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荣光启读向天笑组诗《半个春天都错过了》所感:疫情时期的诗歌语言学

疫情时期的诗歌语言学

——读向天笑组诗《半个春天都错过了》所感

荣光启

2月26日早上我收到诗人于坚老师发来的微信,我有幸读到他在疫情期间的多首诗作,有一组,总题叫做“疫病语言学”。这个题目让我停顿半天。疫情期间,死亡如此盛大,恐惧笼罩人心,先知耶利米的哀哭声似乎再次响起:“我的肺腑啊,我的肺腑啊,我心疼痛!我心在我里面烦躁不安,我不能静默不言,因为我已经听见角声和打仗的喊声。/坏的信息连络不绝,因为全地荒废。”(《旧约·耶利米书》4:19-20)于坚在这里用了“疫病”,而不是“疫情”。“疫情”这个词,显得客观冷静,而“疫病”,直接道出一个被疾病、瘟疫笼罩下的生存现实。在这种境遇下,诗人能说什么?抒情的“语言学”应是怎样?
在死亡和前所未有的灾难面前,几乎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在困苦患难当中的人,想听到的不是诸如“一切会好起来的”这样的话语。所以一世纪时期使徒保罗劝诫我们,“与哀哭的人要同哭”(《新约·罗马书》12:15),安慰他人最好先从这里开始:与受苦的人一同受苦,体会他的那个苦痛的经验。
诗歌能说什么呢?说明天会更好、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在已经发生的事实和那么多的死难者面前,我们说”胜利“是无知还是残忍?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安魂曲》之《祭沃尔夫·卡尔克罗伊德伯爵》,已故的陈宁先生将之译为“谁还在言及胜利呢?忍耐就是一切。”)能“挺住”就已经不错了。
在“现代”境遇当中的人,脱离了至高者的引领,按着自己的心思意念行事为人,带来的是这个世界的多重关系(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人与社会和人与自然)的被破坏,我们都处在一个不断颓败的网罗当中,即使有当下危机的解救之道,也只是暂时脱离危险,对于未来,我们仍然惶惶不安,“有何胜利可言?”
疫情时期的诗歌语言学,是诗人必须思考的问题。我看到很多诗人在沉默,这是对的,因为我们的心灵和语言若没有准备好,你没有办法去言说苦难,因为苦难比我们的整个存在都大、都重,我们的写作,很难拿下它。即使你去试图拿下它,你收到的成效也是微乎其微,更多的时候,读者会看到你的言语的轻浮。那些为“汶川大地震”、为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写的烂诗还不够多吗?
在人类的灾难和个人性的苦痛面前,人们需要的不是自身未在苦难当中的人、未有苦难之经验的人对于受害者的同情或鼓励,人们内心要呼号的是“为什么有苦难”、“为什么受害者是我”及“苦难会消失吗”等终极性的问题(这个与文化程度无关),当你还没有预备好关于这些问题的言语,我们最好不要做心理医生,或者替他人抒情。
诗人在疫情时期,也是在困苦患难当中的人,即使他是健康的,他应该也能体会这个困苦的整体境遇,他有话要说,但他必须选择方式,比如沉默、祈祷、默想或者记录时间中真实的一点一点,等等,也许这是与哀哭的人同哀哭的一些合宜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当我读到诗人向天笑的《一窗口的长江》,我心里甚是感动:

整个上午,我就坐着书房的窗前

盯着不远处的长江,发呆

空空荡荡的江面

没有客船,没有货轮

甚至没有一点波涛

江水如此的平静、缓慢

如同送葬的队伍

让人惊心动魄

这首诗就是记载疫情时期的一个普遍的时刻:隔离在家,没有与外人的交往,很多时候我们就是一个人在“发呆”,这是最真实的一种状况,这种真实的记录本身,比某些空泛的抒情有力量。随着诗人的目光的移动,我们看到了窗外的长江,诗人自己没有说话,却让长江说话了:“空空荡荡的江面/没有客船,没有货轮/甚至没有一点波涛”,疫情使很多场域变得空空荡荡、荒无人烟,甚至连在这个港口城市的区间,长江也空空荡荡!不仅如此,接下来的一个比喻,将疫情时期的人类境况暗示出来:“江水如此的平静、缓慢/如同送葬的队伍/让人惊心动魄……”
前所未有的空荡荡的辽阔江面、缓缓前行的江水,这一切如同一场浩大的送葬队伍,我深感这个想象的情景的惊心动魄。诗作到这里为止,就可以结束,后面的“其实,是一串浑浊的泪/在静静地流、静静地流/任谁都无法抹去”,是对前面的境界的一种补充与解释,对于诗歌来说,效果并不好。在另一首诗《平生头一回》中,诗人再一次写到了长江。

……

平生头一回

每天透过书房的窗口看长江

晴天看,雨天也看

白天看,晚上也看

看久了,长江似乎要倒立起来

那才真是排山倒海呢

将长江看得“长江似乎要倒立起来”,这是诗人的想象,这个想象非常有力。诗人在这里没有直抒胸臆,而是合理地给出意象:“排山倒海”的长江,要“倒立起来”的长江,这个意象,到底要倾泻什么,让读者去体会吧。
对于诗人而言,当我们语言、意象和境界来表达情感,很多时候,不说什么,有时候比说出了什么,可能更有抒情的效果。尤其在疫情面前,我们面对的是自身的恐惧、对人的普遍境遇的忧虑,我们必须审慎地对待诗歌的语言,因为轻佻的抒情,会伤害诗歌;浪漫化的情感表达,会伤害在现实中已经与正在遭受困苦的人们。

March 26, 2020匆匆草就于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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