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我要顿顿吃油馍,我也要当干部

心愿
王贵文
酝酿这些文字的时候,突然唱了两句老歌: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尽管我不知道歌词与文字是否有某种必然的联系
虽无治国安邦之鸿鹄大志,但将儿时零零碎碎的些许心愿撺掇一起,确如庄周化蝶,亦真亦幻,如梦入境……
骑飞鸽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人谁家买上一辆新自行车,不论飞鸽,红旗还是永久(牌子),立马就会成为乡亲们在田间地头或是走亲串友或是在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中谈论的热门话题,直到三两个月甚至一年半载之后,哪家又买一辆。
我读初中时住校,借了同学的自行车在操场上练就了一手好车技,前后左右上车下车很是自如,并且可以双手脱把。
放麦学(暑假)的季节,乡亲们进入“争分夺秒,虎口夺食”的夏收大会战,一年的辛勤劳作和全部希望,有时会在一场无情的冰雹中顷刻间化为泡影,先拔完麦子的女人首先惦记的是连夜赶到娘家帮忙。
全家老小挥汗如雨,地里玩耍的小外甥突然口吐白沫,两眼直往上翻,一个劲的抽搐,阿妈和姐姐顿时乱了手脚,除了哭,还是哭,还算阿大镇定,一边掐着人中,一边吩咐:“你会骑车,赶快去借李家的脚踏车,把姚大夫叫来。”
我是怀着“喜悦”飞奔到李家的,铁将军把门!打听到他们拔麦的地里,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来意。
咹?借自行车,就你?还耍毬子了个大,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牛蹄子窝窝里有尿尿呢,赶紧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弔样,你二杆子能豁住你的狗命,我还豁不住几百元的家当!
李木匠一边拔麦,一边慢腾腾的用不屑并且刻薄的口吻说。
是我阿大说的。我还是抱着很大的希望。
哼! 鴃舌根的吧?闲屁少放,免得嚷仗!哪里的鬼就把哪里的人害去,你大的面子就大的很?他是老几着?
李木匠使劲擤了一把鼻涕,甩出去老远,在小腿上擦了擦大拇指,又擦了擦食指,口气傲慢并且强硬。
山间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田埂上一朵朵马连草蓝汪汪的开着,西斜的太阳像一只烧红的火球慢慢的在山顶上下跌,把一抹厚重的云彩映的通红通红,好像要吞掉整个天空似得。一只乌鸦飞过,一堆屎落到我的额头上,一只苍蝇落到那堆乌鸦屎上,我啪一下,那只苍蝇被我拍死在手心,恶心极了,不争气的肚子也咕咕咕叫起来。
路过打麦场时,日头从西边慢慢下沉,八爷爷赶着羊群归圈,一只母羊晇开双腿,低下后半身撒尿,一只公羊嗅了嗅母羊那个地方,扬起脖子,皱了皱鼻子,往母羊身上爬,母羊跑了,公羊扑了个空。两只青蛙正在交配,雄性青蛙的四只爪子紧紧的抱着雌性青蛙,下颚一鼓一吸,发出一种让人厌烦的声音。
莫名的烦恼促使我捡起一块石头,恶狠狠的砸下去,含有多种化学成分的味道令人作呕。又使足了劲,将两个嘚瑟货踢出去很远。几个干活的大爷大婶吃惊地看着我,我感觉自己的脸像一只抹了血的猪尿脬一般。
地上刮起一股旋风,一些碎草刮上天,透过飘零的碎草,似乎半个月亮从东边爬上来,带着一圈雾蒙蒙的晕。突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飞沙走石,雷声四起,闪电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大,轰隆隆,轰隆隆……
想着自己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耻辱,我的心咯噔,咯噔的,如同被黄蜂蜇了一下,或是被人拿刀子剜了一下般的疼,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脸来,血管贲张的几乎就要炸裂。觖望至极,愤怒的泪水立刻就要迸出眼眶,但我坚强的忍住了,攒足了当时认为是一生一世的力气,声如破石般的吼道:“李家人,你看着,长大了,我要天天骑飞鸽!”。
吃油馍
大约是四五岁的光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舅舅的到来,着实让我暗自高兴了好一阵子,因为家里每有重要亲戚到来,我的阿妈总是要想着法子做一点“好吃的”,哪怕饭里只是比平日多了一撮盐,或是几丝葱,有了一点点绿色。
阿妈在面柜里藏得很深并且藏着生产队按工分得的少得可怜的胡麻的瓦罐里用三个手指撮出一撮东西,丢进我早已烧得快要发红的铁锅里,迅即拿锅铲翻到案板上,用擀面杖擀成细末,撒入调好的面团,麻利的擀出一块又薄又圆的面饼,熟练的扔进锅里,顿时一缕香味弥漫了整个庭院,浓烈诱人同时浓烈袭人……
阿大喊我去舀水,拿生火柴,取茶叶茶盅。
看着舅舅大口大口地吃着油馍馍,并不时的呷下一口酽茶,我便打着心里的小算盘,不断的往火盆中添柴,希望得到大人的一点奖赏,不!哪怕是施舍一点馍馍渣渣!也许(肯定?也许是肯定,也肯定是也许吧?)是阿大看出了我的“鬼心眼”,便把我扽到炕上,往炕角旮旯儿里一塞,叫我乖乖的暖着。
我的阿大呀!我哪能乖的注?在被窝里眼巴巴的看着油馍馍被舅舅吃了个精光,连馍馍渣渣也让舔的光光尽尽的了!舅舅捋了捋胡子,和我阿大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谝了,七十年的谷子八十年的糜。
寒风萧萧,不时有大片的雪花零零星星从破旧的窗户板缝隙里钻进来,一片,两片,很多片腐烂后又风干了的树叶随风飘扬,在空中打着旋儿,飘忽不定。猪儿,鸡儿,狗儿,羊儿,猫儿,凡是张口的都饥饿无力的唤食,你一声,我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有一声,没一声,哀乐般的声音凄切哀婉。远处传来了货郎清脆悦耳的拨浪鼓的声音,熟悉,亲切,充满诱惑和令人无限向往的叫卖声悠长的叫响了整个庄子:猪毛头发换针换颜色,洋糖纸烟,牛奶饼干,丝线颜色,麯子白矾……
幼小的心灵万般脆弱却又十分单纯,我恨透了舅舅,他舔完馍馍的瞬间永恒的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他的舌头比狗的还要长比猪的还要肥,他的胡子成了山羊尾巴上的一撮脏毛!我好象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尽管长大成人后,重温此事,才把那种仇恨定义为对饥饿的仇恨。
但是当时的心情难以言状的糟糕,以后许多年里,不论在什么地方见到舅舅,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总会顿时涌上心头,正如若干年后读《白鹿原》中“冰糖给黑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向往和记忆”一样,梦想破碎的如同寒风中疯狂作响却又在冰冷的破门框上打来打去的烂门帘子一般,我用颤抖的象破窗户纸一般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吼出一句“长大了,我要顿顿吃油馍!”。
当干部
现在的孩子似乎从幼儿园开始就知道念书是为了考大学,考大学是为了好工作,好工作是为了好生活。对于我,已经是在读初一的寒假。那时的农村人“基本解决了温饱”,冬天能有充足的原料把土炕烧热,享受“几亩地,一对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康”生活,就算是“日子么,比现在再能好到哪里去呢?”。
在靖远当煤矿工人的张三(据说是靠着当大队书记的舅舅推荐的“贫下中农”)来信了,我被叫去念信,写回信,一脚踏进“张府宅第”,祖上传下来的老厅房房檐下崛出半截雪花铁皮卷制的新烟筒,一股青烟随风摇摆,格外注目。厅房炕上坐了一帮围着炕桌就着瘦猪肉拌粉条三三五五猜拳行令的,地下还有几个围了“洋炉子”熬灌灌茶玩“升级”的,场面甚是热闹。
张家出来,我就一路寻思:“日子么,能比张家再好到哪里去?”
和父亲一起读过初小,担任公社水保员的程伯伯去岳父家经过我们村时,我和父亲套了牲口给地里送农家肥,他给父亲发了一支带把子(过滤嘴)的纸烟,我“兜着胆子”要了那个使我羡慕已久,让我终生难忘的烟盒(天蓝色的底子,上面印着“注册商标,兰州卷烟厂制造,20支装”等字样,还有一个高压输电线铁塔的图案),心想着可以把我用三个火柴盒和四个青霉素瓶盖制作的“吉普车”装修一番后,在同伴中可以炫耀一番的情景,心里美滋滋的,美的合不拢嘴了!
程伯伯问了一些关于我念书的情况后,抚摸着我的头,从头顶到脖子,又从头顶到前额:“龟娃子,你这么心灵(聪明),就好好念书,长大了考大学!”程伯伯一边说,一边在我的头顶轻轻拍了几下。
冬天的老北风吹来,耳朵钻心般的生疼,偶有细细的粪渣吹到脸上,或是刮到嘴里,可程伯伯的手是厚重的,柔软的,我感到很温馨,很温暖。
“考上大学能干啥?”
“当干部”。
“当干部能干啥?”
“就脱产了”。
“脱产是啥?”
“就不劳动了”。
“不劳动是啥?”
“夏天不拔麦,冬天不拉粪了”。
“不拔麦,不拉粪,吃啥呢?”
“拿个本子,去粮管所打面吃”。程伯伯说。
“还能背擦油皮包”。程伯伯说。
“还能穿制服,穿擦油皮鞋”。程伯伯说。
“还能天天抽带把子的纸烟”。程伯伯说了很多。
长大了,我也要当干部,夏天不拔麦,冬天不拉粪;我也要穿制服,穿擦油皮鞋,背擦油皮包;天天抽带把子的纸烟,拿个本子,去粮管所打面吃。
这些话不知道被我在梦里说了多少遍。
每当背不住语文中的唐诗宋词,弄不懂数学中的递增递减,写不出化学中的氧化还原,搞不清物理中的核变聚变,挨了老师的批评,想破罐子破摔时,便会想起不知道被我在梦里说了说了多少遍的那些话,我就一遍遍鞭策自己:
长大了,你也要当干部,夏天不拔麦,冬天不拉粪;你也要穿制服,穿擦油皮鞋,背擦油皮包;天天抽带把子的纸烟,拿个本子,去粮管所打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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