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悲歌】第五章 想我从十五岁参加童子试,苦苦拼搏十五年,到三十岁的时候,终于走完了漫漫科举路,鱼跃龙门,金榜题名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我因为丁艰在身,就没有去应试。

曹继迁先生家的私塾也不再办了,喜欢我的詹渔门老夫子只好撤账而去。

父亲故去后,家里的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老屋东倒西歪,一片凄凉。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亲族虽然不少,但这个时候谁也不再登门。

曹继迁家私塾不能去,老屋伤心之地又不愿居住,我就到八字桥圆通室租赁寄居。

住了不到一个月,有个盐贩子相中了圆通室,出的价又比我高,于是我又被迫搬出来,住进了十笏庵,跟庵里的九堂和尚住在一起。

每日里吃着粗粝的斋饭,听着单调的木鱼声,与不会说话的弥勒、罗汉同室,半夜醒来,只有一地冰冷的月光作伴,真是好不凄苦。不过也好,在庵寺里避开了人世间的是非烦恼,一心只是读书,倒也清静。

就是这样,族中的伯叔长辈对我也还是不能容忍,时时来寻衅滋事。于是,我和五叔张秋岑商量,不想在家乡呆了,打算去北京读书,到外面去闯一闯,经些世面,长些见识。

五叔很赞同我的意见,他自己虽然生活也很困难,但还是给我凑了二百两银子作盘缠。

我本来是过继给四叔张诵言的,但他平日与大伯打得火热,所以,进京读书的事,我也没和他打招呼,免得麻烦。

临走的那天凌晨,我悄悄一人来到父亲墓前,与他老人家痛哭辞别。

我离开家乡时,亲族中除了五叔,谁都不知道。当然,他们也不关心。

我带了一个伙计张升,雇了两辆车,就这样进了北京城,在菜市口江浙会馆联星堂住下,每日刻苦复习功课,为明年参加乡试作准备。

和我住在一起的还有个家在陕西延安府甘泉的商人,名叫黄藕船,粗通文墨,也会作几句打油诗,但丝毫没有见识,议论鄙俗,谈起社会上的新观念新思想深恶痛绝,谁要说应该让老百姓自己作主的话他就破口大骂汉奸,一讲起大清皇帝就立刻感激涕零万分崇拜,吃的是糙米饭,操的是乾清宫的心,思想完全不搭界,根本没法交流。

不过,想到逆旅无聊,有个人作伴就不错了,所以他说他的,我也只是听着,倒也相安无事。因为,再怎么着,也比与家族那些无良的伯叔相处强多了。

我就像一片树叶,在京城万丈红尘中随波沉浮,无着无落,寂寞孤独。思想起来,真是令人感慨万端。

我从二十二岁到北京读书,苦熬八年,到三十岁才算真正进士及第。

这中间,不知挨了多少白眼,看尽了多少人间世态炎凉。

道光二年(公元1822年),我二十三岁。我拜了马渔山(名步蟾,浙江进士,现官居御史之职)先生为师,随其读书作文。马先生门下学生很多,先后考中进士的就有数十人。后来马先生御史俸满,按规定可以酌情升调,因此他得以截取知府,特授安徽徽州府知府,后来在任上去世。

这年春天,各地举人到京,都住在各省会馆。按惯例,参加春秋两次考试的举人应该互相交换住所,我因为找房子稍微迟了点,几乎被有关部门那些阴恶的小科长限期驱逐。主管其事的领导,一是江都史容庄先生,一是仪征阮寿昌先生。说起来阮寿昌先生还是我的老乡,但他并不过问具体事,史容庄则是把一切事务都让他儿子去办,专门把这项工作当作搜刮取利的买卖。庶吉士唐允元,又在里面与之狼狈为奸,随声附和。史容庄的几个儿子在京城素有“恶少”之名,我得罪不起,只好忍下这胯下之辱,搬到麻线胡同富顺居暂住。一直到四月份,乡试成绩揭晓,各地举子星飞云散,我又搬回会馆,仍住在联星堂,与堂叔张元裳同吃同住。

元裳堂叔整日来往的都是些作奸犯科之辈,里面即使有几个进京应考的,也都不是些善类。元裳堂叔曾多次设计诓骗我,因我早有提防,幸好没中了他的招。既然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所以我的态度是敬而远之,概不来往,每日只是闭门读书而已。

我读书喜欢大声诵读,声音宏亮,这就经常惹得他们不高兴。其中后院儿住着一个叫吴廷珠的,每日操琴唱曲儿,自命风雅,丝毫不理会别人的厌恶,兀自顾盼自雄,实在可笑、可恶。

七月,我赴国子监考到、录科,都被列为高等。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我用来捐纳监生的钱被我元裳叔借去,到期他竟不肯还我,害得我几乎误了捐监大事。幸好松衫哥哥来京,给我带来银两,我才得以顺利纳监,否则入国子监考试定会被耽误。

八月初六日,我与元裳叔的女婿、天津籍考生劳建一起住到北京内城科举考场参加乡试。三场完毕,还算顺利。重阳放榜,我名列第一百三十七名。房师是前翰林学士降职编修的陈伟堂先生,座师是户部尚书黄左田先生、刑部侍郎韩三桥先生、刑部侍郎恩兰士先生。

道光三年(公元1823年),我参加了会试。当时我家参加会试的共四人,都住在浙江会馆。元裳叔因诸事不顺遂就搬到别处住了,又多次设法诓骗我,幸好没上他的当。族兄张寄琴、侄子张云藻(字槐卿)两人不久也搬到了悯忠寺。我没有多少钱,无力搬家,只好还住空旷、嘈杂的会馆。

会试考试结果公布,我未中式,后来知道已由邵丹畦先生呈荐,墨批为“备选”,并有“二十七日复阅”等语。我觉得我此次作的几篇文章不是很令人满意,名落孙山也不是很意外。

这一年,我二十四岁,聘了江西黄怀谷先生的女儿为妻。

黄怀谷先生,名承祜,做过山西寿阳县的知县,现在年老退休在家。

同时,我还考进景山官学当了一名教习,算是有了个吃饭的地方,得以留在京城边教书边读书备考。

后来,经陈伟堂先生推荐,恩兰士先生又邀请我到他府上读书,业余做些笔墨抄写的工作,每月可以有七两银子的补贴。即使这样,我的生活仍是非常清苦,全赖在京的族人和朋友加以资助才得以勉强度日。对此,我真是万分感激。

在举业上受业的恩师是钱金粟先生。钱先生,名林,是浙江进士,博学多才,还会些左道之术,据说夜间常到阴间断案。先生从来不说,我也从来没问,只是觉得非常好奇。他为人聪明正直,恬淡和平,即使是为神也不为过,何况为鬼呢?后来他官至翰林学士,辞世的那天,出现了很多人们说不清的异兆。

道光四年(公元1824年),我与陈敬堂世叔、张菊潭同年组织了一个联文会,每个月必定聚会三次,以文会友,共求精进。这一年,张菊潭先生还委托我选编过一本历代优秀时文汇编,取名《文海》。我还见过一部前明大家的文章选刻本,整部书精妙缔当,文章好,书法也好,简直无一字虚锋涨墨,朝夕沉浸涵咏其中,受益良多,再看近人所作文章,简直没法看了。闲暇之余我每构思写作一篇文章,往往直到深夜,搁笔吟哦,独对四壁,兴奋异常。那种快乐简直难以言表,但文章精进的同时,由于用功过甚,也给自家身体种下了病根。

道光六年(公元1826年),我再次参加会试。当时身体状况很不好,春闱前的整个冬天大多和衣而卧,还经常失眠,才一合眼,就浑身盗汗而醒。到入闱考试时,心神支离恍惚,头痛欲裂,几乎不能终卷,自然再次名在孙山之外。

我觉得,这些都是上天注定的劫数,也无可怨尤。

当年七月,怀着满腹忧闷,我带着云藻侄离京南归,去江西完婚。一路上,雨水泥泞,备受那些刁悍轿夫的敲诈难为。

八月初,我回到仪征老家,和家族里面的诸位伯叔长辈一说,这些长辈没有一个愿意出钱资助的,但在迎娶接亲上却又搬出许多陈腐礼节,吹毛求疵,百般责备,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深悔不该回来自取其辱。

我既无力去江西迎娶,岳父大人黄怀谷先生也豁然大度,不顾年迈体衰,于次年三月,从江西亲自挈眷来到仪征,把女儿给我送了来。当时我家中一无所有,怀谷先生概不计较,我就在卫市口我五叔家里和夫人完了婚。

婚后三个月,我随怀谷先生把妻子送回山西岳父家,临走之前,我将完婚费用以及我夫妻三个月的伙食费与家里人一并算清。我身上一文不名,松衫哥哥还有笔钱存在五叔家,就从里面抵扣,日后我再慢慢偿还松衫哥哥。

十月,我护送岳父、夫人到山西寿阳,然后回北京继续读书。刚一到京,陈伟堂先生就命人拿了恩兰士先生的信邀我仍住在他家。当时恩兰士先生刚刚重新被朝廷起用,出任哈密办事大臣,家里大小事务都托付给了陈伟堂先生。我住在恩家,也帮不上多少忙,仍只是做些抄抄写写的笔墨事务,也不忍心再领取薪酬。除此之外,就只管埋头苦读。

道光八年(公元1828年)冬天,好友魏静卿、云藻侄结伴来到京城,彼此住处相距咫尺,朝夕来往,围炉饮茶夜话,谈文说词,倒是颇有故乡风味。只是我们几个人都屡试不第,有时未免同病相怜,常有老大无成之叹。

转过年去,我又忽然得了眩晕之病,恶心呕吐,口中发苦,心跳加速,时时感到天旋地转,常常为之昼夜不眠,

郎中也说不出什么症状,试着用贝母、黄连疗治了一段时间,居然病势稍减,但从此书却也没法读了,眼看春闱在即,身体又如此虚弱,我再次悲哀地感到命运对自己的嘲弄,满腔功名之想渐渐化为无限怅惘。

三月份,我与魏静卿、云藻侄诸人一块儿移居科举考场参加会试,三场完毕,旧病居然没有复发,文章做得也还满意,心中暗自庆幸。

四月初八,我又接到了补任八旗官学教习的通知。留京这几年,屡经传补,按照朝廷规定,教习期满,就可以出京外放做个知县什么的,但我想,凭自己的阅历、状态,自己即使到了地方也未必胜任。再说,读书不得进士及第,纵是做了官,也一辈子不能扬眉吐气,所以有好几次补任教习的机会我都放弃了,但接连两次落第后,我还是选择了暂就教习之职,因为想到自己身体状况极差,此次春闱也不能保证必然高中,所以还是充几年教习的好。人究竟是拗不过天数命运的。

拿着教习通知书我先到礼部报到,然后又到内务府档房备案,大为机关里的那些笔帖式奚落笑话,意思是这书呆子还在考,考了多少年了考不中,天生就没有这样的命,何必呢?还不如像我们一样,当个笔帖式,做一辈子秘书,吃不饱也饿不死,总算有个铁饭碗,不也挺好吗?

我也不与他们争辩,接着去官学拜见官学校长。到了那里没有一个人上班,值班的工友说见校长大人必须预约,可改日再来,有什么消息再通知你。

这一天下来,事儿没办多少,却被几个清水衙门的科长、秘书、杂役给敲诈去二十多两银子。

得,谁让我将来要在人家手底下生活呢?吃人饭服人管,在人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为着一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功名,竞日奔走折腰,实在是令人齿冷。这样的屈辱生活,何时是个头呢?

四月初十,会试揭晓,我中试一百五十八名贡士。这一次,房师是常南陔先生,座师是太傅曹振镛先生、兵部尚书玉研农先生、吏部侍郎李芝龄先生、兵部侍郎朱咏斋先生、光禄寺卿吴退旃先生。

几天后覆试,我名列一等二名;然后参加殿试,名列二甲第二十二名;之后又参加朝考,入选第十三名。

五月初六日,由吏部官员引见,参加了圣上与我们的集体谈话,之后我被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大教习是李芝龄先生和穆彰阿先生。小教习是詹事史衡堂先生。

想我从十五岁参加童子试,苦苦拼搏十五年,到三十岁的时候,终于走完了漫漫科举路,鱼跃龙门,金榜题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切的一切,回想起来,简直像在梦里一样。

我觉得,一定是父亲的在天之灵在看顾着我、在佑护着我。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我有今天的出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十月,接到消息的岳父大人托了一个姓瞿的亲戚,把我妻子送来北京和我团聚。我们在果子巷驴驹胡同正式安了家,开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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