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珉中 蠡测偶录集丨漫谈二十世纪末所见几张宋琴
漫谈二十世纪末所见几张宋琴
自1985年开始,我连续发表论唐代古琴的研究文章。到目前为止,已经见到的唐琴只有17张,再没有新的发现。而有唐代年款,并非唐代的制作,却有相当的数量。为了推广典型器进行比较的识别方法,于是不厌其烦的反复论述,关于唐琴的文章一写再写,目的就是为了明辨是非,消除“今天下唐宋琴多矣”的影响。在15年间,发表近20篇有关唐琴的文章,阐述了新的识别方法,可暂告一段落了。故在1999年初开始把重点转移到宋代古琴方面,发表了《两宋古琴浅析》,其后,根据台北古琴艺术季的需要,将这篇浅析又改为《略论两宋“官琴”、“野斫”的变化特点》,发表在《世纪古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由于自晚唐以来,儒家的学术地位发生变化,仲尼式的琴受到重视,宋元明清的古琴,几乎都作仲尼式,于是宋琴与非宋琴之间就出现了模糊度。为了明辨是非,宋琴中的典型器就显得很重要了。今本文所述,就是1999年所见的两张北宋的野斫,具有不同的典型特点,而两琴的流传与识别过程,亦富有故事情节,且有助于识别古琴,因不厌烦琐加以叙述。
一、程氏所藏大唐神龙年款“清角遗音”琴
琴为仲尼式,髹黑漆,通体发蛇腹间牛毛断纹。通长124.5厘米、肩宽20厘米、尾宽14厘米。4徽以上较为圆厚,约为5.4厘米,其下渐薄为4.5厘米。琴面大断纹曾起剑锋,今皆露鹿角灰胎,边角脱漆处露木胎,为桐木斫,质极朽旧。琴背作长方池沼,未刊铭刻,池沼间有修补裂纹痕迹一道,足池装有圆面铜套。岳山、承露、尾托皆为枣心木制,焦尾已改为紫檀作,锉痕犹在,尚欠打磨。腹内池左有墨书寸楷一行为“清角遗音,大唐神农(龙)二年制”。略紧残弦,音松脆响亮而饶有古韵。通体楞角錾然,并无唐琴风格特点,且将“神龙”误为“神农”,其为伪款无疑。
这张琴原为名琴家管平湖先生弟子程宽所藏,知程氏除有李伯仁旧藏的“飞泉”琴外,尚有一张神龙款琴,音韵绝佳,程氏尤为珍重。1979年夏,程氏为献“飞泉”琴携琴来京。到程氏家中看“飞泉”琴时,程氏尚对其子世佐说:捐献了“飞泉”,吾家尚有神龙琴在。其对神龙琴的珍重溢于言表。
1.神龙款琴的被盗与结案
20世纪90年代初一次于李璠先生斋中与数琴友相会,谢孝苹先生话及赴山西考察,闻中条山中有琴人,因驱车往访,识老翁程宽,出神龙唐琴极佳妙。程氏自云学诗于山左夏莲居,学琴于管平湖等语。座间琴人杨镜涵先生应声曰已见报端,神龙唐琴已于某日有数人至程氏山居观琴,为看腹款,提出至世外阳光下一看究竟,得程氏允诺携琴而出,谁料竟一去不返,今已报案等等语。就此话题,议论琴案必破,盖因琴体长大,不易隐藏,且有具体特征,一经出现即为人知,图财盗琴案出现必破。
↑↑郑珉中先生1995年为大唐神龙二年款清角遗音琴作书面鉴定
1995年秋,程宽先生哲嗣程世佐持山西平陆县公安局公函,抱神龙款琴至故宫博物院,要求出具鉴定书以便结案。于是奉命接待与程世佐相见于神武门外之传达室,因得见程氏之唐神龙款琴。琴极旧,音韵亦古,已如前述,并无唐琴风格特点,实为北宋遗物,因向世佐提出上述看法。世佐不能接受,盖因琴款中有唐款,且多人皆以唐琴目之,必欲余接受唐琴之说。于是向他提出,神龙二年为盛唐中宗年号,传世盛唐制故宫所藏的“九霄环佩”琴,其形制浑圆古朴远胜此琴,证明神龙年款为伪作。琴名“清角遗音”亦墨书于琴腹之中,与宋人笔记中所记载腹中书琴铭之说相同,而传世唐琴中从未见有书琴名或铭文于琴腹之中者,此琴形制风格为北宋之作,而琴铭又墨书于琴腹之中,是宋人所作之明证。必欲定为唐琴,请送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去鉴定,看能不能同意你的要求。经过反复解释,世佐乃接受定为宋琴的意见。虽然琴非唐制,而形制殊有气魄,弦路较宽,音韵淳古,漆色断纹皆具有北宋琴的特点,在传世宋琴中亦当为一级。世佐遂取得宋琴之鉴定书加盖院章而去。
↑↑程宽旧藏 大唐神龙二年款 清角遗音 琴
2.商海浮沉的神龙款琴
在这段时间内,北京某氏旧藏之琴以14万或18万元之价相继拍卖,于是世佐将琴与鉴定书送某拍卖公司求售50万元。事被外地某琴家知晓,遂与程氏相约来北京看琴。为了察其音韵,丝弦、钢弦次第更换,皆不惬意,觉其音韵尚不及明益王制之落霞,败兴而去。琴友沈君兴顺来京之便,与程氏联系欲前往一观,因故未果。这张神龙款琴从此相继出入于北京、山西各拍卖公司,索值百万,并请专家出面,向北京各大博物馆的同仁们进行推荐,虽经多方努力,终因不合需要未能成交,最后只得于《文物报》之上发一消息而沉寂下来,程氏神龙款琴的拍卖热潮暂时告一段落。到1999年秋冬之际,这张神龙款琴又被送至天津的拍卖公司,底价为40至60万元。看来经过数年间的出入拍卖公司,程氏已不再坚持原来的定价了,或因家人购房需款而急于求售。其实这张宋琴,不应该低于四五张明琴之所值,天津国拍的底价还是定得稍欠合理的。
3.千里琴缘,物各有主
1999年秋,天津国拍公司派人将琴送至北京,落实是否当年鉴定之琴,送来此次拍卖的物品图像目录与请柬,神龙款琴的图形请柬与目录中皆有,拟于拍卖前招待会上由我用该琴演奏,并加以介绍。适因余有去美国看琴之约,不能前去天津,因建议由天津琴家承担此任。过后联想到当年琴友沈君远道而来,欲一观程氏此琴竟未能如愿,今琴照俱在拍品图录与请柬之上,且深知沈君不愿以高价收购拍卖之琴,因写信一封,附图录、请柬托李君春源代为转交,借以补偿沈君昔日未得一见之恨。数月后,忽得沈君来书云,程氏琴已归其所有,不日将由就读于天津大学的龚生送琴来京,以供赏玩,并请为之镌刻琴名等语。及龚生来,方知程氏神龙款琴落拍,沈君得知后乃托龚生出面联系。遂以平价购得,更换钢弦按弹,音韵绝佳,雄宏松透,能于远闻,更饶有古韵,声音十分圆满,远在明代益王所造落霞琴之上。适寒斋案头有四川古琴家曾成伟所制新琴,曾琴虽新斫而音韵极佳。李君祥霆用其所制之琴,独奏于北京音乐厅,而能除去扩音设备,琴音竟响彻全厅,因调此神龙款琴与曾琴相较,音响效果无不相同,而松灵苍古之音为曾琴所不及。如此良琴,殊为罕见,他人失之交臂,而沈君未克谋面竟以平价得之,岂不正像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所说的“天地之间物各有主”?神龙款琴送来寒斋后,一玩数月,不能释手,愈觉当年程世佐抱琴来乞书面鉴定时,将其定为宋琴中罕见的精品,相当国家一级品的观点是正确的。自从拍卖会上出现古琴以来,所拍出的琴,它是年代最古,声音最圆满,而售价是最低的。应沈君之请,将“清角遗音”四字由琴腹中移出,镌于龙池之上以归之。
二、范氏所藏“尧夫款”琴
1998年秋,经古琴演奏家余青欣女士介绍,得识现代收藏家范君中光。范君曾负笈东瀛,以善书著称,喜藏书画碑帖古琴等物。听音乐、录音、拍照及其余事。承送来日本二弦社在故宫博物院绘画馆举办展览的请柬,并一同参加了该展览的开幕式,遂与范君相谂。范君闻余略晓古琴,因以藏有唐琴相告,并邀其家看琴,遂与老妻偕往。及至,琴首出囊凤舌较丑,而一双护轸向前弯出,方讶其为新作!速退琴囊,古琴出现,始悟琴额损伤,经劣工修补如此。乃谓范君速按《中国古琴珍萃》图形,送名工重新修补,以消除古琴之玷。琴为仲尼式,通身髹黑漆,光洁如新,而通身发蛇腹断纹,微起剑锋,知为重新漆过。琴通长122.5厘米、肩宽19.2厘米、尾宽13.7厘米。琴额饰椭圆形白玉一块,小头、直项、垂肩,造型十分秀美。琴面圆厚,颇有形如简瓦之势。琴背开长方形龙池凤沼,龙池略微偏上,未刻琴名,琴为桐木斫,池中木色灰暗,未见款字,岳尾俱为枣木原装,周边楞角一致,腹内纳音殊不明显。张以钢弦,音雄宏松古有钟磬之声。此琴原为山东某旧家所藏,为北京马氏所得,20世纪之90年代,范君又从而得之,因知有唐圆宋扁之说,咸相率以唐琴目之。观察完毕,乃对范君说,此琴无唐琴特点,唐琴并非皆圆,而宋琴亦非皆扁。此琴琴面圆厚应是北宋前期之作,在传世古琴中亦不可多得者。范君称是而散。
↑↑范氏旧藏 北宋 尧夫款 琴
1.清除尘垢,重现腹款
1999年,香港古琴大师蔡德允老人弟子、比利时汉学家郭茂基君来京相访,有观看传世古琴之愿,因约范君携所藏宋琴光临寒斋一叙。与范君共赏古斫之际,指明此琴为北宋野斫,就其制作工艺而论,似应为有腹款之琴,墨书腹款今漶漫遂成为无款之琴,如细心除去尘垢,款字或可重现。范君询及除尘窥视腹款之法,乃以湿笔扫除,小手电探照方法相告。范君请为之除尘,余适工作未毕,无暇及此为歉。
翌日上午范君电话来,以池左出现二寸墨笔楷书“夫”字相告,余谓细心扫除,夫字之上下必有字出。于是出现一字来一电话,末后说池旁出现“元年尧夫制”五字。复为指出元年之上必有年号,虽已接近琴肩,除尘窥视不易,而至关重要,不可忽略。有顷范君电话通报,说看见一大撇之旁出一日字,应是大历的历字。当即指出既不是五代前之凤历、大历、圣历,也不会是元以后的天历、万历,宜细辨之。范君用电珠焊接电线,使灯深入琴腹,始发现再上一大撇之旁当中出现“心”字,是“庆”字无疑,而庆字以进琴肩难看清楚,于是一行墨色大字楷书腹款显露出来,原来是“庆历元年尧夫制”七字。宋太祖建隆元年为960年,到钦宗的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北宋共166年。宋仁宗庆历元年为1041年,由宋太祖元年到仁宗元年恰好81年,正是北宋的前半期,琴果然是北宋前期之作,这与我最初的估计,完全相合了。
2.“尧夫”考辨
范君发现琴的腹款之后,余即向其提出就人名词典等书收集尧夫资料,考察尧夫其人。范君手边工具书较为齐全,立即查出如下的尧夫资料:
《古今人物别名索引》,陈德芸编,44页“尧夫”:宋范纯仁,清陈英,宋邵雍,宋张汝士。
《中国美术家名人辞典》,俞剑毕编,“字号异名索引”197页,第三排“尧夫”:
邵雍(1011-1077),卒年67(547页);
范纯仁(1027-1101),卒年75(640页);
张汝士(997-1033),卒年37(821页)。
根据上述资料,说明庆历元年张汝士已经死去9年,范纯仁才14岁尚不到志学之年,是不可能制琴的,只有邵雍方届而立之年,鼓琴养性自然适宜,因此庆历元年制琴的尧夫,无疑是邵雍了。据文献记载,邵雍,字尧夫,其先范阳人,从父徒共城(今北京密云),晚迁河南。富弼、司马光、吕公著退居洛阳,恒相从游。为市园宅,雍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嘉佑中诏求遗逸,称病不赴,终生不仕,年67而卒,元祐中赐谥康节。喜作大字,朱熹极称赏之。工笔札,其迹杂见《凤墅续帖》中。有《观物篇》、《渔樵问答》、《伊川击壤集》、《先天图》、《皇极经世》等书。事见《宋史本传》、程颢撰《墓志》、《平园集》、《邵氏见闻集》、《书史会要》等书。由此可知造琴的“尧夫”,即古人所称的康节邵先生了。
3.罕见的历史文物
上述资料表明,这张庆历元年尧夫制的琴,是康节邵先生30岁时在河北共城之作。邵康节先生乃宋代名贤,为历代学者所景仰,他的这张琴,虽不能肯定就是他亲手所斫,但从这张琴的款字特点来看,琴是他亲自监制,款字是他亲笔所书的。因为古琴腹款,没有始自肩头之高,字写得如此之大的,这种有别于常规习惯的气势,自应是康节先生之所为。即使抛开款字,就琴来说,也属于康节先生手泽。如此名贤法物,在传世古琴中也称得上是凤毛麟角了。
琴上铭刻,可贵在真。本来是一张无款,或尚未发现原来腹款的琴,背上没有刻字,像这张邵琴似的,却将书中名人的琴铭字刻上去,或者把别的名琴上刻字翻刻过来,或者弄一些希奇古怪的篆字冒充名书家的手迹刻在琴上,企图溢美增价,其实是玷污名器,毁坏文物。伪刻斑驳,乱七八糟,行家里手对此是极为厌恶的。倘如当年这张邵琴的主人,随便弄上一些明人清人的题跋,什么邓石如、何子贞的字刻上去,今天发现是邵康节先生的手泽,岂不哀哉!这张琴上虽然没有刻一个字,却保持了原来的品貌,从而窥见康节先生对待古琴所持的庄敬心态,岂不是更有价值!
三、两张北宋琴的标准器
仲尼式琴,即按照孔子的琴式所作者,所见传世最早的仲尼式琴,为北京曹君桓武旧藏的晚唐“云和”琴,而唐琴中仅此一张。因曾经联想到晚唐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并继承了文周孔孟的道统,是儒学恢复的思想表现,所以仲尼式的琴,自晚唐开始后,历经宋元明清几乎居于独尊的情况,看见100张琴,有90张都是仲尼式。今天恰好邵康节的琴也是仲尼式,对当年的联想又多了一条证据,仲尼式琴的发展与儒学相联系,看来是符合历史情况的。仲尼式的琴多了,因腹款湮灭,给今天鉴别年代造成模糊度,带来困难。上面所谈的两张琴都是仲尼式,都是北宋器,却有各不相同的特点。抛开不同特点来看,两琴有一些唐代遗风,有唐琴所无的特点,有不同于南宋以后的气度。因此,这两张琴是北宋琴中的标准器,从历史、文物乐器角度看,都是极有价值的。闻北京某博物馆藏有刘安世造毛仲翁修的灵官式琴,刘安世为司马温公弟子,遭受佞臣蔡京排斥,亦北宋名士;今北京又发现邵康节先生所制仲尼式琴,名士手泽,堪称双壁,较诸道君皇帝御制之琴,略无逊色。旷世名琴,弥足珍贵。
桐道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