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参与灰腾梁历史文化研究?

本文作者:袁永明


近日,半年前即已出版的《辉腾锡勒草原访古》一书正式上市。拜网络力量强大之赐,消息不胫而走。特别是藉由“察右中旗人的故事”微信公众号的发布,在老家人当中造成一定反响。有朋友提出了一些建议,有的还跟我联系,希望了解更多的情况。原本我是不打算多说什么的。为何这么说?首先,我要再次强调的是,这本书是内蒙古文物考古界同行的集体成果,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贡献极其有限。其次,据说钱锺书先生曾经这样婉拒一位英国女粉丝的求见:“假如你吃了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钱老作为公认的大家尚且如此,我又哪敢造次呢?

图片由《察右中旗人的故事》编辑部拍摄

不过,仔细考虑之后,我觉得有些话但说无妨,特别是在家乡父老的面前。毕竟这是一个网络时代,何况对于大家的关注不理不睬也未免不够仗义。而仗义不仗义可是灰腾梁、后大滩那一带非常看重的。

那从哪个角度谈起呢?说说书本身?对于这本书的质量,包括我在内的编著者团队当然有着充分的自信。但尽管如此,书本身如何,说到底,需要读者来评价。而且里头有好些内容,并非我所承担,因而我不敢说比其他读者有更深的体认。至于专业性的评价,一个月之前《中国文物报》发表的《阴山考古的新篇章——评〈辉腾锡勒草原访古〉》一文,可供参看。该文作者是著名考古学家魏坚教授,曾经在内蒙古从事文物考古工作22年。2004年调入中国人民大学之后,继续重点发力于北方考古。他的着眼点更高,我也就更是不必置喙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

思来想去,不妨说说我为何参与灰腾梁历史文化研究吧。我对“灰腾梁”这个地方,可以说既熟悉又陌生。之所以熟悉,是因为我姥姥家就在梁上,从小我就在那儿耍过。之所以陌生,毕竟儿时的玩耍、长大以后的游玩都只是经历,要真做一点儿研究,那可就不是住姥姥家或者观光那么轻松了。

我原本并没有想到研究灰腾梁的历史文化。之所以一脚踏入这个领域,首先是由于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张文平研究馆员三年前的邀约和鼓励。文平是我的同行,也是我的好兄弟,我们还都是在灰腾梁这一带长大的。最近十多年来,他作为主要业务人员之一,受托在内蒙古组织实施了两大基础性国家文物资源调查工作——第三次全国文物(不可移动文物)普查和长城资源调查。灰腾梁上下的相关文物资源,自然也被涵盖其中。而且我知道他们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有的还是全新突破。已经或即将出版的多卷本《内蒙古自治区长城资源调查报告》便是明证。灰腾梁西汉长城调查成果自然也被包括在内。这些著作当然是重要成果,具备学术意义等多重社会效益自不待言。(参见张文平:《漫漫长城调查之路  拳拳赤子不忘初心——内蒙古自治区长城资源调查工作的回顾与展望》,《万里长城》2017年第1期)但文平想得更多、更远。他跟我说:这些著作受众较窄、定价较高,主要被文物考古界专业人员关注,对公众的影响力较弱。如果能在这个基础上整理出一本书,主要面向社会大众,也能为专业人员提供简明了解,则不失为更好发挥文物作用的一次尝试。更具体地说,部头不必大,将目光聚焦在灰腾梁的历史、地理和文化上,是值得尝试的一个探索。但仅仅靠汉代长城遗迹还难以支撑全书的框架,有必要从史前到现代梳理出一个本子。而且,如今上上下下都提倡“让文物工作活起来”。灰腾梁早已是颇有影响的旅游胜地“辉腾锡勒草原”,正是“中国草原避暑之都”乌兰察布的核心区。从处理好草原保护、文物保护与旅游开发利用等方面,也可以深入研究一下。这样不仅有利于文物保护,也有利于地方发展和公众认知。我们的这个举动,既出于对故乡的热忱,也是文物考古工作者的职责所在。不过,他和当地同行实在太忙,觉得我比较熟悉当地的情况,加之较重的乡土情结,是个合适人选,希望我能参与其中。

文平的这个想法很好,但起初我没敢立马答应。为什么呢?很简单,两个原因。第一,我学习考古虽然将近30年了,但多年没有从事考古工作,近年来主要致力于文物保护工作。因此,难免与考古界的最新动态有所隔膜。而灰腾梁的相关工作我虽然有所了解,但毕竟没有做过研究。第二,灰腾梁分布范围主要涉及卓资县、察哈尔右翼中旗、察哈尔右翼后旗。这三个旗县的相关资料,无论是历史文献还是研究成果都不够丰富。而我的文献基础又很薄弱,搜集起来难度也很大,系统梳理、消化吸收更是不易。何况我身在北京,每天疲于奔命自不待言。不过转念一想,正因为此前没有过系统研究,文平的这个想法如果能化为现实,对于当地的历史文化而言,无疑也可以填补一项空白。另一方面,我本人可以藉此熟悉一下相关材料,特别是历史时期的材料,对自己也是一个促进。因此,我就应允了文平的这个倡议。在他的主导下,我们这个团队的所有成员共同商定了框架,一致认为在保持学术品格的前提下兼顾可读性,书名定为《辉腾锡勒草原访古》。简单地说,分工如下:当地同行负责他们调查所得的考古材料的整理与研究,我承担前言和辽代之后部分的写作任务。为了核实有关内容,我们这个团队还曾冒着酷暑、严寒补充进行实地考察。

从我自己而言,还有一点值得一说:18岁以前,我一直在灰腾梁上上下下生活、学习,对于那里的一切怀有非常亲切的感情,很多地方也很熟悉。自打1993年从吉林大学考古专业毕业以来,一直期待能有机会为家乡的文物保护事业略效驽钝。这个机会终于在2014年来了,我所在的中国文物信息咨询中心承担了“内蒙古自治区赵长城保护规划”编制工作。那年春天,我们在当地同行的协助下,从这段战国时期长城最东端的兴和县蒙冀界跑到了最西端的乌拉特前旗狼山尽头。这次野外考察顺着阴山南麓实地踏勘将近上千公里,使我对相关遗存和内蒙古同行的奋进面貌获得了真切的体认。这回能够投身于《辉腾锡勒草原访古》的撰著,无疑也是为乡邦直接效力的一个机会,同时也可以促使自己对故乡有更深的了解。理应不避谫陋、勉力为之。

接下来,我主要利用业余时间想法儿往前推进。尽可能收集、检索公开发表的灰腾梁地区辽代以后的考古资料、新旧地方志、舆图和历史文献等相关材料,从中爬梳抉剔,力求使考古材料、文献史料和地理分布尽量有机地契合。在此基础上,分析、整合有关材料,究疑补缺,撰写文本。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一年,有时难免感觉推进得很不顺利,其中甘苦自知。但还是勉力为之,最终按时提交了初稿。

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了诸多师友的关心、支持。首先是编纂团队中的内蒙古同行,正是他们栉风沐雨所获得的珍贵材料,为成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尽管其中个别人员我至今还未曾有幸谋面,但心中始终觉得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其次,还要感谢提供有关资料的师友。比如内蒙古师范大学图书馆副馆长张建军教授、河北师范大学美术考古研究所所长赵生泉教授、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赫俊红研究馆员、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副所长李文君研究馆员,以及我的一些同事等等。另外,北京大学唐晓峰教授曾在内蒙古工作多年,又综合了考古、历史、地理的深厚学养。成书过程中耳提面命,给予了关键的指导。初步成稿后又赐序勖勉,殷切有加。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年逾八秩的张守中研究馆员不仅是著名专家,也是颇具声誉的书法家。我一直以师事之。如果他能给本书题签,必能生色不少。2017年初夏,我向他开口求字,老先生一口应承下来。嗣后我专诚前往寓中请他惠赐墨宝。等我下了火车到达张老师府上,他早已写好数幅,让我挑选,还临时写了几幅。当时天气已热,老爷子不用空调电扇,袒露臂膀,一挥而就。我要留一点润格,张老师照例坚辞不受,还留我在家吃饭。文物出版社资深编辑李飏老师孜孜矻矻、精益求精,几经打磨,最终成书。凡此种种,其情其景,每一思之,辄宛在眼前,令我感纫无似。

要说遗憾,当然也有。我感觉主要有两点。其一,开掘深度不足。这一点主要体现在我承担的历史时期晚段的部分。究其原因,既有材料不足之故,更有学力不逮之憾。其二,定价略高,读者可能会觉得咬手。但目前纸价腾贵、人工陡增,就连快递箱子都涨价了,出版行业面临同一难题,焉能独善其身?文物出版社又不肯降格以求,还精选护眼纸张,予以全彩精印。成本原因,理固宜然。

总之,参与灰腾梁历史文化研究对我而言,起初是个计划外的事情,后来则成为一个使命。这一切都是一个妙不可言的“缘”。

最后,以我年过七旬的母亲在微信里所写的读后感,作为本文的结束吧:“再也看不到过去水草丰满的景色了。从1960年干旱以后就把好多海子枯竭了,九十九个海子只剩闫家海子不大一点儿了。60年以前闫家海子、贾家海子、狼术海子(狼术是一种植物,它能扎刷墙刷子。因为它周围都长着狼术所以叫狼术海子。)水可大了。2012年我回故乡看看,只有闫家海子还有一丁点水,不知现在是否还有水。我已72岁了,不知今年夏天能不能再回故乡看一看。人总是留恋断脐带的地方!”

2018年4月27日星期五初稿

2019年12月6日星期五改稿

作者谨识:

这篇过气小文,原本是应友人鼓励,去年就已写就。但初稿成文之后,害怕有自吹自擂之嫌,也就没有投出。日前,又得友人建议不妨发出。我想了想,也有道理,不仅可供有兴趣者参考,也是对过去这段经历的美好回顾和感谢。重新检视原稿之后,我又做了适当的修改补充,并请当事人审阅后,重新投出——还是投在咱们“察右中旗人的故事”这个公众号上。

利玛窦主持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六条屏之一

上图局部,标注地名“九十九泉”

上图在国家典籍博物馆展出的说明牌

说来也巧,日前我在国家图书馆主办的国家典籍博物馆参观“中华传统文化典籍保护传承大展”,心里想着可能会遇到我老家的某个地名,特别是灰腾梁上的“九十九泉”。果然!利玛窦主持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上,赫然写着“九十九泉”。利玛窦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著名人物,明代来华传教的意大利天主教耶稣会会士,也是著名学者。“九十九泉”能进入他的法眼,而且与“京师”“云内”“大同”“开平”“应昌”等中国以及世界上其他重要古地名同列,足见我们老家在几百年前就相当了得!原图分作六幅条屏,因为图幅太大,本次只展出了六分之一。若是没有展出这一窄条图幅,这回我也就与该地图上的“九十九泉”失之交臂了。此前写作有关文章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则珍贵史料。这次可谓意外收获,欣快何似!的确应了那句话——缘,妙不可言!

还有一个巧合:整整一年前的今天,《辉腾锡勒草原访古》一书获得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颁发的自治区第七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政府奖二等奖。我理解,这既是对本书的肯定,也是我们继续开拓的崭新起点。希望今后能够取得新的成果,回报各方面的厚爱。

2019年12月6日星期五


图片由作者提供

该文作者1971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本科毕业于吉林大学考古系,后在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获得硕士、博士学位。现任中国文物信息咨询中心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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