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房

本文作者:常永明


家属房,不少年轻朋友觉得这是个冷僻词。但对于年龄稍大的人来说,它,却是一个忆旧怀旧的触发点。

它,让我想起了许多旧事……

  

从建国起,直到九十年代吧,我们的国家机构,都会给职工提供免费家属住房。小城小镇叫家属房,一排平房,矮墙隔开或不隔,分给符合条件的单位成员,大城市叫家属楼。等同今日名目缤纷的小区,那时则冠以“xx家属院”。

八十年代那场著名的“严打”中,不少混混被绳之以法。开头几年,家属院就像是绿林好汉们啸聚的牛头山豹子岭一样,他们以院为名,形成团体,“混”出些名气来。

“xx家属院”曾让人对之望而生畏。

当时科布尔,主体色彩是一片泥土房的灰白色,这种素色里点缀着一排一簇的红瓦青砖的新建筑。灰白色像底板,红青颜色则渐渐在印渍浸染,占据版面。

于是,这幅版图上,就以单位机关建筑为始,家属房为继,改变着旧城古镇的格局。

其实,当时每年都会有一排新式平房出现,人们常常过早地传递了一个信息:这是xx单位的家属房。有羡有慕,有嫉有愤……

而所属单位成员,分房已成暗战,能分到一处住房,这是多少“单位人”的幸福宏愿。各单位分房故事不同,但情节大多相似。我就抖落一下我的有关分房的故事吧。

  

我所在学区,也有家属房,我读书时,是两排窑洞,三间土窑,东窑住一户,西窑住一户,中间一间是共用的堂屋,俗称一堂两屋。

后来盖了新学校,旧教室隔开了,变成了高阔的家属房了。其实,这是教育界领导的智慧,与曲线救国相同。

凡能专门建筑家属区的,都是财力雄厚的“好单位”。科布尔镇上,老人们随口会说出xx家属院的名字,旗委、公安、供电、水利……各系统的家属房,像它们主人一样,展示各自本色或特权。人们路过这样的家属房时,青砖之青,红瓦之红,总会使你产生一种窥视欲,其主人是何等模样?

教育经费当时总是缺乏,有几年,工资都难按时发放。至于乡村学校,哪来的专门住房呢?

我教书后,对家属房留下的印象并不美好,缘起一事。学校的会计是个有本事的人,人缘好,会办事,尤其对我们青年老师。那时工资不能按时发,手头一紧,打个借条,他便将公款借给你。

有一年,他竟从上面要了几千块钱,专款专用,专门拨款给他自己盖三间家属房。他很辛苦,雇工监工,而且一个学期风里雨里守夜。三间房刚刚盖好,就差内部装修了。几位有资格分房的老师集体告状,这房,他就住不成了。

一两年后,他提前退休,而后在村里自己盖了三间大瓦房,总算出了那口分房的闷气。于是,我深深悟到一句“人心不平”的另一含义。更令人不解的是,一些没有分房资格的人,甚至是民办老师,也在旁边煽风点火,而且都是土生土长还常聚一起喝酒打牌的所谓弟兄。

那时候,分房调资,是所有单位领导头疼的大事。也是人性人心的暴露。

  

我自己住进家属房时,是一位老师调走后留下的,乡长亲自批示,拨了三百多块钱,修缮了一下。背景是有了教师节以后,全社会兴起尊师重教了。恢复高考,人们尝到了念书的甜头,老师的臭味稀释了许多。另一个原因,那时乡村的学生考上一个中专后,都要举村欢庆,我所带的班级连续数年每届能考四个中专,还有一个考上集宁一中。修一修家属房,大约是一种鼓励。

记得有一位文革后复职的职工去世后,乡政府“摆祭”,全体教师及逝者亲属走出三四里路,浩浩荡荡到乡政府迎祭,鼓乐笙歌,唢呐悠扬,一路过来,过往车马,驻足观瞻,作为一名一天书也没教的职工,有此殊荣,对正在课堂上辛勤耕耘的教师能不是一种巨大鼓励?

乡村如此,科布尔的学校家属房早已姗姗而来,先是给科一中几位名师盖了家属房,他们原先土房再分给资历尚浅的普通老师。然后是建造新教室,把五六十年代旧教室或学生宿舍打造成家属房,然后论资排辈分下去。这种时候,我们的学校洋溢的不只是琅琅书声了,各种街谈巷议在搅乱着校园的平静。分房,常常是一石击起千重浪,大故事小故事至今一定还留在不少人的记忆中吧?

在科布尔各条战线的家属房里,最难耀眼的应该是教育战线了。教育战线里最具特色的却是教师进修学校的家属房了。

教师进修学校,虽说小了一点,但三排教室也可以算一方幽静天地了,毕竟才有几十或上百学生。而校门外东墙下那六间三户家属房与其他单位虎背熊腰的家属房相比,就像个早产儿或母羊奶水不足的小羊羔。

北方的高堂大屋,一般是两排椽,屋脊隆起。而进修学校的家属房,只有一排椽,那么,盖成的房,进里不足一丈,宽度一丈不足,两间一户,人少家具少,仿佛也很宽敞。但从外面一看,一定会让人产生丰富联想:它,就像一个人弯着腰撅着屁股在系鞋带,又不肯蹲下来,把个屁股挺得引人关注。那墙又很单薄,夜里人卧其中,后墙外行人的咳嗽声都能听得见。冬天北风吹起,烛火都会一闪一闪。幸好是电灯。

  

有一次,我从学校大门出来看见一个女人,在这三家的窄窄小院门口探头探脑。我便热情地问道:“你找谁?”她回答道:“我找厕所。”我不禁一愣。她又向隔壁马志刚老师的院门走去。我喊住了她:“你看看,哪个厕所会有烟囱?”“呀,果然……”这个女人忸怩一笑,还嘟囔一句:“我还以为这是厕所呢!”

这个小插曲已在表明,人们的住房已在发生变革,许多人不再期待单位的家属房,批块地皮,可以建私家房了。这时,各单位均有了自家的地皮,分给职工,自己去盖就可以了。那个女人其实是一个羊皮贩子的太太,她大约先富起来后住着自己的明亮大房子,眼里单位的那种家属房,视为厕所自在情理。

其实她至今不知道这样的家属房里的住客曾经是谁。第一代住客是九十年代初到了山东成为一方名师的白老师、张老师。其后,就是成为乌盟名校长的任占全。我是九五年继承任老师的住房的房客。东邻的杨老师,成为了教师进修学校资历已深的副校长。西邻的马老师就是现任教育局长的马局,其夫人申老师也担任了多年的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

作为曾经的邻居一定会有共同的记忆,应该是有一年中考时,夜发洪水,等雨小了,我回到家,发现土炕塌陷,墙壁微裂。原来,洪水灌入,地基下陷。我赶紧喊醒东邻西舍,我们三家连夜搬进学生寝舍,成为了洪灾灾民。后来姚校长、郝校长让蒙有师傅作了修缮,我们继续安居其中。

自从外出打工后,我至今还没有拜访过我的邻居们,连我一个普通打工者,在打工一年后,就买了一套小院,两年前又拆迁换置百平米楼房。他们的住房,应该早已今非昔比了。

在沿海,一些人问我打工的原由,我常常回答是,一为孩子,二为房子。有低矮的家属房住,比起租房而居,其实已经不错了,但是住房发展的多样化,不能不说多角度地鞭策着我们这些曾经的住客。在富起来的人们眼里,你陈设温馨的小屋是厕所一般,你能哦吟“性定菜根香,心安茅屋稳”吗?那几位远到山东的老师,或许也是有房子在鞭策吧?

当我到了沿海后,原有的憋气一吐而尽了。一个农民,他拥有五层一单元的十几个住房,但他还很谦卑。为什么?因为别人会有一幢三单元六层独栋楼。

当时,我隐约感到老家的家属房注定要成为记忆文物了。但我没有想到,房子竟引发了商战,购房竟成了不少人成为富人的机遇。我用打工一年的工资能在中旗买下一处新居,不再蜗居单位家属房,已经知足了。也正是这种局限,我和不少同事一样,不肯在沿海去购当时才四五千块一平米的新楼。否则,早该结束打工生涯。因为房价高涨时,一平米涨到四五万。

我现在才明白,我告别了那种单位家属房,但思想仍在其中蜗居。我首先感恩于它,当我们贫困无力购房,是它用孱弱的身躯扶助你,免你寄人篱下。今后,还会感恩于它,因为它在坚持提醒我:知足自戒,欲壑难填。

科布尔镇从前的家属房在吗?即使还在,但产权或主人早已变更了。它,是一个时代的特征之一,也曾是人们对共产主义理想的向往之一,真能有国家提供免费住房,任何时候都是社会的优越。它会解放天下多少房奴啊!我们的家属房。我们最好不要让它成了一种遥远的追忆。

对它,你想起一些故事了吧?好吧,朋友,你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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