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右中旗往日印象之四:电影院

本文作者:黄金亮


建筑是造型艺术,一座历经风雨的老建筑,即使随着时光的流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印记,或许还会在人们的记忆里延续,见证生命在岁月里沧桑,文明在时间中磨砺。从这一点上说,老建筑不仅有生命,而且有灵魂。在科布尔镇短短百年的历史上,能够称得起深入人心、有生命的“老建筑”,非当年的电影院莫属。

上世纪遍布各地的礼堂式剧场

早在电影院诞生以前,科布尔镇就有一处集放电影、开会、演戏功能于一体的剧场,其名为“大礼堂”,在后来建起的电影院之东,坐南朝北,建筑时间大概是在大跃进运动之后的六十年代初。礼堂式建筑应该不是中国的传统,中国传统上只有帝王深居简出的宫殿、显示权力合法来源的天坛地坛、供奉祖先神灵的太庙,同时民间也有各种庙宇和祠堂,供劳碌奔忙的善男信女们闲时祭拜,土地庙、城隍庙、关帝庙、文庙、观音寺……不一而足。据说当年陶林县城里也有一座土地庙,在西街城边,直到现在,科镇办丧事的人家还有在西街口告庙的礼仪留存。礼堂文化和广场文化来源于二十世纪风起云涌的共产主义运动,参照物是苏联老大哥。1951年,时任西南局领导人的邓小平同志在决策重庆大礼堂的建筑方案时就说过:“我们不仅要有生产工厂,还要有政治工厂。”这个政治工厂,指的就是大礼堂式的建筑物。由此可见,礼堂不仅是演出和娱乐场所,更重要的是政治思想传播的高地,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家园,是无神论者另一种意义的庙堂和殿宇。

旧剧场内部

七十年代中期,一座有模有样的地标式建筑物——电影院,在科镇诞生了。新建起的电影院面南背北,气魄雄伟,门外有高高的水泥台阶,前方有用柏油铺就的广场。台阶之上有四扇大门,入场的时候通常都是从两侧的小门进入,中间两扇正门一般是散场的通道。进入大厅,正面无例外的有一块大型题词牌匾,上面赫然写着最高领袖的文艺方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一直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因为在此地没有看见过一次“争鸣”,倒是因为入场拥挤、散场混乱,大人喊孩子哭并不鲜见。电影院有上下两层,一层可容纳观众近千人,二层则在三四百人之间,二楼有放映室,电影开始后,几束摇曳的光影从高墙上的小孔投射到主席台白色的幕布上,人物就随之鲜活起来,虽故事或精彩或拖沓,质量不一,然而形神兼备,音容具存,在文化生活单调、科技知识缺乏的年代,更为其增加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高大而夸张的主席台矗立在影院的核心位置。开会的时候,主席台是权力和荣耀的象征,放电影的时候,主席台上白色的幕布是宣教的中心。当年好像很少有党代会和人大政协会,每年倒是有“三干会”,能坐在主席台上的除了模范和先进,必定是权贵和显耀。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1976年毛主席逝世,主席台上摆满了花圈,正中是领袖加了黑框的巨幅画像,礼堂成了灵堂。放电影之前一般还会有《新闻简报》,诸如“伟大领袖接见了西哈努克亲王和他美丽的夫人”、“大寨人民人定胜天的苦干硬干,红旗渠一道天河在劳动人民勤劳的双手中开创出来”……解说员亢奋的声音消磨着众人等待故事片上映的耐心。我记得那时群众都称这一类电影为“假演片”(或者是“加演片”?)难道这些内容都是假的演的(要不就是正式的程序之前附加的)?看来,群众的觉悟永远赶不上官方的宣传。

第一次看电影的深刻记忆,来源于文革末期八一厂拍摄的《闪闪的红星》,“红军战士潘东子”的高大和“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猥琐,一起深深映在了我脑海中。电影开头主人公在竹林里砍柴,茂密青翠的竹海、明朗的江水上轻快的竹排,曾引起我这个塞外少年极大的好奇和神往。文革末期还有一部翻拍的《渡江侦查记》,紧张的故事情节、机智勇敢的侦查英雄、狡猾多疑的国军处长,都成了轰动一时的看点。科镇一个小学包场,有学生看完了还不过瘾,想再看一场又没有票钱,于是不惜钻入二层的顶棚,结果在下一场的放映中从顶棚上摔下来,酿成了事故。文革末期的电影还有反映赤脚医生就死扶伤的《春苗》《红雨》、演绎工农兵大学反潮流的《决裂》、贫下中农和暗藏的阶级敌人争夺鞭杆子的《青松岭》、大庆工人战天斗地的《创业》等等。尤其是《决裂》,具体情节已经记不得了,唯有两个镜头还记忆深刻,一个是考察大学生的标准不是通过文化考试,而是看谁的手掌上老茧厚,另一个是由葛存壮扮演的老教授,在课堂上大讲马尾巴的功能,从而被学生炮轰和嘲讽。马尾巴难道没有功能吗?不解。

《闪闪的红星》

《渡江侦查记》

《决裂》

极左思潮很快就过去,打倒“四人帮”以后,一批反思文革的伤痕作品毫无悬念地占领了文艺阵地。《泪痕》《小街》《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巴山夜雨》《芙蓉镇》《牧马人》等是这一时期的优秀剧目。这些佳作,对刚刚过去的十年动乱反思的深度和广度,就是现在的文艺作品也不一定企及。八十年代初成长的一辈人,从小受到这样初步具备人文色彩的新思潮的洗礼,应该是一种幸运。电影院广场上的大喇叭里经常播放这些电影的插曲,或柔美或明亮的歌声,穿透云层,穿堂入室,飘散进寻常百姓人家,那些和以往革命歌曲完全不同风格的动人旋律,常常使坐在院子里的人们物我两忘,凝神静气,思绪飞扬。前不久,冯小刚的电影《芳华》又一次把李谷一原唱的《绒花》作为主题曲,“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优美的旋律重新响彻耳畔,引起过来人浓浓的怀旧情绪。

《小街》剧照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票价最贵的一部电影是日本译制片《追捕》,一场四毛钱,高于别的影片两倍不止。杜丘阴沉的面孔、竖立的风衣领一时成了时尚,一直以白面小生作为偶像的中国男人顿时惭愧失色。骑在马背上风采照人的真由美,神情恍惚不知疼痛的横路进二,发型飘逸戴着太阳镜的警官矢村,以及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日本繁华的现代都市,不时让台下的观众发出阵阵惊呼。还有一部印度黑白片《流浪者》也引起了轰动效应,剧中的法官父亲拉贡纳特有一句名言“法官的儿子是法官,强盗的儿子永远是强盗”。他的观念受到了仇人,同时是强盗的扎卡的挑战,而最终,法官的儿子拉兹堕落成为了强盗。电影里主人公多舛的命运、动听诱人的歌舞音乐、印度社会的黑暗不公,引起了大家极大的共鸣。记得中旗大街上当时有一个社会混混,外号就叫“扎卡”,电影里的人物和现实生活已经有了交叉。七十年代末,大家热捧的外国电影还有南斯拉夫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桥》、激烈的战斗场面、神勇潇洒的游击队员、穿着漂亮军装的盖世太保,都是人们热议的理由。

《追捕》

《流浪者》

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瓦尔特‘’和观众互动

当年看过的电影说起来三天两夜也讲不完,我们经常议论的剧中人物,既有光明正大的英雄,也有嘴脸丑恶的坏分子。有时候坏人更容易让人记忆犹新,《渡江侦查记》里狡猾的敌处长,《闪闪的红星》中狰狞的地主胡汉三,《平原游击队》里险恶的鬼子松井,都是大家模仿调侃的对象。更有让人想入非非的女特务,往往衣着华丽、婀娜多姿、娇媚诱人、声音性感,想起来就双脚发软头皮发麻,对这样的角色,大家给起了一个既带有贬义而又不乏向往的名字——“美人姬”。《英雄虎胆》里的阿兰,《羊城暗哨》里的八姑,《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柳妮娜,风姿绰约的“美人姬”们凭着柔美的身姿、肉麻的对白,一度使得革命青年们薄弱的意志受到极大的考验。最后一次电影的狂欢是以《少林寺》为代表的武打剧,我已经对其引起的社会反响在以前一篇文章中作过描述,此处就不赘言了。

《英雄虎胆》里的阿兰

《闪闪的红星》中的胡汉三

一部影片,除去核心的故事和人物,许多经典的台词也是人们多少年挥之不去的记忆,有的故事情节早已被淡忘,很多台词却仍在一定的人群中流传。“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胡汉三又回来了”,“高、 实在是高”,“香烟洋火桂花糖”,“脸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喜才,别开枪我是你爹”,“牛二爷,明儿个再来呀”,“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白色的银幕上,也许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那个扫兴的“完”字,往往正在欢庆胜利意犹未尽之时,戛然而止,灯光亮起,留恋不舍和稍有遗憾充满心头,一路议论和回想伴随着散场的人群。

八十年代初,大规模的群众运动逐步沉寂,极左文化消沉走向末路,传统的复归、时尚的崭露头角,使各种形式的文艺生活获得了一个短暂的释放期。一段时间里,电影院除了放映电影,还会有晋剧、二人台等地方剧目上演,甚至还有外来艺术团体表演的歌剧以及轻音乐会,我就在电影院看过完整的豫剧《朝阳沟》、歌剧《洪湖赤卫队》。人们甚至给本地乌兰牧骑水平有限的演出编了顺口溜,“乌兰牧骑的戏,是滥铜滥鼓器,扫帚把子当武器,踢个飞脚露XX。”想起来真是忍俊不禁。还有一次比较轰动的事件,是在某年物资交流大会期间,山西晋剧院著名的旦角杜玉梅领衔演出,受到当时中旗几个赖皮的骚扰不算,晚上那几个赖皮还拿着雷管准备乘演出之际上台起哄,差一点酿成了刑事案件。

90年代后,由于社会重心从政治到经济的完全转型,以及集体经济和国营企业的经营式微,文化生活逐渐呈现出多样化个性化的趋势,和全国大多数地方类似,一个个喧闹的礼堂变成了荒寂的空场。作为一座大而无当的建筑,一处群众性动员社会的标志,绝大部分的礼堂式建筑都被拆除,遗留无几,只有极少的一些仍保留原有的会场及剧场功能,但豪华舒适的装修淡化了过去浓重的政治味道。科镇的电影院一样难逃宿命,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终于被拆除,原地上建起了式样呆滞的居民楼。从此,中旗居民再不会感受到电影这种科技和艺术结合的新文化的浸染,光影斑驳陆离已成往事,座无虚席的剧场里打着手电来回巡视的管理员、剧场门口挥动军帽维持秩序的看门人,一切皆成过去,变成了记忆。

眼下2018年春节刚刚过去,全国各大院线不断抛出新闻,大年初一下午两点,据媒体最新消息,本年度为最强春节档,单日票房已经突破十亿,创下国内电影市场票房新纪录。回顾2017年,市场总票房定格在559亿,这一年,全年票房过亿元影片92部,其中国产电影51部;这一年,国产电影《战狼Ⅱ》以56.83亿元票房和1.6亿观影人次创造了多项市场纪录;这一年,我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电影市场的地位更加巩固,成为全球电影市场增长的主引擎。然而,这一切已经与科布尔镇这样的乡镇无缘。小镇的居民如今是望影兴叹,城市里的孩子们从小不知牛马五谷是何物,乡镇里的孩子们听到电影二字也基本是传说中。

现在的影院舒适而豪华

文革时期有一个著名的运动叫“破四旧”,而且放言“不破不立”,如今也有一个运动叫“拆迁”,据说也是“不拆不行”。短短几十年,我们打碎了一个旧世界,建立起来一个新世界,还没等仔细体验,所谓的新世界也成了一片狼藉面目全非,想要复得而不能。记忆只能依靠文字来修复,这是文化的断裂,还是人类的进步?房龙在《人类的故事》里说:历史就如同一座经验之塔,时光的建筑师把它建在了岁月的土地上。土地还在,尚能忆否?时间和空间交错重叠,意识和现实不知道哪一个更为真切。我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回到过去,是留恋那个逝去的时代?是因为那个时代曾经饱含了我们的童真?似是而非。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依照惯例,在结尾处本想写一首打油诗抒发情怀,忽然感到文笔生涩竟无所言,权且录一首电影《泪痕》里的主题歌《心中的玫瑰》,以为结束曲:

在我心灵的深处,

开着一朵玫瑰,

我用生命的泉水,

把它灌溉栽培。

啊 玫瑰,

我心中的玫瑰,

但愿你天长地久,

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在我忧伤的时候,

是你给我安慰,

在我欢乐的时候,

你使我生活充满光辉。

啊 玫瑰,

我心中的玫瑰,

但愿你天长地久,

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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