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小说|智啊威:寻父记(原创)

寻父记
文/智啊威
父亲和那头黑猪一起失踪了,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而关于父亲的走失,老乡们说法不一。从他们各不相同的叙述中可以确定的是,二零零三年的秋天,父亲和那头黑猪出现在了同一条路上。想到这,我的后背不禁渗出了一层冷汗。
时至今日,我对那头黑猪依旧记忆犹新。它体格健壮,高大,有四五百斤的样子,通体黧黑,皮毛像擦了一层鞋油;尖嘴,耳朵竖立,两排牙齿尖锐吓人。
起初它出现在小杨庄的集市上,在街边的垃圾堆里翻检食物,压根没人在意他的存在。
小杨庄的那条集市,每月单号背集,双号逢集。而这头猪,每次逢集,在络绎不绝赶集的人群中,必然会出现它的影子。它时常走在赶集队伍的前面,脚步迟缓,坚定,颇有气势和风范。
倘若一次,可能是误打误撞,而每次逢集,这头猪都会出现并引领着队伍去赶集。没几次,这头猪就出名了。
后来,十里八乡的人骑着自行或步行赶到小杨庄来看这头猪。而这头猪倒挺会摆谱,它在坑边的泥窝里打滚,对围观者不屑一顾。
由于老乡们夸大其词的传播,县电视台放出么风声,要来小杨庄拍这头猪:猪要上电视了!这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你想想啊,多少年来,小杨庄的人都没上过电视,倒让一头猪先光荣了。
那天记者还没来,村长就早早套上西装,打上领带,穿上皮鞋,头发抹的油光锃亮,背着手,在村头转着圈,迎接记者的光临。村长走在前头,黑猪跟在后头,一圈一圈转地人眼花。
听说记者要来拍猪上电视,很多人跑来看热闹。刘三看村长打扮的像娶媳妇,嘴一撇:
“村长,你收拾恁排场是要干啥?”
“上电视!”
“猪上去了,你也上,挤的下吗?”
“日弄好你那一亩三分地就行啦,联合国的心也轮得到你操?”
见村长有点不耐烦,刘三缩着头往人群后面退了退没再接话。
采访车刚一停,村长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但记者下车后从村长面前绕了个弯儿,奔黑猪而去,咔嚓咔嚓一通乱拍,把村长晾在了一旁。村长抓住记者的手,拉到一边,笑眯眯地说:
“拍拍我呗?”
“今天主要是拍猪。”
“猪是俺村的猪。”
“嗯,今天主要是拍你们村的猪。”
“不能捎上一个?”
“改天吧?”
“捎上吧?”
“改天。”
见商量无果,村长的脸顿时阴了下来,他一转身,朝猪屁股上踹了一脚。村长踹罢猪,正要离开,却瞥见那头黑猪正喘着粗气盯着他。“想上天是吧?”村长抬起脚就要踹第二下。
村长的第二脚并没有踹下去,但这已注定了他后半辈子因踹了这头猪而整日生活在悔恨和余悸中。
村长家现在可谓是铜墙铁壁,紧挨着原来的院墙又砌了一堵墙,门都换上了钢板订做的防盗门。房子一圈挖了宽四米深三米的坑,像过去的护城河。村长找来木匠,做了一个木桥,出门时把木桥放下,人过去后再把木桥吊起。很多人都说村长是“脱了裤子放屁:
费事儿!”但村长不以为然,他是在这上面吃过亏的人,他比谁都清楚黑猪的危险性。“你们都是一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货!等黑猪来了,看你们谁往我这跑得快!”
黑猪的危险,众所周知,但没被黑猪攻击过的人,缺乏对这种危险的准确认知。现在,每当村长看到自己的那条残废的腿,就会想起那天的鲁莽行为。第二脚还没踹到猪身上,那头黑猪就呲着牙,像一颗飞出枪膛的子弹般朝村长射了过来。
直到前不久,我读到一位中国作家的作品,才知道自己对那头黑猪的描述并不准确。如那位作家所言,那头黑猪“跑起来像颗鱼雷。”村长见势不妙,转身就逃。直到围着小杨庄跑了两圈后累倒在沟沿儿,被紧随其后的“鱼雷”炸残了一条腿。黑猪大摇大摆地走开后,留村长在沟边臭泥窝里摸着大腿惨叫。
乡亲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显然还未从刚才发生的事件中回过神来。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这是古训。而村长就是一个缺乏自知之明,且对局势判断严重错误的人。不然,我的父亲也不会失踪。
十多年里,我费尽心机地寻找父亲,却毫无所获。日渐年迈的母亲,常常坐在院子里抹眼泪,近乎哀求地说:“阿伍呀,你可要想办法找到你爹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可要想办法呀!”
母亲的话令我倍感难受,想办法?这十多年里为寻找父亲还能有什么办法是我没有尝试过的吗?
然而,近几年我强烈地意识到,父亲极有可能已经与世长辞了。倘若他还活在世上,早就应该回来了。但我不敢把这话讲给母亲,她活着的唯一支撑,就是坚信父亲还能找到。每当看到母亲脸上的哀伤加剧,我便骑上自行车,出门寻找父亲,这一去就是十天半月。
就这样,我一年年盲目地,天南海北寻找着父亲。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今年冬天,那段时间我出门寻父,逗留在山东,住在一家家庭旅店,晚上苦闷无聊,想看会儿电视,但旅馆的电视始终打不开。我叫来老板,老板说,几天前一个旅客看电视,看着看着电视突然就冒烟儿了,估计显示屏烧了。凑合凑合吧,一晚上才二十块钱,还看什么电视,电费都不够!过了一会儿,老板手里提了几本破烂不堪的杂志扔到我床上,震起一股浓雾般的灰尘。“看看这个解闷吧。”他趿拉着鞋离开了房间。
我斜依床头,翻看了几篇,味同嚼蜡。正要合书睡觉时,扫见紧随其后的,王小波先生的一篇文章《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片题目颇有吸引力,至少对我而言,毕竟父亲的失踪和猪有着直接的关联。我带着好奇读完《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后激动不已。当时已是凌晨两点,我从床上跳下来,抓起手机就要给王小波先生打电话,直到翻遍通讯录才想起来,王先生已经去世多年了。
我站在地上,脑袋里想到的第二个人是王小波先生的妻子李银河女士,或许她还残留有关于那头猪的零碎记忆。我久久地看着她的号码,没有拨,而是放下手机,坐回床头,拿起那本杂志,凑近了灯光。我要再仔细核实一下,文章中出现的那只被王小波先生书写过的,甚至怀念至今的这猪,究竟是不是十多年前,出现在小杨庄的那头。
“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的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
“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
“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
“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
我激动地从床上弹跳到了地上,像被火焰烫到了屁股!这是多年来,寻找父亲的过程中获得的重大线索。除了王小波先生对那头猪体型的描述与出现在小杨庄的那头猪有些许差异之外,其余的描述完全吻合。
即便如此,我仍未贸然拨通李银河女士的电话,而是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先给她发了一个短信,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询问她是否方便接电话。也许她对我十多年来寻父亲的艰辛动了恻隐之心,也许她天生友善,总之不到五分钟,她就回复了简短的两个字:可以。
拨通李银河女士的电话后,我一肚子委屈和对父亲的思念之情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她并未表现的不耐烦,只是对父亲的失踪过于好奇,让我详细说说。
村长被那颗“鱼雷”炸伤了腿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院后,拐杖就拥抱了他。架上双拐后的村长,对那头黑猪可谓恨之入骨,每次见了那头猪都咬牙切齿,头上冒火。但那头猪每次看见村长,也不甘示弱,它不急不慢地向村长走来,在距离村长两三米的地方转过身用屁股瞄准村长,稀里哗啦地就是一泡猪屎。
那天,父亲被村长叫走后,很晚才回来,他回来时一脸欢喜。那时母亲正坐在堂屋织布,见父亲喜笑颜开,问父亲咋了。父亲没说话,他走向母亲,朝她屁股上摸了一把。当着我的面,母亲对父亲的轻佻之举颇为恼火,举起手中的梭子就要砸他。父亲顺手把一张百元大钞摔到母亲的怀里,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母亲举着梭子的手缓缓落了下去,捡起怀里的钱在灯光下照了照,激动地望着父亲:
“哪来的?”
“村长给的,他让我杀了村里的那头黑猪!猪肉归我,另外给了一百块钱的气力钱。”
母亲笑眯眯地捧着那一张百元大钞像捧着一个软皮鸡蛋,端详很久后提起头,提醒父亲到时候多找俩帮手,不料父亲竟勃然大怒:
“找㞗啊?一头猪!多少年了,我啥时候杀猪找过帮手?”母亲没敢接话,拿着钱离开了织布机。
一整个晚上,我被磨刀的声音折磨着。透过窗户,父亲正坐在月光下专心致志地磨着那把本就十分锋利的杀猪刀,在磨刀的过程中,他时而停下来,举起刀,刀背折射的寒光射在我的脸上,我身子一紧,打了个寒颤,赶紧把头缩进了被窝里。
与那头黑猪交手的第一回合,父亲很是狼狈。他被那头猪撞进了粪坑,那头猪在粪坑边上来回巡视,父亲从粪坑里爬上来,那头猪会迅疾再把他撞下去。直到父亲崩溃地快要哭了,那头猪才扭着屁股,姗姗而去。
父亲一身屎尿回到家,臭不可闻。但我和母亲都不敢说话。他脸色像猪肝一样,怒目圆睁,在院子里一盆一盆的从头顶往下浇凉水。时令已进入初秋,母亲在堂屋里不停地叹气。
从那以后,父亲与那黑头猪的持久战算是正式拉开了帷幕。这一战就是一年多。期间,父亲可谓费尽心机:挖陷阱,做暗器,火烧,水淹……虽偶有小胜,但战败居多。
起初与黑猪宣战,是为了钱和肉,后来战斗已经演变成了一种习惯。像猫捉老鼠一样,有时完全不是因为饥饿。
一天,父亲从三舅家借来了一把猎枪,那枪一米多长,早些年是三舅打兔子用的。这时候父亲手里端着枪,腰间挂着刀,双眼通红,在村里一圈一圈地寻找黑猪。父亲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十分吓人,因此没一个人敢劝阻他,同时,也没有一个人敢帮助他。那头黑猪也不傻,自从父亲有了猎枪后,黑猪像是一个幽灵般飘忽不定,总是在父亲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出现在父亲面前,跟他干上一仗,多以父亲战败而结束。
再后来,黑猪跟村里刘三家那头花猪好上了。那段日子,沉浸在恋爱中的黑猪已无心恋战,但父亲的战斗热情依旧很高。
差不多有两三天,父亲在村里找不到黑猪,气的边找边骂。在沟边看到刘三家的那头花猪时,他想都没想,举起枪瞄准了花猪。
那一枪打在了花猪身上,但我总感觉那一枪是父亲在引弹自尽。
刘三蹦跳着寻上家门,嚷嚷着让赔猪,母亲给了他一百块钱。他接过钱后说,俺家的母猪怀孕了,你不应该只赔一头猪的钱。气得母亲张口就骂。父亲二话没说,从屋里又拿出一百甩给了刘三。母亲不让给,说着便要扑上去抢回来,却被父亲拦住了。父亲说,值!两百块钱,打击了黑猪,值!
“肉留给你们啦!香着哩!”刘三用手指蘸着吐沫,边数着那两张百元大钞边佯装大方地说。
第二天,父亲跟母亲一起赶集卖猪肉,从收钱到割肉全是母亲一个人忙活,而父亲在肉架子前端着枪,腰间挂着刀,一脸冷峻,像个备战中的士兵,太瘆人了,因此一个集下来,半扇子猪肉都没卖完。
母亲看生意冷清,收摊儿要回。父亲不愿走,他说他要在街上转转看能不能碰到黑猪。母亲生父亲的气,没理他,兀自拉着架子车往家走。
那天以后的漫长日子里,母亲常常哭着说:“都怨我啊!都怨我啊!当时死拉硬拽也该把你父亲从集上拉回家啊。”
哭也没一点用了,从那天以后,父亲再没回过家,至今生死未卜。
李银河女士听罢我的讲述,沉默了一会儿说:“实不相瞒,1971年小波是在他母亲的老家山东省牟平县插队不假,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喂过猪。《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篇文章,完全是在虚构。”
李银河女士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的头上浇了下来。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像个哑巴般举着手机伫立在那里。
那一夜辗转反侧,我想即便是虚构,也总要有个现实基础吧?王小波先生对那头黑猪描写的细致入微,完全不像在凭空想象。但李银河女士也没有欺骗我的理由,想着想着我的头就开始疼了。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山东的牟平县,就是王小波先生当年插队的地方。寻访了很多上岁数的老人,他们矢口否认存在过那样一头黑猪。当我问起王小波,其中一个当时任生产队队长的老先生说,来插队的人中,压根就没有叫王小波的。我想追问下去,但他转过身开始抽烟,显然没有了再与我交谈下去的兴趣。
我站起身,叹了口气,推着自行车,怅然若失地回到了故乡。
回到故乡那天,刚骑到村头,从两边的沟里霍然跳出几个人,不由分说地把我扑倒在地,我抬头一看是刘三、大虎二虎他们。刘三取下挂在我脖子上的手机说“带㞗个玩具手机天天瞎跑不进家,知道恁娘多担心不知道?”
刘三摔了我的手机,气得我边朝他们吐口水边破口大骂。刘三朝我头上扇了几巴掌,骂了句傻屌,给大虎二虎递了个眼神,他兄弟俩便从地上把我架起来,押着我往家走。
远远看到站在门口的母亲,我喊了声娘!她看到我后,一拍大腿,小跑着扑了上来,抱住我,哇地一声哭了。我赶紧劝慰她,但没用,她近乎泣不成声地说,有你吃有你喝,你瞎跑个啥啊?“我不是找俺爹去了吗!”我慌乱地说。
母亲压根不听我的解释,她噙着泪恳求刘三他们把我关到屋子里,从外面锁上了房门,一日三餐她亲自来送。好几次,我告诉母亲,我要出去继续寻找父亲。
母亲掷地有声地说,你找啥?你爹就在院子里喝面条呢你找啥!说罢,母亲的手指向院中,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只长出獠牙的黑猪,吓得我连连后退,最后竟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母亲没有说什么,哀叹着开了房间。
接下来的几天,我躲在窗户后面,偷偷观察那头黑猪,我不知道这头曾和父亲一起消失的黑猪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在了我家院子里。母亲做饭的时候,那头猪就坐在院里的阳光下晒太阳,母亲做好饭,先给那头猪端一碗,然后才给我端。有时母亲和那头黑猪坐在院子里聊天,由于距离较远,我努力伸长耳朵,也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
听说我回来了,邻居三三两两地来了,他们在院子里或站或坐,劝慰着母亲。
“阿伍回来啦?”
“回来啦。”母亲目光忧郁,近乎机器地回答着每一位前来安慰她的邻居。
“回来了就中,回来了比啥都强!”邻居王老太拉着母亲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
一天中午,村长架着双拐来了,那头黑猪从地上站起来赶紧迎了上去,它嘴里叼着烟。村长从猪嘴里取了一根烟,点燃后和那头猪谈笑风生。村长和那头猪如此友好,更是令我大为疑惑。
那几天我感到自己脑袋里大雾弥漫,因此我终日木然枯坐在凳子上,企图从浓雾中抽身而出,但并未如愿。
我绞尽脑汁却依旧想不明白的是,母亲为何口口声声说那头黑猪是我父亲!客观讲,我真怀疑母亲是不是神经了,不然,她为何会那样说?
由于终日被困在房间里,我的性格开始狂躁,大喊大叫让母亲把我放出去。这时母亲就会出现在窗前,红着眼说,你去哪?我说我要出去寻找父亲。母亲决绝地说,你就当你父亲死了,不要找啦!我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母亲被我气得浑身颤抖。
无论我怎么说,母亲都死活不肯放我出去,无奈之下,我开始绝食抗议。她端走桌子上的饭,噙着泪说,有种往后你一口也别吃!往后吃不吃我说不准,但那一天我确实一口也没吃,整个人饥肠辘辘地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梦里,我被那头黑猪穷追不舍,它张着血盆大口,漏出锋利的獠牙,仿佛要吃了我一般,待我一身冷汗尖叫着地从梦中惊醒后,看到那头猪正趴在我房间的窗户上,它一脸慈祥地望着我,像望着自己的孩子。
作者简介:
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现暂居开封,供职于“诗云书社”。曾获第四届“光华诗歌奖”首届“元诗歌奖”。有诗歌刊发于《天涯》《西部》《诗刊》《诗林》等刊物。2015年开始小说创作,目前有小说刊发于《作品》《青年作家》《延河》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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