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母亲回清水河路上的遭遇(下)

本文作者:刘继东


送母亲回清水河路上的遭遇(上)

终于在下午两点左右,风雪稍稍小了一点,能见度大约有二三十米了,远望去前面的上坡处似乎有一个村庄。又走了一会儿,一个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隐约出现。

我拉着驴子向村南边几家走去,准备找个店住一宿,明天再走。先问了村西南一家,主家说家小,留下人没住处。我又向村南中间一家比较大的院落走去。当我走到院子中间,听到家里有人喊:“你家来客人了。”门开了,一个衣冠楚楚十八九岁的姑娘走出来问:“你找谁?”我说:“我谁也不找,我是后大滩的,昨天送我母亲和妹子回清水河,他们来镇里坐班车。今天返回时遇上了暴风雪,想找个店住一宿,你们这里能住吗?”姑娘有点不知所措,又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大人出门儿不在家了,不能留。”这时,又从屋里走出几个年轻小伙子,其中一个说:“大人不在了,你住下就闹对了。”屋里的人哄堂大笑,可能有七八个人吧。这时,又从屋里走出两个岁数较大些的,我就央求他们替我找个住处。其中有位当饲养员的大叔说:“这么大的白毛糊糊,一个人出门真不容易,一定是有要紧的事哩,你就帮帮他吧。”我一想这位大叔正好是饲养员,还可以把驴子牵到饲养院让他给照料一下呢。我便说:“远也是同一个村哇,我就去你家住吧。”这时,屋里又有人扯着嗓子吼:“这么漂亮的姑娘还留不住你,过了这路就没这店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了。”我一听就像一伙喽啰瞎起哄,我这里是又乏又饿,猫儿抓心,哪有心思听他们那边唱东吴招亲。我扭头去大叔家时,顺便低声还击了他们一句:“你们有不想回家的住去吧。”

大叔把我领到他们住处,他们在村子东南角。我一看要比前几次住店不成的住处差远了。他家屋子很简陋,一堂一屋,堂屋是一小间,门头连窗子也没有,填着一捆麦秸挡风。住的家从外面看是老样式窗子,下面只有两小块玻璃,上面还是纸糊的小方格窗,而且小方格窗破了不少,还用一些旧衣物填着。路上我和他说好,把驴鞍卸到他那儿,他把驴子牵到饲养院里代我喂饮。

大叔打开堂屋门,白雪荡下满屋子,他简单打扫了一下,向家里内人介绍了我来他家住宿的情况,就往饲养院走送驴去了。我回了里屋一看便知这是一个四口之家,婶子年近四十,一个女孩十二三岁,还有一个小男孩四岁左右。那位婶子很健谈,不时地和我叨拉家常和他们队里的一些情况。她说到他家很贫困,没什么家具摆设,只有一个陈旧的小木柜。我问询到这家人姓卫,我就称呼他们两口卫大叔和卫大婶。小女孩不怎么说话,小男孩一看就是个淘气包,是全家的小皇帝,啥也不怕,啥也敢害,连我这个陌生人也不甚怯生。

不一会儿卫大叔回来了,他说驴不肯吃草。我蓦然一惊,心里像坠了块铅铁般沉重,一天的饥饿顿时被驱散了,心想着,要是驴子病了或病死怎么办?怎么向队里交待?良久,卫大叔安慰我说:“或许是驴子累了的缘故。”“也许是吧。”我回应道。这时,我怀揣一线希望,希望事情不会像我先前想的那样。卫大叔又说:“不管怎样,等咱们吃完饭了再上去看看。”

七十年代的农村,吃饭简单得很,没有蔬菜,就烩山药蛋蒸馒头。卫大叔帮忙烧火,卫大婶搭面、切山药,不一会儿饭就做熟了。卫大叔和卫大婶都是热情朴实的人,首先给我盛了一大碗烩山药,笼里的馒头放在炕中央,谁吃多少自个儿取。饭给饥人吃,衣给寒人穿。我这个一天没吃饭、又在暴风雪中挣扎了半天的人,竟然吃了四个馒头,一碗半烩山药,又喝了一碗菜汤!先前饥肠辘辘的肚子,一下子舒展了。

饭后休息了一小会儿,我还是惦念着毛驴不吃草的事情,于是卫大叔领着我来到饲养院。一进圈,就听到驴子吃草的声音,我又高兴又急切地说:“大叔,驴子可是吃开草了?哎呦,太谢天谢地了!”我们又观察了一阵,看来确无啥事了。

因为卫大叔还要给牲口上一次夜草才回家,我就一个人先回他们家了。直到晚上九点多,我们才等到大叔从饲养院回来。那会儿没有电视,他家连收音机也没,彼此没有多少可交流的话,又遇天冷,生的火炉怕废炭,就早早张罗着睡觉。调皮的小家伙耐不住天寒屋子冷,早已在大炕头钻进被窝了。睡觉前,大叔不好意思地说:“我家铺盖少,没有富余的被褥,给你一件旧皮裤,你看咋样将就地用去吧。”我早就看出他们家的确贫困,连自己人用的被褥也很少,便随口说:“出门人还讲究甚哩,有个安身地方就行啦,这件皮衣我看就挺好。”刚睡下时,除了鞋帽和大皮袄,其它衣服我都未脱,和衣而睡,只把大皮袄盖在上身,把卫大叔的皮裤搭在腿上。睡到半夜,觉得腿上冷,干脆把皮裤套在我穿的棉裤上,说来也还真是个好办法,一觉睡到天亮,一点儿没再觉得冷。

一来要去喂牲口,二来上午要和两个社员去大队领救济粮,天微微亮,卫大叔就起床了。我虽昨天累了一天,但一晚上休息好了,也准备早一点儿起来赶路。大家起床后,卫大婶很快张罗做饭,准备吃蒸莜面窝窝,她一再让我同他们吃了早饭再走。由于家具短缺,卫大婶在锅里和面,和好面后,又开始捏莜面窝窝。他们闺女用搌布擦了擦手也开始帮她妈搓莜面鱼。几个人一点儿都没察觉,小调皮就已双手伸进锅里“揉面”,忙乎着似乎想要帮大婶的忙。大婶忍不住了,在小家伙的屁腚上狠狠抽了两巴掌。小家伙大哭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擦鼻涕,一边瞅空还去抓她的面。我也逗他,说:“娃娃,你再不听话,我就割你耳朵和蛋蛋拿走。”小家伙害怕了,开始收敛。

不一会儿,大叔从饲养院回来了,顺便牵回了我的毛驴,他也让我同他们一起吃完饭再走。大婶说:“你家儿子跳进锅里耍莜面,叫人家客人咋吃哩?”大叔说:“不能哇!”小妹也跟着说:“真的嘛。”大叔嘿嘿嘿笑了,“我们家小子惯得不叫东西。”我附和道:“小孩小,不懂事,没事儿。”我又接着问:“大叔,你家有没有炒面,有的话我想拌的吃一碗炒面,喝一碗糊糊,早点儿赶路。”大婶忙说:“有嘞。”于是大叔把炒面笸箩子放炕上,又把暖壶和碗筷递给我。我先拌了一大碗炒面,吃完后大叔又让我吃了半碗。香气扑鼻的纯莜麦炒面已是数年未得入口,况且这里又是中旗盛产莜麦的地方,炒面又软又精,浓香味正。吃完炒面,我又泡了一大碗浓香的炒面糊糊,仍是那么可口。莜面是后山人的好食品,吃了以后耐饥耐寒身子有劲儿。俗话说:“七十里莜面八十里糕,五十里豆面饿断腰。”

水饱饭足后,我微微发出一身热汗,不能白白吃人家的饭住人家的家,于是交了卫大叔三元食宿费和一斤粮票。卫大叔说:“驴子吃的草是生产队的,只是我给饮喂,权当我对你这个出门年轻人的照顾吧。”我表示了谢意之后,出门给驴子备鞍,准备上路。今天的天色明显比昨天晴朗了,但天气比昨天还要冷,尤其是早上显得更冷。

太阳一竿高后,我又开始行路了。干冷的西北风冻得人根本骑不成毛驴,我只好跟在驴子后边,不时用树梢抽打,让驴子快走,我小跑着,发发劲儿,靠自身的热力暖和自己。就这样时儿走,时儿跑,时儿一跃上驴骑一会儿。一直到中午时分,天气变暖和了,我才能坦然地骑驴赶路了。

下午三点多,到了我们公社所在地铁沙盖,这儿离家还有二十多里路,已经走得人困驴乏了。路畔有供销社一家饭馆,我进去准备吃点饭,让驴子也歇歇,好卯足劲一鼓作气赶路回家。吃了一个大碗面,喝了碗热汤,稍稍喘息了一会儿,继续赶路。岂知这时的西天边黑云遮天盖日,乱云飞渡,寒气袭人。我预测又有刮白毛风雪的可能,就使劲催赶着驴子。人吃了饭了,可走乏了的驴子没有吃草料,走不快了。催它不急,赶它不动,我是干着急没办法。

还没走十里路,狂风暴雪又骤然而至。风狂雪猛的程度一点儿都不比昨天轻。我只觉得风呛得出不上气,雪打得睁不开眼。“还有十多里路怎么赶呀?”我边走边寻思,突然想起太和卜村有我高小时要好的同学贠培德,我们后来又在同一个学区教过书。我简直有点儿喜出望外了,顿时精神也来了,急催着毛驴小跑。

太和卜离我走的地方只一二里地,不一会儿我就来到了他的住地。牵驴走到他院中,敲门说:“快出来,迎接一下稀客哇!”贠兄吱呀一声开了门,有点丈二高的和尚摸不到头脑,惊疑地问:“这么大的风雪,你从哪来的?”我把原由告诉了他,他很快帮我把驴子卸了鞍,牵到他的旧羊圈喂上草。我抖擞拍打完身上的雪,进了屋。贠兄比我长一岁,他妻子我该称嫂子。嫂子是一位热情好客、善言健谈的女人,所以我来他家犹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贠兄打点好驴子进家以后,我们又是一阵寒暄,叙了些旧情轶事。

晚上睡觉前,他们要给我做饭,我说在铁沙盖吃过了,于是张罗休息。他家小孩正好去了姥姥家,嫂子就把一套较好的被褥让我用,我有点不好意思,推说让我和贠兄伙盖被子睡吧。嫂子开玩笑:“今天来我家你就委屈些吧。”我又取笑说:“你知道啥哩,我俩小时候念书住校时就多在一个被窝筒里睡哩,后来才被你抢去了,是不是?”她腼腆地笑了。后来,我给他们讲了昨天与暴风雪搏斗、险些送了命的经历,他们深表同情为我感到庆幸。后来在拉话过程中,不知啥时就暖暖地入睡了。

年轻人好觉头,一觉醒来已是大天明了。这天的天气算很好。太阳刚出来就亮堂堂,暖融融,但我却十分怄气,这老天简直是专意和我作对。此时,我深信“在家不敬月,出门遭风雪”这句迷信话。嫂子是个麻利人,一早起床就张罗做早饭,猪肉臊子面条,一会儿就做好了。吃完饭道了别,我继续走我这次出行的最后十几里路,贠兄还去学校上课。我俩原本是一个学片教书的同事,只因我家庭出身不好,被生产队解雇了,不能再当民办教师。我在想,一个人一生中吃的饭、睡的觉不知有多少,谁能记得住,然而这次在贠兄家暖暖的一宿觉、美美的一顿饭,却是永远忘不掉的。

上午九点多,风停了,雪住了。太阳升高了,照着皑皑白雪,反射出刺眼的光。我又继续走我的路,大概驴子也感觉到快要回家了,走得十分快。十几里路,不到一个钟头就回到了东滩生产队。我把驴子和驴鞍还给生产队,又回到三老姨家。我把送母亲和小妹去科镇的经过与遭遇和他们告诉了一遍,三老姨还听得心疼得老泪纵横。

这一路,生死冷暖,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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