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彼此相爱又厌倦

她是她家庭面上的面子和底下的真相,她恨她自己那颗一直想、还是想、想能不能得到一点爱的脆弱的心脏。

01

长久以来,陪老喻买菜是蕊雯的事。

冬天,老喻从门背后摘下钩花围巾和羊毛小手套;夏天,老喻给蕊雯的太阳穴抹一点花露水,取鹅黄色小草帽,帽檐上缀着一个雪白的蝴蝶结。蕊雯小时候总是学不会系鞋带,老喻胖胖的身子便慢慢蹲下来,给蕊雯穿鞋。

喻湘和父亲就不近密,这样的不近,是淡薄到觉得生下来都是错。

她不愿她血管里流着这种人的红色,怎么讲呢,邻居揶揄地走过来拍老喻的肚皮,叫他喻胖子,他也只是憨厚地笑;街坊巷陌,谁家迎客做寿,央老喻过来掌勺,有钱给钱,没钱事后就递两条烟或一只蹄膀,他也不在乎。

老喻年轻时在地方部队炊事班里做大厨,慷慨平和,一条街的人都说他好。

然而那是他们不晓得他在家里的脾气有多怪,到现在二十八岁,喻湘想起来都心惊。老房子地面上的瓷砖网裂纵横,都是她父亲一言不合就掀桌子给砸出来的。

如今他们去买菜,他走在她前面,个子比从前显得矮,轮廓也小了一圈,像一尊正在溶化的雪人,行动都有些年岁上去的缓滞。他穿一件旧衬衫,扣子一丝不苟扣到脖颈,军绿色棉背心洗得发白,隔着衬衫能看见背心上隐隐的破洞。喻湘给他买过新衣服,美国的户外品牌,他堆在柜子里不穿,退伍多少年了,还是习惯小城劳保店那排军绿色。

巷子转过去,喻湘每每以为快到了,就再折进一条偏巷。她稳固地跟在他后面四五步的距离,蓝天一线从巷陌的顶上泻下来。去年冬天南方一直在下雨,墙上都生了青黑的霉苔。

“喻师傅,新鲜猪肉啊。”有人招呼他。

老喻踱步过去,食指和大拇指伸出来,翻弄人家案板上的肉,如同女人翻检一块绯色的布料。

“好得很,好得很。”他微笑着将双手背在身后,又慢慢踱开了。

他们逛了肉摊又逛了熟食,喻湘手里缤纷的塑料袋多起来。太阳渐渐升高,菜市场的气浪在春日里蒸腾,卤肉铺子刺鼻的五香粉味、海鱼档口的冰腥味、鸡鸭笼子里热烘烘的毛羽臭味,各色交织,如同有了形状,凶恶扑人,走出市场很远,还闻得见衣服里不时地散发出的那股怪味。

喻湘觉得奇怪,蕊雯去买过那么多次菜,身上就从没有这股味。她想象中童年的姐姐,总是洁净爱娇地立在院子里。老喻掏出钥匙开门,喻湘走进去。长不见,印象中的院子如今变得窄了,堆一把坏了腿的竹椅、两筐积满灰尘的碗碟,还有稀稀落落几盆生了虫眼的金橘。进了客厅,大白天房间里又暗又潮,喻湘摸索着打开灯,吊灯没有亮。“坏了。”老喻说,取而代之的是一索连着电线的节能灯。

她把手袋放在沙发上,坐下来,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腿上。

她是在巷子口碰上老喻的,还不曾进门来,就被老喻拉去一同买菜。

老喻坐了一歇,进去厨房,在灰白的节能灯照射下,喻湘望向院子里,帽檐上跃着一个雪白的蝴蝶结的姐姐蕊雯——她想起过去,不知为何总是想起姐姐九岁时的模样,直到那幻影在脑海中如露水般消失。

02

妈到夜里才回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疲倦。她在小城幼儿园做阿姨,间或帮着老师看守一群小班的孩子。有一个小孩因为一直没人来接,可幼儿园要关门,妈就将他带了回来。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攥着妈剥好的蜜橘。他不会一瓣一瓣地吃,整个放在嘴里吮吸着。汁水沿着手指流淌下来,指甲缝里都是垢。

他自己玩了一会儿,要看电视,妈正在擦桌子,走过来将湿手擦了擦,就给他调台。

“这个看吗?”

“不。”

“这个呢?”

孩子很固执,一直摇头,妈就一直换着台。

换了一轮,喻湘说:“你别惯着他。”

妈小声道:“不要紧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蕊雯头里那个女儿,在那边也有这么大了。”

喻湘默不吭声。第二轮回到第一个频道,孩子这回没有反对,妈就放下遥控器。隔了一会儿孩子说要拉粑粑,妈就带他去厕所。孩子害怕,不许关厕所门,客厅里开始弥漫起不好闻的气味。喻湘坐不住,起身拿起手机,走出了家门。

走了一段后,确认已离开家很远,喻湘停在路边的士多店,要一盒万宝路蓝莓。收银的士多店老板娘在看剧,转头在架子上翻了一会儿。

“没有,”她说,“听你讲普通话,是从外地来的吧。我们这儿的人很少抽这个,你老家哪里呀?”

老板娘笑嘻嘻的,喻湘反而一愣。

她退出店门,退进黑夜,退进这座城之于她是故乡而又非故乡的那点勾连,这种似是而非如果套用在另一个词汇上,就简直是残忍。而她字典里那个叫“家”的词汇,在十二岁奶奶过世那时就淡去了词义。

喻湘从小就知道不能和姐姐争东西,因为蕊雯身体不好,所以姐姐能和爸妈住在一块儿,她必须和奶奶待在乡下;姐姐能有许多漂亮衣裳,喻湘就只能捡她的旧衣服;姐姐有自己的房间,十二岁以后喻湘才在这所房子里得到一个杂物间、一张床和旧书桌。杂物间蒸笼似的夕晒,一个暑假下来,书桌上深红的英语词典能褪成淡粉色。

喻湘的雀斑也仿佛是那几年晒出来的,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掉。

她打开手机,核对了一遍行程,这次回来主要是看老喻的,老喻没事,她总算放下了心里的担子。后天拜完奶奶,中午她就可离开此地了。

他们家祭扫一向在清明节正日,按风俗清明前后几日都可以,这样喻湘就不必等到后天了。但老喻不行,他样样式式讲究个“正”字,譬如七点正要吃晚饭,走路不可踩沟边路牙要行正道,而清明祭扫就只能在清明正日这天。

沿途人家的屋子里已经响起《新闻联播》的序曲,喻湘头皮一紧,加快了脚步,知道老喻最讨厌人迟到,回到家免不了又是一顿脾气。

03

蕊雯从小身体不好,这个不好使她样貌上有种文弱的美感。女孩们的头发都是黑亮的,但蕊雯一直是棕色的,皮肤淡成玉色的白。高中时她在班里没有朋友,如果不是家长会上两姊妹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几乎没有人会把蕊雯和喻湘联想到一起。

蕊雯的没有人缘,似乎一半怪在她自己得到的优待上。体育课不能上、大扫除不能做,男孩们对她感到怜惜,但女孩们不。高一课本里教《林黛玉初进贾府》,老师在课上放87版的电视剧带子,女孩们为陈晓旭那探帘而出的素手赞美且向往,回到现实中,真实拥有这种体质和这双手的蕊雯便成了群体里格外突出的那一个。突出的同义词是别扭、背叛,是破灭她们心里对于自己的幻想。为了平衡,突出必将成为被围歼的对象。

蕊雯自己也很识趣,只和男孩们来往,也不过央着人打水买饭、借笔讲题之类的。加上蕊雯的成绩并不好,就开始有些风言风语,但两姊妹都不在乎。

喻湘的不在乎来自于她一向不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只关心成绩,这是唯一能使她站在蕊雯面前有底气的东西。

喻湘比姐姐矮一级,但并不妨碍她出名。如果蕊雯在学校的风头来自于美貌,那喻湘的名气则来自于成绩。她总是考得那么好。高一期末大统考时,喻湘考了全市第一,超过第二名市重点三十五分,这在他们那个偏远的小地方还是头一遭。新学期开学,小城电视台过来采风,校长特地让喻湘当学生代表发表演讲,操场后面乌泱泱站了一圈家长。喻湘提早两天告诉老喻一定要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有所求,因而频频抬头看后面,却没找着老喻的面孔。她担心他是不是走到十字路口出了事,又担心他是不是做饭时切了手。她一颗心提在胸腔里,因为知道老喻一向是最要荣誉的。

后来才知道,他没有来不是因为出了什么事,他只是去下面的镇子上给人做饭去了。

她的满心希望变成失望,妈私下里告诉喻湘,望她不要恼,老喻是怕她骄傲,再者蕊雯看见了也不好。

蕊雯这年已经第二次留级了,本来不能进喻湘所在的重点班的,是老喻出面和学校谈判,说市重点学校打了几次电话来,有意让喻湘转学且学费减免。如果想要喻湘留下,除非喻蕊雯也留在同一个班里。

老喻来学校谈的这天是九月五号,已经开学了。喻湘在走廊里等着,蕊雯和她并排站在一起。夏天的夕阳照在她们脸上,蕊雯的头发在阳光下变成柔软的淡金色。有风,喻湘却密密地热出一身汗。她听着校长办公室紧闭的薄薄木门里老喻那熟悉的声气。她在这声气里咬紧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不知道该哭老喻在前一天的失信,还是哭她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市重点学校打过电话到家里。

“我本来可以有机会读市重点的。”喻湘后来在日记里写。

“凡事只能靠自己。”她把末一句在日记本里反反复复地写,写满了三页。

04

高二那年,喻湘拿了省征文比赛一等奖,牛皮纸信封寄到了学校,她再度成为宣传的焦点。

获奖文章被打印出来贴在公布栏里,美术老师用红色电光纸剪出两条拉花纸环,一左一右挂在两旁。他们学校实在贫瘠到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成绩,喻湘想起去省会参加奥数培训那次,参观百年名校,连考上清华北大也只是在公布栏里小小的一张A4纸上,一掠而过。

她不去看公布栏,那些红色电光纸在她看来是一种羞耻。她心想,如果是在市重点,这样普通的事根本不会拿到台面上来显摆。

傍晚喻湘吃过饭回到教室,看见蕊雯的座位上堆着的空白试卷。她走过去,瞥见是下午发的练习卷,蕊雯下午没有来上课。

喻湘和姐姐一向不大亲近,但心里蓦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像一场大风雨降临之前,空气里压着的沉闷的土腥气。

第一节晚自习还没下课,喻湘就听见走廊上闹哄哄的,好几个同学在大声叫她的名字。她走到外面,看见灯火通明的楼下,她的父亲老喻站在那里。

三面教学楼的学生都涌到走廊上望着下面。公布栏上贴着的文章被撕得粉碎,红色拉花纸环扯成一堆缩在地上,起风了,红的纸环和白的纸屑纽结成团向着角落滚去。两个保安冲过来拉扯父亲,喻湘转身回了座位。

雨是九点钟开始下的,直到放学也没有人给她送伞。喻湘冒雨走在路上,从学校到家是十五分钟距离。她像平常一样走路,边走边背白天的文言文。单日背语文,双日背单词,今天是单日,她该背《荆轲刺秦王》。燕太子易水诀别,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她的眼泪也和着雨水滂沱,流过了,今后就不许在人前落泪。

她已猜到是为了什么,却不觉得委屈。这晚老喻雷霆大怒,喻湘跪在客厅里,垂眼望着地板。她跪着的地方积起一小摊雨水,她看见自己支离破碎。

老喻骂她不忠、不孝、不义,又骂她不正派。

她那篇获奖文章里写父亲在军队里犯了错,间接导致战友牺牲,为了偿罪,战友远在老家的遗腹子被父亲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养大。她写得那么细致,幼年在祖母处听到的只言片语、亲戚间的眼神和密语,她写得那么好,好到人人都以为是真的,包括她的姐姐蕊雯。

上午时有同学取笑,下午蕊雯就没去上课。她回到家在床上哭了很久,等到父亲回来,她就问自己是不是亲生的。父亲一脸诧异,蕊雯这才说起这篇文章让她没有脸:“全校同学都看过了。”

“她喻蕊雯已经十七岁,装什么小白兔,她会不知道作文是可以编的吗?”喻湘忍不住,老喻问她错了没有,她硬着脖子不愿意认错,老喻扬手就是一巴掌。

喻湘不再争辩。

第二天一清早,喻湘睁着青黑的眼圈出门时,蕊雯还没有起床。从这天起直到往后,她都比从前更加刻苦努力。

黎明淡蓝色的晨曦里,喻湘开始沿路背诵单词。经过教学楼下,没有撕掉的一角红色电光纸被夜雨扑湿,黏在公布栏上。喻湘走过去,将它撕下来攥在手心里。

05

高考时喻湘发挥正常,如愿去了北京。蕊雯落榜了,不愿意复读,就此赋闲在家。

大学头两年喻湘没有回过家,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寒暑假喻湘就留在北京做兼职,平时在五道口附近做家教。她没有向家里伸手要过一分钱,他们也没有打电话问,有时候她会忘了到底是父母不记得自己的号码,还是她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他们。

第三年暑假,喻湘要换身份证,回了一趟老家。进门时老喻正在院子里刮鱼,鳞片飞了一地,喻湘站在门口,像客人一样生分。一片鳞溅过来,黏在她运动鞋的网纱上。老喻抬起头,喻湘这才说:“我放假了。”

她说她是放假而不说回家,老喻只点点头没说话,收拾干净手里的鱼,一手抠在鱼的腮盖上,站起身来,要喻湘替他端盆进去。

里屋洒扫一新,换了新的沙发罩子,茶几上摆了苹果、香梨,还有一大串红提。老喻朝卧室里喊了一声,喻湘坐下来,天热得很,她坐了一会儿,从盘子里拈起一颗红提。妈搂着一堆换洗被褥从卧室里走出来,说:“回来啦。”喻湘应了一声,又拈起一颗。

妈洗了手,在沙发上陪坐了一会儿,问喻湘要不要喝水,顿了顿又说:“要不你等会儿再吃吧,蕊雯的男朋友要过来,提子贵,只买了这一串,缺了不好看。”

妈伸手过来把那串红提小心翼翼地翻了个面,有点儿不好意思,又问喻湘:“你吃苹果吗,梨?”

“不,不吃了。”喻湘把桌上的提子籽用纸巾包起来扔进垃圾桶。

妈说蕊雯如今在城西开了个小小的服装店,门面有些偏,但家里已拿不出更多的资金。妈又说:“我们不是没想过支援你,实在是生意不好做,又要现钱进货,一时都押在这头了……”

老喻当年退伍后转业不顺,一直给人打短工,间或做席面挣个流水钱,他们家里不宽裕,喻湘向来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因为养不起两个,而把她交托给乡下的奶奶。可是——她刚张了张嘴,妈紧接着说:“你是大学生,将来总归有出息。姐姐不一样,你别和她比,也别怪爸爸妈妈。”

喻湘的话就哽在了喉咙里。

正说着,蕊雯领着人进来了。客厅里人一多,就浮了一层热气。妈把吊扇开到最大,吱吱呀呀地在天花板上直摆动。菜还没开席,坐着的人已经薄薄地出了一身汗。

两年没有见面,蕊雯变得更加漂亮了,锁骨上滚着松松的鬈发,穿一条白色蕾丝公主裙,头发两边别着细细的珍珠发卡,她让这个破旧的小房子有了光辉。

她把没有见过的两个人介绍给对方:“这是我妹妹,喻湘。这是肇庆,我搭档。”

喻湘还没有弄清楚搭档是怎么个搭法,就听见肇庆笑眯眯地说:“你就是喻湘吧,厉害厉害,北大毕业出来可以做官了哦。”蕊雯拧了他一把,肇庆又笑,“你姐姐也厉害,我就是一个给你姐姐打下手的。”

他穿着一件Polo衫、白色牛仔裤,头发中间留长,两边剃短,啫喱水香气扑鼻。喻湘不喜欢他说话的腔调,是一种令人泛腻的热情。老喻席间吃得很慢,几乎没有说话。吃完饭蕊雯和肇庆回店里看生意,老喻站在院子里抽烟。喻湘经过时他突然说:“你姐姐这事,你怎么看?”

喻湘不吭声,抱着手摸着胳膊上被蚊子新咬的一个包。沉默了一刻后,老喻扔了烟头:“你忙你的去吧。”

她转身出了门,不愿意老喻看到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蕊雯的事她怎么看?她只看到从进门到现在,家里没有人问过她一句:喻湘,你在外面靠什么生活?

06

喻湘上大三那年,蕊雯结婚了,妈给喻湘打过电话,让她五一回来参加婚礼,喻湘没回去;到十月,妈又打了电话来,说蕊雯生了一个女儿。

她想在电话里对妈说,那么蕊雯就是带球突击了,想一想,又觉得这话太刻薄。妈喜气洋洋的,不禁散发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尽享天伦的幸福。喻湘不想破坏这种幸福。蕊雯的世界对她来说太陌生,那里不努力也可以有退路,而她一回头就是黑,没有人在黑暗里为她准备一盏灯。

喻湘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其后工作、恋爱、分手,都没有告诉家里人。她想自己那么辛苦念书,就是为了有一天自己成为自己的靠山,可以自由自在地安排自己的人生。

有一天喻湘下班回家,看见小区门口站着一个人。他们小区要刷卡进门,但也有些外卖小哥和忘带门卡的租户凭着机灵混进去。喻湘站在台阶下看了一会儿,这才确定不是梦,台阶上那个穿着军大衣,胖胖的身躯在北京的严冬里站成一方板墙的,是她的父亲老喻。

老喻在零下四度的北风中站了多久,喻湘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上电梯、开门、倒水,老喻捧着滚烫的开水站在暖气管前足有五分钟之久,脸色才微微缓过来。

“您怎么不跟他们一块挤进来呀?”

“不合规矩。”

她想他迂腐至此。

“哦,前年你没回来过年,给家里寄了东西,你妈留着快递箱上的地址,我就找过来了。”

喻湘思索着前年寄回去过什么,却想不起来。

“你给我和你妈一人买了件羽绒服。”老喻淡淡地说。

她不知道他来北京做什么,她的PPT还没做完,是福州那边新谈下来的客户,经理对这个项目很重视。喻湘想了想,边打开电脑边说:“咱们晚上出去吃,现在我先干一会儿活。”

“出去?不去,花那个钱做什么。”

“那么在家吃,我点外卖。”她打开手机。

“你自己没有厨房?”

喻湘不吭声。老喻站起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客厅。

“喻湘,你的厨房连个锅也没有,不做饭?”

“不会。”

老喻宽大的手掌从膝盖慢慢摩挲向大腿,两只手握拳撑在腰间。从小喻湘就知道他这个姿势是要发火,但老喻毕竟老了,或者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他的家。半晌后,老喻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厨师的女儿不会做饭,真是笑话。”

“你也没教过啊。”

话一出口,他们都有些尴尬。喻湘不记得她和父亲有过这样直言相待的时刻,那些时刻是留给蕊雯的。

他说他不麻烦她,就是来北京看看身体,已经订了车票,当夜就要走。喻湘警觉地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老喻沉默再三,才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给他五万块钱。如果没有,三两万也行。

“身体不好,又要做检查,又要吃药、挂水。”

“大老远来一趟,就为了这事?以后您打个电话我转账给您就行了。”

“自己拿,安心些。”

喻湘当即用手机往老喻的银行卡上转了五万块钱,五万对于她来说不算什么。她告诉老喻现金放在身上才最不安全。她领他吃过饭,送他到火车站时,老喻说等等,又折回刚刚经过的天桥,一会儿抱着个塑料娃娃回来了。

“给。”

“这……我都多大了,不要。”她哑然失笑。

老喻不吭声,按了一下娃娃背上的开关,娃娃开始唱歌:“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海风吹着她的发/我和她在海边奔跑/她说她要寻找小贝壳……”

“给你的,你那个房子,太空了。”老喻说,她抬头看到父亲的眼睛。

“喻湘啊,爸爸这个人没有本事,以前没能力给你钱,如今还要向你讨钱使。”

他们都把头转开了。

07

后来她才知道,老喻生病了。

老喻回去以后,她不放心,打电话追问妈,才知道老喻肝区疼痛已经很久了,上回来北京是找医生确诊。

“不太好,你爸昨天自个收拾了行李住院去了。”

等喻湘飞回小城,才发现情况并没有妈说的那么严重。在巷子口遇见老喻,虽然憔悴清瘦了些,可至少还是能够出门买菜的。

“你妈夸张,不过去医院挂了两天水。”老喻仍然话不多,晚饭菜一碟碟端出来,先用筷子拣了几样菜,把保温饭盒装好了,要妈给蕊雯送过去。

“我去送。”喻湘伸过手。

老喻一愣,他知道两姊妹向来不合脾气。

“哎,你去看看也好,她如今换了新店子,很气派,在步行街……”妈口快,被老喻挡下:“你快去吧。”他催她。

她们看到对方时,彼此都微微有些吃惊。喻湘起先还以为是走错了店门,退出去又看了看招牌,才确定地走进来。服装店新装修过,欧式风格,三面墙上挂满了时装,墙角一摞一摞地堆满了玻璃纸包裹的衣服。因为下着雨,店里生意冷清,蕊雯坐在收银台后面,妆化得浓,看起来足有四十岁。

她抬头看了看喻湘,埋头用一把小矬子修她的指甲。

“喻蕊雯,我来是想问问你,爸的病是怎么回事?”

“爸的病老早就有了,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怎么,你想回来管他?要是不管,按理该出钱。”她吹着她的指甲。

喻湘以为在北京多年的生活已经把自己磨炼成为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但踩到蕊雯话里的刺,还是忍不住躁了起来。

“我没管过他,你又管了什么?这么些年不懂事,三天两头结婚离婚,自己图快活,女儿说不要就不要,那可是爸妈一手带大的。爸身体不好还不是被你气的?我又不是傻子,上回我给了爸五万块钱,他舍不得住院,那五万块最后去了谁那里,你自己心里没数?”

“钱是爸自己塞给我的!再说了,谁三天两头结婚离婚了,谁不要女儿了?你嘴巴放干净点。”

“你上中学就这个德行。”

蕊雯的脸红了又白,下巴拼命地抖动,听到末一句,拿起饭盒劈头就朝喻湘扔过去。喻湘一偏头,饭盒砸在塑料模特上,洒了一地的饭菜。

“喻蕊雯你三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有多羡慕你,你根本就……”喻湘忍了忍,“就不要再让家里雪上加霜了。”

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饭盒。她很想大哭一场,可她哭不出来。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小雨,喻湘想起六岁时第一次来到小城学校念书,目睹蕊雯陪父亲去买菜。姐姐穿着白色的小裙子,鹅黄色小草帽,站在院子里,骄矜无比地等着爸爸将她的鞋带系好。

后来喻湘说给奶奶听,奶奶撇撇嘴,骂儿子蠢。从那时起,她才知道蕊雯和她是同母异父的姊妹。

后来她再问,奶奶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更多。她把收集来的线索都写进作文里,只是谁也没想到,那篇文章竟拿到了奖。

她以前只觉得老喻偏心,现在却觉得老喻薄情。五万块不多,可那是她的钱,一分不留地填给了蕊雯。她想爸爸一世做人,或者在道义上完整地写了一笔好字、一笔正字,可是他欠她一个完整的爸爸。

08

回北京的高铁上,沿途所过南方,山色涳濛,波光粼粼,引了一堆来旅行的北客争相拍照。广播里说,欢迎来到旅游胜地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喻湘闭上眼,她的故乡,在这样甲天下的春光里,在她心头压了千万斤的重量。

她的父母,帮邻居做饭、义务看孩子,都是俗世意义上的好人。这样一对好人,一世坐在一艘千疮百孔的船上,如同天底下任何一个家庭,永远不会有完满的结局。她知道老喻将会在病痛中走向坟墓,知道妈晚景萧疏,知道蕊雯到老也不会懂事,而自己将一脉相承,无法成为下一任合格的父母。他们四个人,彼此厌倦又相爱地捆在这艘船上,谁也无法逃离。

她曾经“壮士一去不复还”,她曾经跪了一夜雨水干在身上,她看见九岁的姐姐站在院子里等着父亲来穿鞋,而妹妹吃一餐饭就要回乡下。她是她家庭面上的面子和底下的真相,她恨自己那颗一直想、还是想、想能不能得到一点爱的脆弱的心脏。

月底时喻湘的部门聚餐,一堆人从酒吧出来又涌向KTV。其间有实习生们怂恿“喻姐来一个”,她说不会:“我年轻时条件不好,只会念书,哪里听过歌。”

但他们不肯放过她,这些血脉贲张的年轻人,私底下任性且依赖,都有一张千禧时代被宠溺十足的脸。

她想了想,说那就唱一首儿歌,可能不太熟,要是走调了,他们不许笑。

“月亮下的细语都睡着,

我的茉莉也睡了,

寄给她一份美梦,好让它不忘记我。

小茉莉,请不要把我忘记,

太阳出来了,我会来探望你。

小茉莉,请不要把我忘记。”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春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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