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振祥|车站的弧度(外二篇)
车站的弧度
村旁的小镇有个车站,凸字型的房子前,有一个优美的弧度。三十多年没去留意,有一天突然听说房子被拆了,心里惘然若失。有一次外出采访,我专程去看它,废墟上盖着薄薄的一层雪,前方也不再有印象中的弧度,只有纷飞的雪花落在我温暖的记忆里。我孤独地伫立在风雪中,捻着雪水,思绪飞扬,似在静候班车的到来。
我心中刻着车站的弧度。这弧度其实是空间的自然构筑,绿油油稻田的边沿就是它的弧线。母亲常在车站卖棒冰,是村里最受歧视的人。暑假期间,我穿着裤衩,光着脚丫,从这条弧线来到小镇。小镇上最热闹的要算供销社和车站了,供销社我不乐意去,身上没钱,看了心痒,没意思!车站人多好玩,像村里来了做戏的“的笃班”。我总是在母亲的不远处玩耍,盼着母亲早点喊我的名字,因为有了喊声,我就能吃上软了或断了的棒冰,有时玩累了,我便躲在候车室一角蜷曲而睡。哥哥上初中后,我好奇他的量角器,一问才知那个半圆叫弧度。我乘哥不备把它带到车站,趴在棒冰箱上,模仿木匠弹墨线的样子,测量行人从这头走到那头的角度,直到惹烦了母亲才怏怏离开。我无聊地转悠着,却惊喜地发现前面的空旷地是一个天然的弧度。
车站的弧度,是量角器的象形,在我似懂非懂之后,它的内涵在不断丰富。弹棉花的人有他生活的音符,拉弓箭的人有他前方的目标,而我只能在成长中逐步去感悟。车站前的马路上,除了班车,大多是拉着手拉车的人在流动。班车的车厢顶置放着旅客的行李,母亲总是瞅住卸行李的间隙,在车厢两侧兜售棒冰,我紧紧跟着,怕她找错了硬币。有一次,母亲心急跨过手拉车的扶手,惹怒了车的主人。母亲求他:“大哥,不要多骂了,是我错。孩子在旁边呢,给我点面子。”母亲退还他的四分棒冰钱,又迟疑了一下,说:“大哥,不要怪我做女人小气,这支棒冰断了的,给你消消气。”
日子随一趟趟班车而去,一阵阵尘灰过后,我的眼前又一次次清晰。这车站是我读书的经济来源,这弧线是母亲生活的漫长夜路,无数次的目睹与感受,才让我在仰视中发现了蔑视,于是,我便有了心中的量角器。
一个秋日的下午,母亲叫我到镇里买东西,还提醒我带上雨伞。回家途中,见路边的玉米成熟了,我趁四周无人,瓣了两穗塞进伞里,谁知老天竟下起了雨,我挟着伞飞跑,到家后两腿发抖。母亲见状刚要发火,又因我的神态起疑,问:“怎么啦?”我盯着她的眼睛怯怯地说了。母亲当即脱下一只鞋暴打我的臀部,我被这股狠劲吓哭了。一阵嚎啕过后,我隐约听到有哽咽声在伴着我哭,一回头,见母亲的手在不停地抹泪。母亲说:“儿啊,妈伤心你骨气没有了,饿死不做贼,你小小年纪竟敢起念头去偷,妈还有什么希望啊!”这两穗玉米在饭锅里蒸熟之后,母亲叫我一粒一粒挖出来,她问我:“香吗?”我确实感到有股香味钻进心里,但母亲没等我开口,就将它倒在鸡笼里,她头也不回走出我的视线。
村前的那片自留地,岸边的河水无法冲走我的记忆。有一次,我在那儿割猪草,被人叫回。那村妇翻遍我的篮草,还把我教训了一顿:“你在地里东张西望,一副贼相,想干什么啊?”我受到耻辱,哭着跑回家。母亲把我紧紧地揽在怀里,不停地摸我的头,似在为我挡风遮雨,我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良久,母亲才开了口:“你有感觉,妈就放心了。等你长大了,就不会去伤害别人了。”我仰起头,泪眼中的母亲竟是这么亮丽。
母亲的笑纹终于来了,那是因为父亲又恢复了工作,我的哥姐也相继参加了工作。她照旧坐在车站卖棒冰,我劝阻她,她说家底薄,多赚些。我知道母亲还有一半话没说出来,同样是卖棒冰,现在没有人把她看作低贱了。渐渐地,村里的冷面孔少了,来家里走动的人多了,母亲与往常一样,她的脸上没有往事。有一次,陪母亲到医院挂盐水,一个妇女见到母亲很亲热,说了好长时间,那女人后来哭了。临走时,我听见那女人在说,她结婚时向母亲借的五元钞票、两尺布票一直没还,可心里一直记着。母亲望望窗外,笑了笑说:“夜了,快回家吧,别让家人等着。”这女人的辛酸勾出我的话题,母亲解释道:“上次碰到时,她没讲几句就走了,不咸不淡的,只听说儿子发了财。现在,儿子负债了。”我想继续听下去,可母亲不说了。
五十六岁那年,母亲病了,医生的误诊,又让她的病情加重了半年。在宁波动了大手术的下半年,母亲病情复发来到上海,恰逢我将要考试。语文试卷的作文题目是《人生处处是考场》,我老是想着病床上的母亲,却不知从何入手。我在焦躁之中问自己:母亲快要走了,她留给我的是什么?这一提问却让我豁然开朗:不就是做人的道德底线吗?我的心刹时清静下来,把母亲要求下的成长经历感化为生动的文字,并浓缩成鲜明的主题。我对母亲说:“这作文题目是您出的。”母亲说:“我目不识丁,怎会出题目?”我说:“要写的内容就是您以前一直逼我做的。”母亲笑了,笑得很灿烂,薄薄的嘴唇间现出一个美丽的弧度。
走出儿时的车站,我经过多个人生的驿站,每个站点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圈子里的人进进出出,恰如我儿时的车站。我儿时的车站拆了,而心中的弧度还在,不是揣测别人的意图,而是把握处世的尺度。人性中的本质大同小异,但都在变化。有变化就会有弧度,或彩或灰,或清或浊,或实或虚,请你莫去在意,只要固定自己的道德底线,其他只是你眼中的一道雨后彩虹。
文/ 童振祥
逐步有景
----文/童振祥----
去逐步村,山重重叠叠,路弯弯曲曲,一边是沟壑,一边是峭壁,从顶端凭空远眺,条条白线划过对面的山腰。那白线是山里人的路。
车子从黑色的面进入白色的线,这路宛如一条古藤,其虬枝串起沿途村庄,两岸的山夹道簇拥,浓缩了秋的风景。这时,你能随意看到银杏的黄、枫叶的红、榧树的青、毛竹的翠,会产生一种别样的心境。
从羊毛山往下看,逐步村坐在山顶上;过羊毛山往左看,逐步村倚在山腰中;走近逐步村,我这才发现整个村庄嵌在三个弯塘里。
逐步村依山而建,平平仄仄,错落有致,构成一张沧桑的脸。在那儿,先吸引我的是梯田。这梯田从山脚攀向云天,层层级级,如螺似塔。这梯田是山里人的创造,每一层都有春的绿波,每一级都有秋的金黄,每一面都有岁月的皱纹。深秋的梯田很静,静得能反差出村名的动感。“逐步”是祖辈留下来的古训,还是晚辈更名后的定位?也许,这梯田是贴在山体上的告示,它要求后人级级攀援,逐步前行;也许,这梯田是祖辈心中年年有“鱼”的鳞片,它暗示着人生要经得起风浪,拿出鲤鱼跳龙门的勇气。
这时,天下起了雨。这雨细细的线条,像绒花一般轻盈,它没引来风,却生成了雾,我在这头,雾在那边。这雾从山谷姗姗而来,像飘带像纱巾,在空中飘忽着回旋着,把梯田梦幻成诗行;这雾从山底滚滚而来,像棉絮像雪团,潮涨一般淹没了山谷,似乎要把我浮起来,融入梯田。
逐步的夜,烟雨迷濛。登高望远,我只能看到稀疏的灯光、朦胧的眼。偶尔山风阵阵,声如潮起浪涌,把我眼中的灯光幻化成零星渔火。我仿佛在林海中踏舟神游,纷飞的思绪像雷电,撕裂无数张墨色的画面。
逐步村地处华顶山东麓,三百多户人家曾是隐在深山人未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村里造了七八年的公路通了。这条路全长十八公里,连接双峰榧坑,现在又与天台石梁的山道对接。路是经济的命脉,三年后,逐步村连续出现了两次建房高峰。之后,又有半村人通过这条路去寻找更好的出路。而留守村里的人也未必清苦,全村有四千多亩毛竹,仅竹海的经济文章就做不过来。从每个秋末开始,村民都在山上挖冬笋,多的每天能挖到五六十斤,按每斤十五元计算,数目不得了呢!
记不起哪一天,一队人马开进村来,并在村口搭起帐蓬,这阵势像部队拉练野营。村民起先慌了,以为出了什么事。后来懂了,好客的村民忙着张罗,给他们烧桌菜、背行囊、当向导,开展一系列的生态服务。从那时起,逐步村写了又涂涂了又写的历史终于有了创意。有人创办了浙东驴友咨询中心,通过互联网招揽生意;有人因地制宜建起了花木场。不是山里人不会表演,而是一直缺少舞台和观众。目前,村里利用这山野资源优势,着手打造驴友基地,给山地经济渗入更多的文化元素。
在逐步村,我听到的是昨天的故事,看到的是今天的风景,留下的是人生的感悟。它的地位给我三种视觉,而这正是人生的一道风景。
童振祥:大学文化,供职于宁海传媒集团。长期从事广电新闻工作。近年来,偶尔写点文字,记录社会底层人的生活情感,让自己心中的园地不再荒芜。
□编辑:木子叶寒
□ 图文:童振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