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滨 | 裕如先生
【往期回读】
裕如先生
按照聚居的姓氏命名村组,是中国农村常见的现象。裕如先生姓汤,按常理应归属于邻队汤巷生产队。在汤巷和我们纪舍之间隔了南北方向的一条小河沟,先生家坐河沟东侧,大概便是因地理位置之由归属到纪舍生产队的吧。因此,先生就成为我真正的本乡先生了。在吾乡老人看来,医生和老师都是文化人,一概以“先生”称呼,表达了对知识分子的尊敬。
(前排右起第七位为裕如老师)
相比周边,当年先生的家境堪称殷实,先生的名字看起来就富足而宽绰,可谓名符其境。只可惜这样的财富积累在后来的运动中成为罪宗,评划成份时便被划成地主,而一旦沾上“地富反坏右”的名声,便入了万劫不复的深坑。印象中只记得先生的家人遭受批斗的情形,却没有见到先生挨斗的场景。其实,我小时候就很少见到先生,因为那时候他长年在昌松乡中学任教,离家几十里路,交通不便,即使有一辆稀罕的大杠自行车,也是很少回家,所以,我曾一度认为他的回家只是他家的远房亲戚前来做客。大概也是因为他常年在外,或许是地辖管理而免了在家被批斗的机会。但据说,昌松乡民并没有为难他,就是因为先生的为人很好。确实,先生为人温和谦恭,一派谦谦君子风范。想像年青时候,一定是玉树临风、儒雅倜傥。即使在物质贫乏生活困难时期,先生也是边幅谨然,其知识分子的气质风度是自带流量的。与同辈教师相比,先生的银灰色中山装和两节头系带皮鞋很是突出,表现了良好的家养和个人修养,更加有别于一般的农村教师的形象,让我想起“五四”以后的留洋文人学者。
先生生有一女一男,与我上下各距一两岁,可称发小,两家大人相交甚笃,其子与我小名同,故唤我为“红小兵”,以便区别。
先生家教俨然,虽然先生并不多言,但如我等顽劣者到了先生家也肃然收敛。这样的氛围倒是让我得到不少的收获。每到周日,寻完猪草,玩皮之余,就到先生家找其子耍玩,其实是去蹭读杂志书籍。要知道当年的农村人家拥有字迹的纸张可能就只有春联,在我的眼中先生家就是蔚然一座小图书馆。每逢周末先生回来,我们就巴望他从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黑色人造革皮包取出期刊。从《儿童报》《少年文艺》《人民文学》,一年年一期期读过来,为我打开了一片天窗,让我了解到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对我以后的成长潜移默化的正面影响是很大的。后来在高中学习《黄生借书说》时,我想到了自已的这一段经历,内心不仅是对“书非借不能读也”的感慨,更多的是对先生的感激。感谢他曾经有意或无意地提供了一个滋润我成长的平台。与先生家为邻,于少年的我,恰如黄生遇袁枚,真的是一件幸事啊!
大约在1984年我们高中一年级时,先生从昌松中学调到我们学校任副校长,后来又担任校长,起初并没有直接给我们授课,直到我们高三年级时才由先生教我们毕业班语文。作为语文老师,先生的粉笔字写得很工整,可以归于行楷一类吧。在我很小的时候,看了先生家里中樘楹联上的毛笔字,便生出羡慕,那副对联记得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其时不明深意,便是世事未明,人情未达吧。相比如今的语文老师的要求,先生的普通话不够标准,但用本土方言授课本土学生,倒也不觉违和。
记得有一次周末,我们相约同路回家。学校离家有六七里路程,虽说前几天下了一场雪,但是主路路况尚好,一路轻松步行。等进了村庄,因房屋、树荫挡住了冬阳,融化了的土路酥松泥泞,一泚一滑地没走多远,我们的鞋子便粘满泥巴,尤其是先生那双皮鞋就显得更加狼狈了。我们便后悔没有事先带上雨靴,先生解嘲说:“我们都已忘记了土地啊。”一行人会心而笑。多年后,每每想到这个情景,总觉得先生随口讲的这句话是富含深意的。土地是我们的根本,无论飞多高、飞多远,故土难离的情怀都应该根植于心的。
先生的家道变故,除土改和“文革”的人祸,毁灭性的便是一场天灾。那年我大约六七岁的样子,临近晌午,先生家的房屋起火了,火势窜起来就没能扑灭,好端端的砖砌祖屋化为瓦砾。我的一对发小惶惶恐恐站在火场边嚎啕大哭,生产队的那面铜锣就是那天被邻居大伯报火警敲破的。幼年的我第一次看到火灾,深感恐惧,同时可怜起两个无家可归的发小。想当年,先生是上有老、下有小,突遭此变故,打击和压力想必巨大。重拾残砖败瓦,重垒再建一栋三开间房,先生及其夫人是坚强的。
就我猜测,先生早期的仕途多多少少会受到家庭成份的影响。好在人到中年、年富力强时,政治的风向渐正。我觉得先生追求政治上的进步当是其主观的愿望,并不仅仅是为其岗位升迁之需要。在我高三学期,先生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学校党组组织学生代表调研,其中便有我,事先通知我们作好发言准备。我觉得先生入党的事很重要,便认真地写了一份发言稿,等到轮到我发言时,我就把发言稿呈送给领导。大家一时感到非常意外,先生以及领导的脸色立时有些凝重了。领导看完我的发言稿,轻轻舒了一口气,说:“写得很好。”听了领导的话,先生的脸色缓和了。事后,先生对我说:“你这孩子,让你发言,你就直接说呢,写什么发言稿呢?”我讪讪地不知道如何回答。先生终于加入了组织,成为一名中共党员,也算是迟来的政治青春。作为左倾思潮的受害者,在云开雾拨之后,能够获得政治上的归属,既是先生努力的回报,也是政治端正开明的象征。
先生的儿子聪颖多慧,同侪翘楚,作为技术人才输入,举其家定居加拿大已达十几年。先生夫妇虽能偶探,但终究山高水远,好在先生尚有一女在身侧,即便玩笑说视先生处为食堂,也能得其慰藉和照顾,享爱到儿女双全的天伦之乐,对于先生夫妇,当是福报。
(前排左起第七位为裕如老师)
此去经年,未能有多交集。至 2016年岁未,我们高中毕业三十周年聚会,本人驾车接送先生参加,先生欣然而至。因本人忝为主持人之一,结束后,先生对我说:“办得不错,办得不错!”这是老师三十年后的表扬认可,我亦飘然乎得意。
祝先生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