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生命里(一)
本文作者:张雅荣
我一直相信,生命的本相,不在表层,而在极深极深的内里,它不常显露,是很难用语言文字去清楚形容的质素。我们总是用年轻的眼睛去观察,总是在无法预知的时刻,心中霎时充满了可能是伴随刺痛的狂喜,也可能是一种神圣而甘美的无法言传的战栗。犹如有种悲悯从高处对我们俯视。那些时刻在生命里环绕,却久久不能介怀的东西,仿佛是似曾相识的乡愁。当所有的一切变成一种成长的痕迹,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些伤痛开出绝世的花朵,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心在那些伤痛中感受此时紧握在手中的美好。当这一世木已成舟时,让我们静静地把握眼前拥有的所有。让我们用爱把这个世界点亮。
一
远处的郊区,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远远近近错落的房子里,红红的灯笼挂在阳台上,暖暖的灯光在这个夜里抚摸着每一个离家的人。就像远方亲人的双手,每一次接触,都会勾起心中那积蓄已久的感情。
节日的气氛那么强烈,林玲不安而绝望的眼睛,来回穿梭在这让人透不过气的人海。林玲是一个让人费解的女孩儿,越是在人多的地方,她内心的那份孤单与绝望就越显得浓烈。那种从人们眼神里散发出的不信任,不理解,让她战栗。在茫茫人群中,那种孤寂,拉开了她与这世界的距离。她总是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在最寂静的角落,用心去触摸着这世界的每一条脉络。
自从爸爸去世后,从高考落榜后,林玲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孤魂,日夜游荡,居无定所。此时站在意味着漂泊的车站里,林玲的这种想法愈加强烈。虽然她要去往日夜思念的姥姥家,但是此时她一点都不激动。心里那么空,却又分明满满当当,她没去想被悲伤囹圄的妈妈,她也没去想正在期盼她的姥姥姥爷,她的双眼就像一个折断翅膀的天使,躲藏在世间的角落里,仰望着曾经拥有的天堂,幸福的更加幸福,悲伤的愈加悲伤。铁轨上呼啸而过的风,开出大朵大朵黑色的花,撕扯着要把那大滴大滴的眼泪抛向无边无际的夜......
晚上八点整,列车准时到达,林玲单薄的身体被推挤着上了车,她快速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闭上眼睛,背靠着背椅,等待着列车的发动,开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是的,真的是一个未知的地方。
爸爸去世都快半年了,大家都不忍心将这个噩耗告诉年迈的老人。如今她带着一个巨大的谎言,代表家里已亡的,苟延残喘地去看望孤单而欢喜的老人。她不知道如何把这一切隐藏,她是多么想在最爱她的姥姥怀里痛痛快快地把这半年的委曲、痛苦都哭出来,只是一切是不可能的。
有些辛苦,如果有所安放,那么再苦也是幸福。她为了自己爱的人必须把一切嚼碎,生生地咽下去。林玲不想睁开眼睛,她不想再让那些幸福的画面刺疼自己的眼睛,这种痛一直会流窜到心里,她不想让那些眼泪流下,尤其在人群中。在这个世间,很少有人看见过林玲流眼泪,在林玲的世界里,眼泪只是在一个人的深夜,才会一点一滴真实地涌出。她总是把自己包在一个快乐的躯壳下,因为这个世界,一点儿都不理解她,她不愿意把泪水当成一个笑料。
列车终于出发了,“喀嗒喀嗒”一声一声在空荡荡的心里回荡,像是走失的孩子,失声力竭地喊着妈妈,那么无助凄凉。列车从这个城市的边缘缓缓走过,林玲再一次在窄小的窗户上看了一眼那万家灯火的样子,此时她是多么厌恶这个城市,她想背叛它,就像背叛一个情人一样。当初她把所有对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地方,但是如今这个城市却把她所有的希望都击碎,如同击碎一个华美的花瓶。如果可能,她是多么想把窗外的这个城市的一切如同毁坏一幅中世纪的油彩画一样,用锋利的刀子毁坏,毁坏成梦一样的凌乱。
二
袁志在林玲出发的前五天,便也独自一人回了老家。去陪年迈的爷爷过年,顺便去碰碰运气筹集开学的学费。袁志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十三岁时,父母便在一次车祸中双双身亡,家里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母亲是个孤儿,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可以依靠的亲戚。父亲那边倒是有一个大爷,但是因为经济状况也很拮据,往往自顾不暇,父亲去世后,念在兄弟情份上,勉强供养他上完初中,就再也无能为力了,他甚至开始把袁志看作一个难以摆脱的负担。
袁志常说,其实这生命这么艰难地延续,痛苦在他不经意间,没问他想不想要,就已经木已成舟。他早就看清了一切,只是不方便自己结束而已。那时林玲总是埋怨袁志太悲观了,没有用爱的眼光看世界,袁志也不作什么解释。他明白解释在空白的经历面前会显得手足无措。
后来终于有一天,林玲也明白了这一切,但是她已经不想听他的任何解释,她说,生命那么艰难,为什么还要让疼痛成双入对?有些情感总是可笑得如戏剧。
袁志自从被林玲的父亲收养后,他把所有对干爸的感激之情,都表达在林玲身上。在那个懵懂的年纪,她占据了他的心。而林玲的爸爸是一所高中的校长,当他在教室外看见旁听的袁志时,他就对这个眼神里都充斥着不屈的男孩充满了爱怜。后来他把袁志带回家里,认他做了干儿子,他让林玲管袁志叫哥哥,林玲就一直把他看作哥哥,这个表面桀骜不羁的男孩儿身上有太多的闪光点值得她去学习......
此时袁志已经回老家待了五天了。大爷不知道从哪儿得知林玲的父亲去世了,所以他知道袁志此次回家的目的。袁志是个善良而要强的孩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他再也不想寄人篱下,再也不想向几乎坍塌的干妈家伸手要钱。而大爷此时把他完全看作一个无底洞,他会把他吸干的。抱着这样的想法,袁志回家五天了,大爷甚至在大年三十都没去看他,当然也没去看一眼老父亲。就这样,袁志和爷爷祖孙俩凑合着包了一顿鸡蛋韭菜馅儿饺子,勉强过了年。
对于这一切,袁志一点儿都没有抱怨。他把一切都看明白了,只是碍于年迈的爷爷,他不想让老人伤心,所以一直没有提此次回家的另一番目的。
袁志躺在乡下宽大的土炕上,在漆黑的小屋里,仰望着那漫天的星空,突然他是那么地想念干爸,土炕的另一边,沉沉入睡的老人,微微的鼾声,怎么也听不出一点儿忧虑难过。尽管一切都是那么荒凉凄惨。
岁月让一个人失去了年轻的面庞,同时也失去了悲伤的能力。也许对于这个老人而言活着只是一种状态罢了。袁志不想打扰老人的安详。正月初二的夜晚,尽管在乡下,但是节日的气氛依然浓烈。袁志一点也不关心这些,此时此刻的他,就像是一片飞舞在天地间的羽毛,在人间这欢乐之上,以仰望的姿态,怀念着那些天国的人。他不知道天空中那么多星星,但是究竟哪一颗应该是爸爸妈妈,而哪一颗又是干爸?那个善良的男人,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自己所热爱的事业。最后正当他站在所期望的顶峰时,却发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人生最悲惨的不是你一直追逐的梦想一直没有实现,而是实现的梦想重新被命运的雷电击碎,体无完肤。让你连叫喊哭泣的能力和勇气都没有。
当林玲的爸爸得知自己时间已经不多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选择了自己承担生命结束所带来的恐惧、疼痛、辛酸、不甘......
他写了厚厚的遗书,他不愿意他所爱的人一天天眼睁睁看他一点一点离这个世界而去,却无能为力。他以为自己会支撑到那一天,至少是林玲考上大学的那一天。
但是一切怎能由我们来安排?
袁志永远不会忘了干爸走的那一天,刚强的男人毫无声息地倒在车里。他是在等林玲放学的时候去世的。在那个黄昏,夕阳映红了整个天际,当林玲走到爸爸车旁时,他手死死地抓着林玲的生日蛋糕,倒在车里......
一切定格在那个黄昏暖暖如罂粟般,让人浑身酥软的空气里,林玲绝望的双眼、单薄的背影也定格在袁志心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此时,袁志一遍一遍地想着她。她现在一定在火车上了,通往一个未知的世界,一切必须由她自己去面对,想着,袁志的眼眶不禁红了起来,她总是他的一块软肋,她总是让这个坚强聪明的大男孩儿哭泣。
“丫头,今晚据说有流星雨,许一个愿吧。”
他喜欢瞎编一些无边无际的话逗她开心,让她在那些无底的伤痛中分神。
手机屏幕一闪一闪。一端是凄凉,另一端亦是凄凉,却用这种方式,这种语气连接,旁人看了也不能不为之动容。当眼泪遇上眼泪时,并不是惺惺相惜,而是泪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