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马的诗《凉州八景》品赏

 李学辉品赏《凉州八景》

雕刻或风蚀

古马的诗，像冬风，不把树叶从树上吹光绝不罢休；古马写诗，如雕刻家，不把多余的部分削除，绝不收工。古马诗的精致，是把意象压在箱底，锁上有古意的铜锁，不能拿钥匙打开，要用意念。

古马的诗，把流水扔到高山，把草原放逐到戈壁。流水找不到方向，便在高山上飞溅，露珠晶莹，一颗露珠就是一行诗，挂在草尖。草尖抖动，诗摇摇晃晃，他一抚掌，诗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草原遇到古马，卓玛们在马上扬鞭，把一粒石子挥出，戈壁滩上的一丝风，笑盈盈地拂过，那粒石子便成了宝石。古马搓揉出的包浆，温润而快活。

一触及故乡凉州，古马的柔软地带便被打开。清丽中的忧伤顺杂木河而下，并非仅仅在上游“坐了一坐，看了一看”，“细小的雪水四面八方从石头间生发，从云缝里生发，从我母亲没有了一切的心里生发，然后，在我头脑中汇聚，浩浩大水流出山口，一直往北”。往北是什么方向，是古马思念母亲的方向，“青畴万顷”是他的祝愿。“雪山的倒影，如白塔，亦如一枚莲子，种入我微澜漾动的心田”。白塔寺用的水是杂木河的，古马一直在“浇心”，浇得心田诗意满满。“谁的家在河西，顶天立地一男儿”。他把雷台的豪迈扬起，是为了“治愈乡思”，即便到西营，“刚一触水我们就与阳光一同，深深地酥醉了”。

“酥醉”是古马诗中常见的飘逸情景，或是场景。一如古马的饮少辄醉。在故乡醉了，仍“绿色晴光，月亮在石羊河中如在一本书里新增加的页码”。这张页码是古马情感的依托，在月光下，一页一页增厚，厚成了“天梯古雪”，云便成了“藕荷色”。此时，小雨便会落在罗什塔院。“远处的祁连雪峰，被月夜的塔铃，轻轻摇醒”，“三月将尽。坚冰溶化”，在祁连山中，“风声、水流之声，扩充峡谷的寂寥”。有诗人古马在，祁连山不会寂寞，他吟着古风，宽袍大袖，心中的明月成奔跑的麋鹿，诗行在与岩石的碰撞中得得作响。

在古马的心中，“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多年来，古马一直背负着诗囊在行吟，大江南北，有古马处便会有诗。对故乡凉州，古马一直没有生分和疏离感。这八首诗，他写一首推送一首，我便拜读一首。每每看到他醉眼朦胧，推盏中，把凉州挥舞成彩虹，从天际划过，一大片的地标便高蹈而出，聚拢成一种别样的情调，那也是现代版的凉州词啊。遥想王维、岑参、李益等人，在凉州是何等的快意，可以在海藏湖泉水旁放觞，可以在花门楼前摇拽榆钱，可以在月中深情回望。凉州不仅仅是金戈铁马，还有柔情环绕。往往的古马，似深夜的敲钟人，在夜深人静时，拎着钟槌，于月升之时，咣地敲击一下，把余音送远后，再敲击一下。节奏短促而不急迫，意象便跟着意象，回旋，而后寻找安放诗情的地方。于是，凉州便哗哗哗如杂木河水，都成了诗。

从《胭脂牛角》《西风古马》《红灯照墨》《落日谣》等诗集中，古马离故乡越远，心却越近，我们从他写凉州的诗中，可以解读出他对故乡的那份浓情。这种浓情，可以用月色化开，可以用酒化开，亦可用茶化开。每每与他交谈中，他的童心便顿显。少矫情，多豁畅。那种“酒醉鞭名马，情多累美人”的名士风度便迭现，皱纹中跌落的汗珠顿地，诗意便涟涟漪漪。

热肠与孤寂，让古马常常骑着西风瘦马，行进在诗歌的路上。瘦是体态的外在，在内心深处，团团火焰则燃烧。到凉州的南城门，古马把“凉州”擦了又擦，擦出的诗便是对凉州美好的馈赠。这是古今大诗人们心灵的贯通，连接点就是悠远而深邃的凉州。

不必刻意古马八首诗中的凉州是否成为新景，旧景、新景，都是凉州的。古风今韵，古马在回眸时，满目都是凉州，那个让他梦萦魂牵的凉州。

   古马的诗《凉州八景》

杂木河

 

雪水从祁连山中流出

一直往北

村庄，一座比一座荒凉

从前磨面的时节

似乎总在下雪

雪很大，衣服鞋子都很单薄

流水帮人

流水之上再不见

松木的磨房

马灯，在小小窗口里晃荡

黄昏亮到五更

杂木河

仿佛我母亲血管中久远的河流

她身患绝症的时候

想要去到山根河的上游

坐一坐看一看

今年夏天

我母亲都故去十二年了

我回到故乡找回杂木河上游

坐了一坐

看了一看

河里的水流很小

干旱

把祁连山的雪线又推到了新的高度

雪线以下，松林青黛

形成狭长的云

那里是香獐马鹿熊瞎子和蓝马鸡的家

细小的雪水四面八方从石头间生发

从云缝里生发，从我母亲

没有了一切的心里生发

然后，在我头脑中汇聚

浩浩大水流出山口

一直往北

往北

青畴万顷

白塔寺晚荷

秋风吹，木叶黄

这一池的荷

如被冷热翻动的经文

秋霜留在萨班指尖

沧桑渗透荷叶经脉

那垂首的莲房

脱离了形容枯槁的形象

合掌皈依于水中倒影

雪山的倒影，如白塔

亦如一枚莲子

种入我微澜漾动的心田

暮晚的梦想里

有我永不分裂的疆土

如昨日的爱

如青莲，落了又开

雷台古槐

雷电的车马驰入地下

也不能探测到它根系的尽头

金印陪伴白骨

王侯满嘴尘土

绕过死亡的墓穴

槐根喝到甘冽的雪水

在雷神的第三只眼睛里

那被暗暗吸收的雪水升至古槐冠盖

是华严殿宇的穹顶

是天地人和飞龙交颈的隆重场面

是电母风师你争我吵行云布雨的阵图

是绿野春耕蜃气飘摇

是母爱一般殷殷的庇护

日日夜夜庇护着西凉这一方热土

醉来醉去

斜头蚂蚁

花香白，云香绿

雷台下，一个呀呀学语的儿童

拈着草茎逗弄蚂蚁

谁的家在河西

顶天立地一男儿

西营温泉

从冷龙岭下来的雪水

和干渠旁成排的白杨

从一大早就各说各话各弹各的调子

十月红黄

偷来虎皮的斑斓

这里曾是吐蕃故地

弯弓骑射天狼的勇士

名字早被风声埋葬了

你说起和亲的弘化公主

在偏于寒凉的西陲

在此饮乳酪啖腥膻的山乡僻壤

终于找到了

可以治愈乡思和皮肤干燥症的药泉

——就在萧萧白杨和泠泠雪水的话音外

热汤从乱石间滚滚涌出

如白莲盛开，如仙乐阵阵从天而降

哦哦果真是弘化公主的白莲

让个个试水的儿童变成花蕊

他们无忧无虑的笑就是今天和未来的黄金

哦哦哦哦果真是阵阵仙乐从地心升腾

让我们心耳洞明仿佛洗掉了三世积垢

——我们真的飘飘然似曼妙的飞天了

在西营，刚一触水我们就与阳光一同

深深地酥醉了

平沙夜月

月出腾格里

玲珑的影子让我想起一只汉代雕花的灰陶罐

悬挂在年轻农民的棚圈

那罐口儿残缺的灰陶罐里装着西番麦的种子

种子留下，他把那祖传的玩意儿脱手相赠于我

他要在大沙漠边缘打井垦荒要在盐碱滩上种植星星

他憨笑着说他能骑着骆驼追踪到能说会笑的银狐

在落雪的沙漠深处，找到一树开花的红梅

……青壮能几时

旧地重游不见故人。沙岭远近

有营帐遍布的观星小镇和旅行探险的车辆如蚁

沙雕群落，老苏武把羊群拢聚

昔日犬吠驼惊星火冻缩的邓马营湖

绿气晴光

月亮在石羊河中如在一本书里新增加的页码

天梯古雪

大佛披旧的袈裟

和山的皱褶里的积雪

一样的薄凉呵

白杨瑟瑟

暮霭中

下山喝水的黄羊

喝到落叶苦涩的味道

乌鸦飞过

投胎钟鼓

钟鼓的清晨

云是藕荷色的

突然想起的人

水波涌上大佛脚背

又落了下去

水里星辰

寒窑依旧

前村后店

前后再无王宝钏

朔风急

一马离了西凉界

罗什塔院

开土种菜

小雨时节

濛濛绿气留待客人妙似香茶

雨淋铃

塔铃说些甚什

无关紧要

都好听

秋天

菜圃里萝卜已经粗壮

胀裂土地的声音

被暖阳爱抚的麻雀一再压低

麻雀也来诵经

也都好听

三寸舌

千古塔

远处的祁连雪峰

被月夜的塔铃

轻轻摇醒

夜半煮茶

我们若在一起

会说些什么

祁连山中

三月将尽。山岭依然枯黄

坚冰溶化

风声、水流之声

扩充峡谷的寂寥

受惊的羊只飞速攀爬阳崖

像一伙躲避乱世的匈奴人

立定于砾石纷纷滑坡的半壁

警惕回望——

一台白色的越野车偶然闯入

在谷底停住

几个人影从车里钻出

到马路边观望、溜达

有人去到背风处小解

一对灰天鹅从水面掠翅飞走

飞往何处栖宿

我们，又将魂归何处

古马，本名蔡强。诗人。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甘肃省民政厅。著有诗集《胭脂牛角》《西风古马》《古马的诗》《红灯照墨》《落日谣》《大河源》等。另有编著、合著多种。曾获人民文学奖等二十多种文学奖项，被授予甘肃省第二届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

 翟相永书写《凉州八景》

编辑: 朱莲花

编审: 黄晓庆

终审: 李学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