祭品烧些纸财。
“谢公女”指的是东晋宰相谢安最偏爱的侄女“咏絮才女”谢道韫。元稹以此相比,既说明韦丛的门第高贵,也赞美了韦丛的才华。从诗中的描写可以感受到他俩新婚后清贫艰苦的处境。“泥他沽酒拔金钗”使我们仿佛看见元稹腻在韦丛身边,央求她拔下陪嫁来的金钗换酒喝的情景,此时的韦丛一定是带着宠溺而无奈的微笑。(我敢拿了老婆的项链去泡酒吧吗?那后果……想都不敢想!)当时的元稹带着小男子主义的自私,他没有去想这样的举动会使妻子陷入怎样的窘境;现在当他在回忆中写下这句诗,心里一定充满自责与感激。元和四年(809年),三十一岁的元稹被提拔为监察御史,意气风发,职务工资也大幅提高,幸福的生活就要开始,聪慧的妻子韦丛却盛年而逝。诗的最后两句:“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平淡的语句中蕴含深深的悲痛:生时不得善待,死后厚遇成空,“营奠复营斋”不过寄托情思,却不能弥补终生的缺憾,感念于此,情何以堪!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遣悲怀三首》第一首描写妻子生前,第二首写妻子亡后,第三首自悲,情感层层深入,环环相扣。语言浅近平直,然而情溢于诗外;也正因为情溢于诗外而语言朴实,更贴近人们的心灵。
家喻户晓的《西厢记》讲述的是张生与崔莺莺动人的爱情故事,它的源头就来自元稹写的《莺莺传》。贞元二十年(804年)九月,元稹将故事讲给李绅听,李绅作《莺莺歌》,元稹写了这篇传奇。没错,就是那个写《悯农》的李绅,看来他和元稹是一对经常喝茶聊天的好盆友。
《莺莺传》前面的情节与《西厢记》大致相同: “张生旅居蒲州普救寺时发生兵乱,出力救护了同寓寺中的远房姨母郑氏一家。在郑氏的答谢宴上,张生对表妹莺莺一见倾心,婢女红娘传书,几经反复,两人终于花好月圆。”不同的是结尾:“后来张生赴京应试未中,滞留京师,与莺莺情书来往,互赠信物以表深情。但张生终于变心,认为莺莺是天下之“尤物”,认为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只好割爱。一年多后,莺莺另嫁,张生也另娶。一次张生路过莺莺家门,要求以“外兄”相见,遭莺莺拒绝。”《西厢记》是圆满的喜剧故事,而《莺莺传》则是破碎的悲剧故事。
后世许多人极力考证这个薄情寡幸的“张生”即元稹本人,也有人为元稹辩护,否定“张生自寓”说。不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坚决“批判”元稹在《莺莺传》流露出的“腐朽思想”,因为他写道:(在朋友问张生为什么要断绝跟莺莺的关系时,张生说)“大凡上天所造就的绝代佳人,不危害她自身,就一定为害他人。如果崔莺莺婚配富贵人家,凭借着娇宠,不成云不成雨,就成为蛟成为螭,我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从前殷商的辛帝,西周的幽王,拥有百万人口的国家,力量很雄厚,然而一个女子就可以破坏它,溃散他的民众,宰割他的躯体,至今仍被天下人耻笑。我的德行不足以战胜妖孽,因此只好克制感情。”始乱终弃,还破口大骂人家为“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元稹待韦丛情何厚,而待莺莺情何薄耶?读了《莺莺传》,会不会让人觉得《遣悲怀三首》的情感是虚伪的呢?
还好!“张生“弃”莺莺“的写作时间在元稹娶韦丛之前。也许元稹起初年少轻狂,游戏情感;后来是在与韦丛相濡以沫的生活中才明白真情的可贵吧!我想。
元稹的诗在当时流传很广。文青皇帝唐穆宗李恒在东宫当太子的时候,听宫人吟诵元稹的诗歌,很是喜欢,不由喟叹道:恨不与作者同时代。他还以为元稹是古人。当时在场的一位宦官是元稹同乡,借机推荐了元稹。所以当唐穆宗即位后,就把元稹召进京,提拔为祠部郎中、知制诰,像收藏宝贝似的放在身边。这却引起大多数朝廷官员的不满,宦官的形象从来就很糟糕,靠卑贱下流的宦官引荐入朝的人一定也是卑贱下流的,凭着这强大的逻辑,他们对元稹进行了嘲讽和排挤。
当时正好是夏天,朝廷发下福利—西瓜供办公的官员解暑。吃瓜时,苍蝇也来凑热闹,中书舍人武儒衡一边用扇子赶苍蝇一边说:“这些苍蝇从哪儿来的,全聚到这儿来了。”话很平常,可是他的眼睛斜瞥元稹,扇子挥向元稹的方向。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话外之意,于是低语与轻笑齐飞,蔑视共不屑一色,他们一来可以踩踩“小人”,二来可以显示自己“高洁”的人品,何乐而不为呢!不知道当时的元稹是紧握双拳,面色铁青;还是满脸通红,拂袖而去?但他以后却成了真正的宦官党,也因此一再遭到“勾结宦官”的弹劾。
《旧唐书》评价元稹:“素无检操,人情不厌服”,说他气量狭小,屡次因为个人恩怨挑起事端,行事方式多遭人指责。当后来他的粉丝穆宗皇帝任命他为宰相时,朝廷一片哗然,就好像公司突然宣布一位睚眦必报的同事被提拔为总经理,引发了满场的恐慌和嘘声。不过想想:一个人童年时被哥哥们遗弃,疼爱他的母亲和妻子相继去世,为官后遭到同僚们的排挤……“你们还要我怎样?”元稹委屈地喊道,“我也是有牙齿和爪子的!”
元稹虽曾官至宰相,但一生被贬四次,官宦生涯像过山车一样令人心跳不已地大起大落。有意思的是当他被贬为地方官时颇有政绩,深得百姓拥戴;而一入朝中,就脱下衣服赤膊上阵,与政敌撕咬不已,不分出胜负绝不罢休。罩他的穆宗皇帝去世后,他的日子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大和四年(830年),刚被召回朝中任职不到五个月的元稹又遭到排挤,被迫出任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大和五年(831年)七月二十三日暴病身亡,时年五十三。临死前,他是怀念爱他的人们,还是诅咒他的仇敌?对他伤害过的无辜者有没有心怀愧疚?……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